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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衡山奇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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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的时光说快也快,说慢也慢。顾和安已经从一个初来殷家的小小少年,蜕变成了一个将要年及弱冠的有志青年。顾和安身体较为瘦弱,这几年在临湘城里养成了吃辣的习惯,吸收了很多的油水,却不见长多少个儿,还是个清清瘦瘦的模样。只不过几年来游历了一些地方,再加上临湘这地方日照比较强,皮肤比起刚来时是黑了不少,但却因此长了不少精神头儿。
临湘城是个远离中央集权的地区,名人雅士在这个地区里并不是主流,而官宦商贾、货运贸易的世家则长期盘踞在长沙郡内,自然而然的让顾和安身上沾染上了一些烟火气。比起顾家的修身养性、清心寡欲来说,殷家则更加在乎忠于本心、而安身立命只是个次要的事情。在殷家的这些年,顾和安虽经历一些坎坷,但是对佛学、对宇宙和人生追求的探索则更加的清晰起来。
虽然,在外人眼中他已经改姓殷,人人称其为殷家二公子。但他却始终不能忘却那个下雪夜中爹爹对自己的许诺。如果爹娘没死,那便在弱冠之年与他相会。顾和安可以选择性忘却很多事情,但唯独这一件他始终不曾忘记。这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难以用任何心情或者言语来诉说的感情,是跟出身有关的,跟他本来的面貌有关,也更关系着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活。
是去建康继续追寻顾家目前看来已经丢失的恩宠和荣耀,还是待在临湘与他的新家庭继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顾和安心里一直都有一杆称,那杆称却一直是偏心的。这些年,他一直在殷浩之面前绝口不提顾家的事儿。顾家并不是一个禁忌,但不管以何种方式来提起似乎都是对殷家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伤害。
就在去年,绢绢被一个在市场上卖活鱼的小商贩给赎走了,现在已经嫁作人妇。绢绢走了之后,只有一个小书童桓均在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他还记得绢绢离开府上那天,他第一次在殷府的众目睽睽之下失态了,他哭喊着不让绢绢走。绢绢背着包袱,眼泪止不住地流,却无法推开顾和安拉住她的手。
“少爷,以后绢绢不能再伺候你了。你要多保重。”绢绢说完这些话就离开了殷府,离开了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八岁被家里亲戚卖到殷家为奴,曾经在厨房待过,后来专门负责看护顾和安。顾和安并不把绢绢看成奴仆,反而把她当成姐姐,甚至还教绢绢看书识字。
顾和安并不知道绢绢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但他对绢绢的依恋却比自己想象的要深。顾和安的哭喊仿佛是对这些年两人感情的一种鉴定,但终归绢绢有自己的命,这条命跟顾和安的交集便只有这几年的青春年华。
殷然和周芳漪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殷淑雅,她已经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儿了,整天围着殷夫人打转,小小年纪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殷婉情已经出嫁,嫁给了临湘城的一个读书人家,一年到头也回不了殷家一次。连比顾和安还小两岁的殷书磬都已经娶妻了,现在正专心为自己以后的仕途打算,前程一片光明。
仿佛只有顾和安还停留在原地。他看着日月星辰斗转星移,看着殷府的红李树花落又花开,他被时空的齿轮牵引着,不曾停下,也跑不出那个既定的路线。
19岁的春天,在顾和安心里的时间轴上已经到了一个结点,于是他来到殷浩之的书房。
几年过去了,殷浩之没有大变样,还是一副风流随性、随遇而安的潇洒模样。因为官职也没有发生变化,所以殷浩之时常陪伴在儿女身边,看着孩子们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个个美满幸福。只有顾和安不同,虽然在几年间他的学问年年精进,但却对俗世的婚姻嫁娶、功名利禄鲜有过问。
有些想与殷家结亲的地方士族,也有与殷浩之商谈顾和安婚事的,但都被殷浩之挡了回去。殷浩之知道,解不开这个孩子心里的结,他便难以迈出人生最关键的一步去。
此刻的殷浩之看着窗外的一片莺红柳绿,正提笔作画。虽看见顾和安走了进来,却也没停下笔来,反而耐心地对画上鸟儿的神态正做着勾勒和调整。顾和安见殷浩之雅兴大发,并不急着叨扰,而是为殷浩之砌好了一杯素茶,闻着阵阵茶香,感受着这春意盎然的气息。
殷浩之好不容易停下了笔,顾和安迎上前去给殷浩之请安。
殷浩之对顾和安满意地一笑,坐了下来,喝起了茶。
“好茶!哈哈哈,和安,今天怎么想到来我这儿啊。”
顾和安对着殷浩之鞠了一躬,“爹爹,实不相瞒,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便是。”
“爹爹,我有个不情之请,我想请您同游南岳衡山。”
“哦?衡山离咱们临湘有些距离,为何想现在去衡山?”
“孩儿读了一首诗,叫《登南岳》,此中诗句为凤凰集南岳,徘徊孤竹根。于心有不厌,奋翅凌紫氛。岂不常勤苦,羞与黄雀群。何时当来仪,将须圣明君。”
“此诗是首言志诗,我也曾读过。”殷浩之不紧不慢地说。
“孩儿读了此诗,心中甚是激动。虽不敢说自己有这样的豪情壮志,但求登上祝融峰,感知一番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顺便也算是陶冶情操。看在孩儿年及弱冠,请爹爹同意与我同行。”
在殷浩之看来,这七年来顾和安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也不曾做出过任何出格之事。七年来,顾和安安分守己,赢得了殷家上下的喜爱。这第一次提出请求便是去衡山,殷浩之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好啊,我也只是年轻时去过一次衡山,已经二十多年没去了。那你待我去官府里告假后,便一同前往。”
顾和安欣然离去,留下殷浩之一直注视着顾和安的背影。殷浩之转身再次来到书桌旁,拿起了手中的笔。正准备给自己所画的黄鹂鸟画上栖息在枝头的爪子,可惜力道不够,爪子没能抓到枝干上,反而向外翻开,一副乘风欲飞的模样。
引的殷浩之哈哈大笑起来,“老了,老了,画技不行了,跟这黄鹂鸟一样。孩子终归是留不住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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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顾和安及殷浩之便踏上了去往衡山的旅程。几年来,殷浩之带着殷家兄弟姐妹游历过多处名山大川,但是两人单独出游却仅有这一次。两人同坐一辆马车的景象让顾和安不由地回忆起从建康城逃出来的那一晚,在那样急迫的形势下,殷浩之毫不惊慌,镇定自若的带着顾和安出了城。
也正是在那之后,殷浩之让顾和安下定决心成了自己的儿子。殷浩之是顾和安的贵人,顾和安非常确信。而这次决定自己命运的旅行,也必须由殷浩之相伴,这是顾和安的坚持。
衡山的诸多景观中,祝融峰之高,方广寺之深,藏经殿之秀,水帘洞之奇,历来被称为衡山四绝。这其中最令顾和安神往的便是祝融峰了。
祝融峰是根据火神祝融氏的名字命名的,相传祝融氏是上古轩辕黄帝的大臣,是火神,人类发明钻木取火后却不会保存火种和不会用火,祝融氏由于跟火亲近,成了管火用火的能手。黄帝就任命他为管火的火正官。因为他熟悉南方的情况,黄帝又封他为司徒,主管南方事物。他住在衡山,死后又葬在衡山。为了纪念他对人们的重大贡献,将衡山的最高峰命名祝融峰。
祝融峰上可观日出,可赏月色,是所有到衡山的文人骚客所必达之处。
经过十日日夜兼程之后,殷浩之父子便来到了山上的秀峰书院内。秀峰书院是远近闻名的书院,在长沙郡这个文人气息不重的地区,居然有个如此肃静安宁的书院,是非常难得一见的。书院的管事之人侯清奎是殷浩之的同朝老友,多年前便已辞官归隐,因为喜爱衡山的风景,又是本地人,便在此地开办书院。
寄情山水,教书育人,也算是得偿所愿了。殷浩之与侯清奎谈话的间隙,顾和安主动请求要去半山腰的广济寺礼佛,征得殷浩之的同意后便出了书院,往寺庙走去。
与建康城内紫金山的婉转绵长相比,衡山的钟灵毓秀是顾和安难以想象的。进入衡山之中,便与尘世的喧嚣和浮华隔绝开过,心中的宁静安详伴随着山中的雾气和仙音开始成为内心的主宰。顾和安因为快要迎来二十岁生辰的焦躁、思虑都被抛掷脑后了。他带着随身携带的箫开始穿行在林间小道上,循着永济寺那微微冒出上方树林的一角拾级而上。
山上气候变化莫测,所谓十里不同天。景色也千奇百怪,一瞬间雾气弥漫,一会儿又云开雾散,好像冥冥中有山中的精灵作祟,不时变幻出不同的法术,让人在仙术营造的幻境中迷失了方向。
本来看着山中之路直挺挺地通向永济寺的方向,走到一个岔路口时却生出好几条路来,不管哪一条看着都像上山的路,这让本来也云里雾里的顾和安一时间迷糊了。顾和安凭着直觉,选择了左边的一条小道,一路攀登而上,走了很长时间,也不见路的尽头,心中不免有些慌张。
正在为难之时,恰恰在山岩旁发现了一个抱膝而坐的人。他一身粗布长衫,衣服虽稍显素净却并不寒酸,大约三十岁模样。他闭上双眼,脸上的表情极为安宁,仿佛不为这世间万物动容一般。
顾和安被此人的样貌和超然世外的神态深深打动了,感觉此人必定不凡,莫不会真是山中的仙人吧。仙人突然出现在此地,一定有他的道理,虽不好打扰仙人的修行,但顾和安此刻的处境也并不一般。于是顾和安只好走到那人面前,跟他搭起话来。但不管顾和安说什么,问什么,那人毫无反应,好似真正进入了一种物我两无的境界。
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再到不了永济寺,顾和安担心自己也要在这深山老林里过夜了。但为了平复自己躁动的内心,顾和安便在那人的附近开始吹奏起箫来。顾和安吹奏的曲目全然随兴所至,心中满怀着对衡山美景的感悟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脑中的意象伴随着音符开始倾泻而出,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情深沉,时而低吟浅唱,好像脑中所有的事物全部连成了画卷,就这么慢慢地展开在顾和安面前。
一曲奏闭,顾和安的心情舒畅多了,心情也慢慢平复了,正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有个声音传了出来,是个低沉的男声:“此曲名何?”
顾和安环顾四周,周围寂静无人,便只能肯定声音出自面前的这个人。
顾和安向这人行了礼,答道:“此曲为我当下所谱,还未曾有名,请先生赐名。”
那人至始至终未曾睁开眼,说道:“《林中渡》。”
顾和安问道:“何以取此名?”
那人不再回复。
顾和安向那人答谢后,继续向着山上走去。
在行径的路上却忽然听到一阵悠扬的箫声,箫声悠远,在林间回荡,仿佛在回应顾和安此前的曲目。顾和安心中一震,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刚才那人打坐的地方走去。谁料却再也找不到那人的身影了,但是那箫声却并未停止,那箫声变化不多,却情意绵长,明明是一人在吹奏,却好似乐队一只乐队在集体吹奏一般,这真是让顾和安大开眼界,激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此人虽不见了,却留下一本手抄的《金刚经》,顾和安寻思着莫不是刚才打坐的时候用此书垫着吧。他翻开书的第一页,内心却着实起了波澜。
“君才则高矣,保身之道不足。”
顾和安看到这句话,感觉顿时开悟了一般,他紧紧地握着书,做了一个拜谢的动作。而萧声也并未停止,一直伴随着顾和安的上山之路。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和安在日落前竟然兜兜转转的返回了越秀书院,可心中的目的地永济寺竟始终没能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