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百花娘【叁·伎忌】 ...
-
女伎们拥簇着朗声说笑的黄娘走进院内,环佩轻摇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随着众人走动飘来的甜腻衣香,令肖溦步一阵怔忡,只觉得像是置身幻境,见到了传奇中描叙的花中女仙款款走来。
为首的黄娘径直上前与乔桢见了礼,其余看着面生的女伎也学着模样俯身给昔日的花魁行礼,一面态度恭谨唤了声“见过姐姐”。婢女妙莲掩饰不住心里的惊讶,一时间猜测不到众人突然到来的目的,又担心自己擅自引人进来招到责罚,她偷偷觑了乔桢一眼,又看向黄娘等人,嗫嚅着解释道:“黄娘……请听我说,我们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偷偷摸摸做甚么事……”
“哦?”莲香院的当家花魁黄娘闻言挑了挑眉,嘴角啜着一抹饶有趣味的笑,戏谑反问,“我是如何想的?妙莲你倒给我说说看。”黄娘边说边对肖溦步二人点了点头,正要继续为难妙莲,她忽的顿了顿,脸上露出几许疑惑,不由得又朝王振所在瞟了一眼。
“这个针锋相对的阵势,莫非是要宫斗了?”肖溦步有些兴奋地瞪大了眼,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直觉得马上就要上演争锋相对的火爆剧目,于是她带着旁观者才有的幸灾乐祸,倾身向前握起了拳头,满心期待后续发展。站在左侧的王振无暇他顾,另有更值得关心的事情,只见他不动声色移动脚步,倏地躲到肖溦步身后,小心藏起了身形。
“芝麻胡饼,你干嘛?玩瞬间移动啊?”肖溦步斜了眼神色紧张的王振,边问边往右边移了移。王振像是连体人似的,也跟着一块向右边挪去。
肖溦步不解地皱了皱眉,见对方压低了声音,一脸担心地问:“神婆,你可见着了?方才黄娘盯着我看了一眼,恐怕她们已然认出我的身份,这可如何是好?”
“哈哈,堂堂一县县令竟然害怕教坊女伎?真是丢脸丢到太平洋了。”肖溦步噗嗤好笑出声,一点不给面子的嘲笑道,王振吓得扭曲了表情,急急摆手阻止对方再说下去。
与肖溦步、王振二人玩笑说话不同,眼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里,隐约弥漫着一股相争的火药味,两拨人相互注视着,仿佛战况一触即发。
“我……”面对来者咄咄逼人的架势,妙莲涨红了脸不知如何说下去,只得不断揉搓双手掩饰面上的尴尬。乔桢在旁忙止住妙莲的蹩脚解释,她轻声笑了笑,虽是跟婢女说话,却是讲给黄娘等人听:“无需再言,黄娘恐怕早已知晓原委了,瞒她们作甚么。”
“乔姐姐切勿误会,”黄娘听到乔桢出言说话口,她急忙隐去玩笑随性的表情,拿出前所未见的认真,说道,“妹妹适才只是逗逗妙莲,绝非是要追究谁人私自带进外人,更不是要探听甚么,妹妹来此是想跟姐姐讨个主意。”这下换成乔桢等人讶然不能言语了,黄娘见状,急急解释道:“乔姐姐可能不知晓,说起那本《破虱录》,我们一众姐妹也是深恶痛绝呢。”
“是呢是呢!”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红润的女伎情急,抢过黄娘的话头开始了抱怨,“玉壶平日最不喜闻到烤鱼的那股子味道,不知哪个下作的小厮女婢将这个秘密告诉编书的破落书生,真是……”说着说着,女伎停下话语,竭力平复内心的愤怒,许久才惨白了脸接着道,“玉壶真不敢想象,若给那些爱落井下石的公子们知道这个把柄,要争样来作弄人!”
一阵嘤嘤的抽咽声突然响起,肖溦步疑惑望了过去,见到脸庞浑圆,长得颇为丰腆却身形娇小的另一个女伎差点哭出来,她勉强压抑着内心的不安,低声述说道:“不提也罢,提起这个,蓬山倒怀疑那些公子已经知晓我们害怕的东西了,姐姐们知道我憎恶老鼠,那种滑溜溜的黑东西……”自称为蓬山的女伎脸上一阵痉挛,好像面前所有的一切全都消失,只剩下她害怕的那种“滑溜溜的黑东西”在眼前到处乱窜,她脸色苍白表情茫然,嘴里喃喃说着,“因为幼时在家曾被老鼠咬伤过,蓬山现下仍是心有余悸……”
“怕老鼠?那不是多啦A梦?”肖溦步吃吃笑了两声,不由得把说话者仔细打量一遍,心里暗暗想道,“难怪,长得也有几分像,简直就是‘多啦蓬山’嘛,哈哈。”
圆脸的‘多啦蓬山’好像感觉到肖溦步心里所想,她眉头一皱,眼泪刷刷淌下,情绪失控大喊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吓得众人慌了手脚,急急上前劝慰,肖溦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一本破书怎么把一众女伎逼得面无人色,乱了方寸。
女伎蓬山缓下激动,语气哀怨说道,“你不知道那些公子有多过分,他们平日大量收集老鼠,等到我们参加宴会便突地丢到面前。一只、两只还能勉强忍耐,可是……他们一次拿出上百只,只以看我们方寸大乱为乐!”蓬山拿起香帕用力拭去泪水,气得浑身打颤,远远看去,像是冷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令人不由得心生怜意。
“还有金娘最怕的虱子!那些贵公子们竟然扔到金娘衣裳里,上次只因为金娘太过害怕,直吓得傻站在原处,他们不见喊叫以为不怕,如此才勉强逃过一劫,若是成百只出现身上……”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女伎金娘停下想象,紧紧握住蓬山的手,一脸精致的容妆,由于哭泣的缘故弄得跟个花猫似的。
沉重笼罩着说话的众人,不知觉令人感到压抑。和着女伎们凄惨的控诉,肖溦步被激怒了,她握紧了拳头,愤愤咒骂道:“这些人实在是太过分了,对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做这种缺德事,报应死他们!”
“如此说来,诸位妹妹害怕厌恶的事情也被记在那本集子里了?乔桢还以为只有自己……唉……”百花娘乔桢深深叹了一口气,面露同情挽着黄娘等人的手,哽咽着不知如何讲下去。恍惚记起身为主人家应尽的礼仪,她忙把众人领进屋里,一面吩咐妙莲守在大门处,以防旁人打扰。
众人暂缓述说来到室内,各找了矮凳坐下,看茶端点心一阵忙乱。黄娘趁着间隙,看向肖溦步,笑问道:“看情形,今日来的两位花贩并非等闲人了。”
王振胆怯地缩到肖溦步身后不敢出声,肖溦步呵呵笑了笑,挠着脑袋装作无辜的样子,嘴上说道:“哈哈哈,哪里哪里,我肖溦步就是闲人一个,不过职业不是花贩而是算命术士。”
“原来是术士。”一干女伎低声咕哝交换了意见,虽然心里不解《破虱录》之事跟算命术士有什么关系,但众人却面露崇敬望着肖溦步二人,术士不禁得意暗忖:看来从事职业对个人身份的形成还是有几分相关的。
等到乔桢忙活完毕沏茶倒水,众人重新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再次商谈起来。
“嗯,我已经了解了关于《破虱录》的所有事情,而诸位突然到来也是因为想要共同商量出一个对策。”肖溦步率先开口,视线一一扫过面前众人,除了躲在身后一直不敢作声的的县令王振外,所有人都神情严肃地点头认同,于是她继续说道,“有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知大家有没有听说过?”
乔桢接上对方的话,轻声道:“术士的意思是,找出编书书生的弱点,逼迫他不得将此事外传?”
“恐怕无用。”黄娘摇摇头,出言否决了这个提议,与她同来的三位女伎忙解释道:“这点我们亦曾想过,但那个书生惟怕鬼怪,我们上哪里找个鬼怪吓他……”
“可算找对人了,眼前这个不就是专门驱使鬼怪的骗钱神婆么!”王振好笑,小声说了一句,换来肖溦步目光冰冷的警告。“那是因为你们不懂怎么恐吓的缘故,哈哈哈……这个我肖溦步最在行了。”自顾吹嘘了几句,她不管黄娘等人露出的惊讶表情,转看向百花娘乔桢,问道,“乔娘子,你觉得怎样?如果能得到大家的帮助当然更有利,但这个事是你先拜托我的,所以我要先问问你的意见。”
乔桢沉吟须臾,道:“我原打算暗里解决这个事情,事已至此,我也不顾虑自己的私事了,唯今之计,应是阻止这个书生,跟他背后的主使再打其她女伎的主意。”
众人跟着点了点头,一副豁出去的决然表情,肖溦步眼珠子一转,笑着说:“办法倒是有,但我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我再问一遍,你们真的决心拿回那本书,以及教训编书书生吗?”
“这是自然,瞧着我们教坊女柔弱无依就好欺负,此番定要给他们些教训!”黄娘挑着眉,大声说出心里的想法。肖溦步僵着脸笑了笑,眼前这位花魁哪里跟“柔弱”沾上半点边,要说“柔弱”,还不如形容此刻躲在她身后的王振更妥贴。
“有人怀疑我的身份么?”正想着,王振不合时宜地凑过来,低声问了一句。
肖溦步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说:“安了啦!人家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哪个管你是谁啊,又不是什么美男子,你以为真有你的fans?毛病!”
“甚么‘我的饭’,‘你的饭’?你哪里知道以我县令的身份不可来行院,重则是要丢官的……”王振复又缩了回去,模样委屈的在角落里低声嘟囔。
肖溦步不理白痴县令的满腹委屈,她朝黄娘笑了笑,说道:“黄娘不要激动,又不是去喊打喊杀。根据你们说的,我想有一点大家心里应该很清楚,那就是把你们的喜好所恶泄露出来的人,一定是你们身边人,比如行院里面的小厮、侍女之类亲近的人。”
女伎们没有回答,似乎用默认的方式回答了肖溦步提出的假设,黄娘低下头,指尖不停拨弄手腕上的玉镯,请来术士的乔桢别过脸看向他处,似乎欲言又止想说什么。肖溦步暗暗诧异众人表现出来的不同,停顿片刻,她接着说道:“接下来有两点,我希望大家能答应,”众人颔首,依旧没有出声,于是她笑着说,“第一,你们回去以后不要追究任何侍女、小厮,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随意泄露主人私事的人还要留在身边?!”黄娘沉不住气,猛拍案桌,愤愤反问。
“娘子要处理,得等事情完结后,现在说出来只会打草惊蛇。”对方闻言闭了嘴,肖溦步继续说出自己的请求,“第二,还请各位尽量打听清楚那个编书书生的每项好恶,把他的住址、起居,什么时候外出统统弄清楚,这一切关系到我的计划能否成功。”
众人面有疑惑,却没有追问,只是径直答应下对方的要求。
又说了一会,约定好再会之期,肖溦步起身告辞,跟班王振见状,慌忙躲在她身后与众人作了别。跨出内室走了几步,贩花的术士避开众人的注视,缓慢挨近乔桢,飞快问了一句:“乔娘子发现了?”
乔桢大惊,忽又隐去脸上的表情看向远处,仿若不经意的轻声说道:“现下才知晓妙莲所言非虚。不过还请肖术士暂时勿要将这个事情说出,即便事实果真如此,我亦愿意相信她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
“是吗?好吧,既然乔娘子决定相信,我也没有什么要讲的了。”肖溦步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来到门扉处见到妙莲,她与王振由着对方带领,径直出了行院。来到门外的榕江边,肖溦步忽地击掌“啊”了一声,对婢女妙莲说道:“我想起来了,怪不得你的名字听起来这么耳熟,难道你就是林妈妈的女儿,果子林的妹妹妙莲?!”
嘴角一直啜着微笑的妙莲动了动嘴,努力想要装作不在意,无奈怎样伪装也阻止不了脸上哀伤表情浮现,妙莲低下头,轻声说道:“以前是,现下却不是了,被逐出家门的人哪里敢姓‘林’?”话音刚落,她忙笑了笑打消肖溦步的尴尬,一面劝慰道,“肖姐姐无需担心,即便不姓林,我仍是娘亲的妙莲,孝顺母亲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或许我不该问,但是……如果方便的话……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跟你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每次听到林妈妈提起你的名字,你那个沉默寡言的哥哥总要大发脾气。”见着妙莲偷偷觑了王振一眼,肖溦步忙说道,“他就一跟屁虫,透明人,你当他不存在好了,芝麻胡饼这种人绝对不会多嘴乱说的,这个我可以保证。”
“跟屁虫?”王振的脸有些扭曲,心里直恨对方对他的称呼一路转下,从“麻脸人”到“胡饼”,现在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虫子了,而最窝囊的是他无法反驳半句,因为王振比谁都清楚,抗议无效。
将二人领到行人较少的江边垂柳旁,妙莲才开口说道:“肖姐姐也不是外人,妙莲不怕跟姐姐说,我林家原是京城的贵族,因为朝堂风云变幻,家里人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家也抄得一干二净,爹爹悲愤异常,没多久就在路上病逝……”
“流放至此地的林家?确实有这么一回事。”王振抚着下巴略想了想,说道,抬眼又看向妙莲,他说道,“我记得林府家眷已经无需服刑,但朝廷有令林家族人终身不得入仕为官,亦不能擅自离开流放之地。”
“这位公子知道得好清楚,确是这样。”肖溦步听着妙莲称赞王振,心里暗暗好笑,竭力按耐住出言调侃王振的念头,听得对方接着说,“妙莲不敢非议朝政,也不懂权臣争斗跟家族被贬有何关系,但我林家绝不是甚么谋逆策乱的人家,哥哥想要为家人平反,于是拼命读书想要取得官位。”
“既然终身不得为官,读到死也当不了官吧?不是官肯定没人理会了。”肖溦步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一句。
妙莲脸上的难过更深了,轻轻点头表示赞同,她叹息道:“哥哥却没有肖姐姐明白,他一样不管只知读书光复家声,家里缺衣少食,娘亲又得了重病,他也不想想办法,无奈之下我只好到行院当使女贴补些家用,可哥哥他却说使女是贱业,我这是败坏家门、令祖先蒙羞……”
“无怪你要被逐出家门了,身为贵族,争可以做这等事情。要是家妹如此行事,恐怕不仅不能出现在族人面前,连带同房其她姐妹也受人歧视呢。”王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并支持林善果的做法。
肖溦步在身后用力给了王振一拳,低声骂道:“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人家是为养家牺牲,不然你以为应该怎么做?不食周粟?学伯夷﹑叔齐啊?人得活着才有未来,死了一切玩完,何况还是饿死的。再说了,妙莲做什么错事了,在行院当使女怎么了?使女也是有尊严的!”
对方气势如虹,态度强硬,王振彻底被踩到脚底,他嘴里咕哝着,却不敢再轻易开口。肖溦步转看向林妙莲,她握住对方的手,坚定保证道:“放心,这个事情我绝对站在你这边,你哥是个老古板,叫个小女生养家还敢唧唧歪歪,有本事他别宅在家里出去挣钱去。”
“谢谢肖姐姐。”妙莲抹了抹眼角,声音含着一丝哭腔。
王振望着自顾说话的二人,虽然不会认同肖溦步的观念,但内心深处的某些想法,隐约产生了变化,亦或者,这一切想法的改变只是因为倒影着垂柳妙曼姿态的江景的缘故?王振一瞬间有些迷惑了,他怔怔望着远方出神,直到肖溦步唤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