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百花娘【肆·定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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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觉过了五日，转眼便到了肖溦步与教坊女伎们约定碰面的日子，申时刚过她早早收了摊，回到栖鹭坊还没进门，远远就听到院里传出一阵喧哗，阴魂不散的榕川县令王振取代讨要房租的“夜叉婆”，站在门边焦急四望着，见到肖溦步的身影出现，他忙上前一步，急急说道：“可算回来了……”
肖溦步打断对方的讲话，垮着脸哀嚎道：“青天大老爷，我上辈子是不是跟您有仇？没亏欠您什么吧，您怎么成天跟上班打卡一样准时啊？不用这么敬业爱岗吧？”
“原打算来……”王振嗫嚅着，偷偷觑了对方一眼，他又低下头，微红了脸，看样子似乎正在酝酿接下来要说的话，“那个……实际上，我……”
院内隐约传来的争吵声，肖溦步暗觉情况不对，忙放下哀嚎，另问道：“怎么回事？里面怎么吵吵闹闹的？骂战还是打群架？”
“是林家兄妹在争吵。”王振朝里看了看，轻声回答，仍是一副苦思言词的为难样子。
“早说嘛！”肖溦步瞪了他一眼，急匆匆往里走去，没走两步，她忽的又回到王振面前，皱眉问道，“林妙莲来了，这么说那群美女都到了？你出来等我，是不是因为被人看到长相，认出县令身份了？”
“并未全到，仅是百花娘跟婢女二人先来了。嗯，亦有这部分的原因，但……”王振话未讲完，肖溦步便从怀里掏出假须贴到他下巴上，一面叮嘱道：“乔桢那里我去拜托她，你不用担心，现在把那争吵的两兄妹劝开再说，果子林怎么提前回来了，他今天不是出去教贵公子习字吗？”
王振的脸更红了，木然点了点头，他迈开脚步跟着不停咕哝抱怨的肖溦步来到西厢林家所在。推开半掩的屋门就看见气急败坏沉下脸的林善果，一手挥动书卷，一手指着妹妹的鼻子，愤愤说道：“你还有脸回来，你还有脸回来，不孝子孙，败坏门风……”
不善争吵的林善果来来去去就只有这三句，即便他憋红了脸搜索枯肠，也找不出其它更能表示内心愤慨的骂人话，最后他放弃了咒骂，拦在母亲与妹妹中间，虽然说不出一句严厉的话，却见他眼睛喷火似的瞪视着擅自返家的妹妹。
“妙莲回来探望娘亲，送些柴米油盐贴补家用，与哥哥何干？”作妹妹的忍不住顶了一句，激得林善果又嘟囔起他的老三句“你还有脸回来，不孝子孙，败坏门风”，如此循环不停，和尚念经一样。
肖溦步觉得自己快要被这阵念叨催眠了，甩甩头压下睡意，她笑着走进屋内，说道：“这是内讧还是决斗呀？你们俩兄妹光顾着吵，也不看看林妈妈一脸苍白，快要昏过去了，不孝哦！”她说着对林善果身后的老妇人眨眨眼。
老妇人会意，忙装作病痛难受的模样，急得林家兄妹二人一下忘记了不和，纷纷聚到母亲床前，又是垂泪，又是哽咽的。其母拿出丧气绝望的口吻，轻声说道：“统共我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你二人就当做个样子，为娘看着也好开心上路……”
“娘亲！”兄妹二人异口同声大喊，偷偷互望一眼，视线接触瞬间复又转头看向别处，脸上依旧是忿忿不平、无法原谅对方的表情。
老妇人投来求助的目光，肖溦步急得抓耳挠腮却苦于没有良计，一直沉默不言的王振这时开了口：“二位的分歧在于养家，以及保持世家应有的身份礼仪。”
肖溦步点点头，觉得对方说得在理，“然后呢？怎么解决？果子林脸皮薄不愿辱没他贵族的身份，又不能为官；妙莲一个女孩子，又不像我厚脸皮出去摆摊算命，你说怎么解决吧。”肖溦步把难题丢给对方，双手怀胸等待答案。
“神婆难道忘了我的身份？”王振呵呵笑了起来，脸上出现一抹难得一见的自信。
“知道，‘堂堂琅琊王家，名门望族累世为官，上至三师三公，下有将军、刺史’，跟林家有一毛钱关系咩？”肖溦步倒背如流对方的口头禅，未了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问。
王振不理会肖溦步的冷嘲热讽，径直说出解决的办法：“正巧县牙里有个誊写文书的差事，未知这位林公子是否愿意一试？”
“县衙的不是官吗，又说他家不能为官？”肖溦步心里暗喜，却还有疑问。
“只是杂役，算不得官差。林公子若愿意前往，空闲时还可到我书房看书，既可养家糊口，令妹又不用做人婢女，在牙门当差也不算辱没家声，不是三美？”
“千字多少钱？我也要应聘！”不等林善果回答，肖溦步猛地伸出手，兴奋大喊。众人愣了愣，噗嗤一声大笑出来，虽然彼此间仍心存芥蒂，但看情形，解决了吃饭问题的林家兄妹和好如初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过，”妙莲想了想，有些犹豫地说，“乔娘子对我有恩，我还是想帮她解决眼前困境，再离开行院。”
肖溦步拍拍妙莲的手，笑着说道：“差点忘了这个事了，我们现在就去见乔桢，我有事拜托她呢。”
三人说着来到肖溦步的住处，推开房门便见到坐在案桌前，一脸歉然望向来人的乔桢，柔声说道：“妙莲，适才我不好去劝，毕竟是你家家事。”略作停顿，她又劝道，“你哥哥的想法原是不错，也要顾全才是，我想你在行院终究是不方便的，毕竟你是贵家小姐。”
“果子林就是欺软怕硬，威胁他几句也就没话说了。我们不要管什么身份、熟份了，”肖溦步一屁股坐到乔桢对面，指着贴着假胡须的王振，开门见山问道，“乔娘子已经认出他是谁了吧？”
“是。乔桢拜见明府大人，前有得罪，还请明府大人原谅乔桢不知之罪。”乔桢敛了衣衫，起身对王振行了一礼，妙莲也弯下腰，态度恭谨说道：“妙莲谢过明府大人相助之恩。”
王振从容接受二人的行礼，抬起右手在空中虚晃一下作了示意，嘴上淡淡应道：“免礼。”肖溦步愣愣看着对方受礼时的那份理所当然，陌生得好像从未正真认识过眼前这个人一样，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王振身上，流露出身份差异带来的彼此间的区别，肖溦步顿时茫然了，她始终想象不出，官场中的王振又会是什么样子。
收起片刻走神，肖溦步对乔桢说道：“这么着大家就算是朋友了，这个县令喜欢微服私访，体察民情，”她说着朝王振挤挤眼，转又严肃了表情，接着说，“一会黄娘她们就要到了，我想请乔娘子暂时不要泄露他的县令身份，你知道，呃，那个律例怎么说了？”
“县令不可私自至行院。”王振语气平淡补充道，肖溦步却看出他是竭力压抑心中担忧，伪装出来的蹩脚淡然，于是她看向乔桢与妙莲，暗暗思考着应该用什么说辞，才能缓和二人对王振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谦卑态度，以及——隐瞒。
乔桢止住摇晃团扇的手，双眼定定注视着肖溦步，疑惑、探究过后，见到乔桢的眼微微弯成月牙状，嘴角似笑非笑，却看不出同意与否，肖溦步感觉不妙，才想到她似乎没有考虑过对方拒绝为王振隐瞒这个可能。
“肖术士在说甚么，这位不是你的跟班王二麻子么，最近脑子不好，先前那些说话早就忘得干净了，妙莲，你说是不是？”乔桢又开始摇动手中的团扇，就像从未听到见到什么秘密，脸上一片平淡，连对县令的恭敬态度也隐去许多。肖溦步暗暗欢喜，正要开口感谢，听到门外传来黄娘等人的说话声，她忙把王振往室外小花园里推，交代了对方尽量不要说话引人注意，她急急关起了格门。
门扉掩上瞬间，数日前见过的黄娘、蓬山等人应声走了进来，众人一面解下遮掩面容的帷帽，一面出言抱怨道：“真是讨厌，午间的宴会直到方才才罢，晚间还有几场酒席要赴，片刻空闲也不给，就是上吊也要喘口气呢！”
女伎们今日不再是花枝招展的装扮，一个个为隐藏行踪穿起素色衣裳，脸上也只粗略画了个淡妆。肖溦步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女伎们跟数日前相比天差地别的变化，只能想到“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这句俗语，至于由此在其心里膨胀起来的自己打扮打扮也算美女的自信，只消看看她面上浮想联翩的表情便可知道了。
各自来到案桌前坐下，本就狭窄的房间更显拥挤。肖溦步环顾众人，见到五日前商谈《破虱录》一事的乔桢、黄娘、蓬山、玉壶、金娘、妙莲六人全数到齐，轻声咳嗽两声作为开场，肖溦步扬声说道：“既然大家都来齐了，客套话我也不多说，直接进入正题吧。”
女伎们点了点头，由黄娘率先说道：“编书的书生姓段，单名一个寿字，家里在北门外有数间宅院，以及十亩田地，平日读书习字，或与城中富家公子游宴……”
“姐姐说得太含蓄了，甚么读书、游宴！”胖脸的“多啦蓬山”噘起嘴，打断黄娘的说话，高声抗议道，“要我说根本就是无所事事在城内闲逛，偶尔遇上几个更为无聊的公子，便聚在一处喝酒作恶罢了！”
“可不是！”玉壶、金娘二人点头应和，讥讽道，“不过有几分薄田，倒学着贵族公子们的挥霍样，拿着架子装甚么人上人，笑哂人了！”黄娘闻言颇有些不悦，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停下话静静听其她人不停嘲讽。
“各位，不要跑题。”肖溦步不得不出言把话题转到原来的方向上，在纸上记下了刚才所说的有用信息，她又问道：“这个段某人家里还有什么人？佣人、妻子之类的，还有他几点起床，几点回家，有没有固定的时间，是不是回家后还会出去夜游？”
“段书生尚未娶妻，仆人有两个，至于起居，早晨倒是不固定……”沉默不语的黄娘轻声搭腔，肖溦步抬眼看了看对方，见其垂眉沉思，不禁扯出一抹笑，感叹道：“这不就是人生的至高境界？睡到自然醒，多么幸福的事情呀！好吧，不废话，next——”
“至于晚间么，”黄娘侧身看向还在嘲讽罪魁祸首的蓬山三人，脸上出现一丝轻松的表情，她似乎安了心，于是黄娘回首说道，“段书生晚间应该是待在家里不出来的。”
妙莲在旁听了这个定论，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黄娘如何得知？”
黄娘笑了笑，仿佛成竹在胸，毫不犹豫解释道：“那段书生住在城外赵村，闭了城门他便要回家，不然城中哪里有他的住处？也因为这个缘故，晚间宴会从来不见他出现，这个诸位妹妹都是知道的。”
“也就是说——”肖溦步回忆榕川县城关闭城门、坊门的时间，“酉时过后他一定出城回家了。”乔桢微笑着接上肖溦步的话，旁观者似的扫了一眼众人面上的表情，转又对黄娘点了点头。
“呃，酉时，就是……嗯，下午六点前后……很好，这个时间对我们有利。”肖溦步嘟囔着记下了如上话语，而后她啪的一声合上手中的小册子，指尖咚咚咚的敲打着桌面，喃喃自语起来：“北门赵村，不知道那里有没有房子租，如果在段家旁边就最好了，短期租用应该不会太贵，又不是什么黄金地段。”
众女伎顿时傻了眼，不解问道：“租房何用？莫非术士是想长时间观察段生，找出他惧怕的事物？”
“我又不是变态偷窥狂，只要一个晚上就可以了，正好过阵子就是鬼节，哦呵呵呵呵，真是期待这场好戏！”肖溦步自顾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满脸兴奋地握拳抓狂了许久，她才恢复认真模样，皱眉咕哝道，“最大的问题就是房子了……没有合适后台的话很容易穿帮的……”
“北门赵村么？”格门后传来一个轻微的问话声，肖溦步忙将格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去看着被排除在外的王振，反问道：“不是叫你不要说话吗？怎么，你在那里私藏了房产啊？”
王振摇摇头，解释道：“并非甚么私产，而是我的职分田（注一）在那里，旁边建有别院，我依稀记得西墙正对着段姓书生家的后院。”
“非常好，关键时刻王二麻子你还是有用的。不过话说回来，你还囤有田？是不是改行当地主了？承包一亩多少钱一年啊？要不你算优惠点，我兼职种地得了。”肖溦步阴阳怪气说了一句，对方小心看了看屋内情形，一面压低声音说道：“职分田是朝廷赠送给官员的职田，几乎人人都有，多寡不同而已。”
“你有多少？”肖溦步眼睛不眨，直接问道。“一百亩。”她惊讶得言语不能，而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你要长得再帅点，恐怕很多人会爱上你这个大款的，可惜，可惜。”
王振想不到对方如此直白，不禁羞得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垂下头看着双手，久久没有接话。肖溦步不理王振的羞涩，关上格门后，她笑着对众女伎宣布：“各位美女们，房子的事搞掂了，接下来是我们的计划。”
“肖术士究竟打算如何做呢？”女伎们不约而同问出疑问，肖溦步得意地挑了挑眉，随手从案桌下拿出一张白纸，一面拿起毛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大字。
“书……生……”众人的目光跟着她书写的方向，嘴上缓慢念道。“书生？何意？”心急的按耐不住问出声，肖溦步也不回答，卖弄关子的又往下写，一旁的女伎见状，忙劝道：“还有呢，再看下去。”
“晚……逢……女……仙……”等到她豪气万千地收了尾，众人勉强认出写得鸡爪似的，歪七扭八的字迹，“书生，晚逢女仙？”众人疑惑重复，又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向定下计划的术士。
“没错，”肖溦步支起身，猛拍着案桌，大声说道，“这次的计划就叫做‘书生，晚逢女仙’大作战！哦呵呵呵呵……”
走在热闹街道上的一个男子猛地打了个寒颤，他停下脚步四下望了望，为刚才恍惚听到的可怖至极的一阵古怪笑声，莫名生出不安。
“段生，争么了？”他身旁的友人回首看向愣在原处的男子，疑惑问道。
男子回过神，突然而然浮现的那阵恐惧已被周遭热闹喧哗掩盖，他摇摇头，对友人敷衍地笑了笑，答道：“不，没甚么……”说着他重新移动脚步，踏上前往游乐场所的路途，然而心底的这阵不安，并没有因为他的否认而消除，反倒越来越强烈地包围着他，隐约预示着属于他的不幸正在前方缓慢形成……
注：
一、《唐六典》中规定，州官中，七品的职分田为八顷，合一百亩。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百花娘【肆·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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