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路》理葵

36、篇一／after

　　【1】
　　“泽野老师，模特的资料都在这里了。”
　　助手抱着一大叠面试表仔仔细细地放在桌上。泽野低头裁着样板，没有抬头。
　　“有看到不错的吗？”
　　“大多都很好，选出来的那些放在最上面，”助手说着把一叠资料递给了她，“不过有一个叫上坂井的高中生模特，感觉很有潜力。”
　　泽野放下手里的东西，取了块手帕擦了擦手，接过资料板。入眼的是一个气质清冷，看起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生。上坂的面容干净，眉眼中有种凛然，但眼神却意外得单纯，像一朵皎洁澄净的百合。
　　她扫了一眼简历。来自宫城县青叶城西高中三年级，身高172，从身体的各项测量数据和形体照来看，比例很好。她从小就有平面模特的经验，但并没有走过现场的秀。
　　“麻烦你过会把她面试时走的台步视频传给我，藤井。”
　　助手应了一声，看着泽野放下了高高扎起的头发，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便知道她今晚要回家见男友了。
　　“老师今天要和赤司名人约会吗？”
　　“是，”泽野转过脸冲她一笑，眉眼舒展，仿佛春暖花开，“毕竟已经连续一周都住在工作室了。”
　　“真好啊。”
　　藤井由衷地感叹了一声。泽野正尝试把面试表装进自己的包里，赤司已经走了进来，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桌子一角差点要掉下来的另一半面试表。
　　副助手抱着衣料进来时，恰好泽野与赤司一同离开。男生微微颔首同两个助手打招呼，体恤了一句“辛苦了”。藤井拍了拍副助手的肩，伸手把她艳羡的神情掩了回去：“别看了。那么般配的一对可没有别人插足的余地。”
　　“你说什么时候我也能找到这样的男朋友？”
　　“等你有老师那么优秀的时候。”
　　藤井看着她渴望的眼神嗤笑。
　　“那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了。”
　　副助手把衣料堆进箱子里，叹了口气，话锋一转：“但是我听说赤司家的家主并不承认老师的身份。”
　　藤井耸了耸肩，蹲下身开始整理衣料：“那是他们的事。你可别老是去八卦一些有的没的。”

　　泽野只在圣罗舍进修两年，提前学完了课程。木下再次邀她回国参加已经开始正式运转的项目，开出了丰厚的条件。泽野原是想去当一年助手积攒经验，却还是被木下的“这个项目和国内外那些著名设计师也有交接”等的描述给吸引了。经过权衡之后，她放弃了自己在国外拿到的offer，转而回了国。
　　本身能够尽早成立工作室和品牌就是许多设计师梦寐以求的事，而她恰巧拥有了这个机遇。虽然回国才一年多，第一期发布会已然受到了圈内的颇多关注。即便她日常低调，也毫不在意环绕在赤司身上的声名与她有何关联，但他还是顺带给她在圈外带来了一定的知名度。整体的顺利发展都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也并不是没有坎坷的时候。困难来临时，她连续一个多月都无法回家安心休息睡觉，成日泡在工作室里捕捉并纠结自己脑海里的那些灵感和应有的具体表现形式，不停地思考工作。作息颠倒，三餐紊乱，身体疲累交加，大脑却依旧运转着。如果不提前和助手打招呼，便只能靠赤司和木下他们有空时送过来的饭和咖啡度日。否则她自己完全不会意识到吃饭这件事。
　　之所以愿意坦然接受这一切，除了木下描述的美好前景之外，便是因为赤司的存在。
　　只是纵然在外人看来他们是登对的，赤司的父亲仍是不愿意承认她是“赤司征十郎的女友”这件事。在得知泽野与征十郎再续前缘的时候，他淡然地沉默良久，对男生道：“我只说一件事。如果你日后要和她结婚，我还是不会接受的。”
　　赤司抬起头，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似乎能从他不同以往的端起茶杯的微小举动中觉察到他已经开始逐渐瓦解的威严。他谨慎地维护着父亲的自尊，语气和态度仍是恭敬：“是。”

　　【2】
　　“前几天藤井给我带了一大盒大福来，说是自己家的甜品店做的，味道很不错。到时候阿征你去棋馆的时候可以吃。”
　　赤司同泽野吃完饭回到公寓，看着她从自己的包里扯出一个大盒子来。打开之后是整整齐齐摆着的二十四个各种口味的大福。男生的视线落到盒子边角一个被咬了一半的大福上，未等他开口，泽野已经忙把它拿了起来塞进自己嘴里，有些口齿不清：“介个是唔的。尚下的都似你的。”
　　赤司微微蹙起眉，语气严肃：“吃好了再说话。”
　　“这个是我的，剩下的都是你的。”
　　泽野接过他递过去的水，连灌几口。赤司微笑起来：“想吃的话你都留着吃吧。你知道我不太喜欢在对局的时候吃东西。”
　　“但是你得补充糖分，毕竟会用脑过度。”
　　“只要晚上不过度劳累就可以了。”
　　赤司顿了顿，看着泽野逐渐羞赧起来的神色，像小把戏得逞了的小男孩一样笑了出来。女生立马拖住想要迅速走到将棋桌那边去的赤司，踮起脚用力捂住他的双颊道：“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这种话了？”
　　“我早就已经成年了，凌奈子。”
　　赤司轻轻叹了口气。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种话听你讲出来还是觉得有点不习惯。”
　　“之前你看到我书房里的泳装写真也没有惊讶。”
　　“因为你不是说是国中时的队友送……”
　　泽野说着便愣住了。赤司趁机摆脱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坐到了将棋桌边。
　　“啊！我明白了！这么说上个月搬家时箱子里的几盒游戏也是……”
　　“是国中时和队友一起买的。”
　　泽野怔了几秒，忽然笑意盈盈地蹲到他身边，用老母亲一样的眼神望着他。与赤司同住一个月之后，现在两个人俨然是如同新婚夫妇般的状态。她语气妩媚道：“所以现在的赤司小宝贝已经长大了是吗。”
　　男生闻言，举起的拿着棋子的手略略抖了抖，最后还是稳稳当当地放了下去。
　　“请不要用这种奇怪的语气说话，凌奈子。”
　　“我记得你明天没有对局。”
　　赤司轻咳一声，镇定地站起身来：“我先去泡澡了。”

　　浴室里的雾气氤氲开来，有一股浅淡的花香。赤司顺手拿起一边置物架上昨晚没看完的书，泽野便敲门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香薰和两个小鸭子。小鸭子是之前小田庆祝两人同居特意跑去BBTB买的礼物之一，另外还和木下一起送来许多生活用品。但其余的诸如洗发水洗衣液一类，还是由赤司和泽野一起去超市慢慢逛着选出来购买的。
　　“你忘记这个了。”
　　泽野点燃香薰，把小鸭子放进水里，看着赤司盯着浮动的小鸭子而有些为难的神情笑起来。她伏在浴缸的边缘，认真提醒道：“还有什么忘记的吗？”
　　赤司望见她眼底的微小期待，放下手里的书，干脆利落地俯过身子把她揽过来，然后深深地覆上了她的唇。

　　“是。还剩了你。”

　　女生的皮肤柔滑，似乎还散发着幽微的牛奶的香气。赤司知道她喜欢用牛奶味的身体乳，对花香的味道不是很中意，因为觉得它们有些成熟。有时候嗅到她身上的味道，会让他觉得泽野内心里那个穿着蓬蓬裙的幼童跑了出来，在雨中的草坡上跳起舞来。
　　空气里的缱绻消散之后，泽野睡了一觉醒过来，注意到赤司已经不在身边了。她穿上睡衣跑到客厅，果然看见他已经起床坐在了将棋桌前，正在研究前一天的对局。
　　窗外透进来黎明熹微的光线。泽野洗漱之后，安静地打开冰箱开始准备早饭。做饭的人没有固定，有时候是她，有时候是赤司。她擅长做和式的三餐，赤司则是对西餐的做法娴熟。两个人的口味喜好一致，对不同的餐式也都能抱着欣赏的态度接受。
　　端上味增汤之后，泽野开始准备给赤司的便当。虽然今日没有对局，但他照旧还是要去棋馆。冰箱上贴着赤司书写的自己和泽野的一周日程表，还有女生后来加上去的一些众人的合照。小田去年去了英国进修，木下则已经从美国回来了。鹤田在国家队风生水起，但与家里人的关系依旧僵硬，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
　　有时候泽野看到鹤田，会想如果自己当初仍坚持和赤司在一起，会不会让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变成这样。但这种设想是没有可比性的，时间对人的改变足以冲刷掉曾经所有未尝试的选择。
　　她看了一眼时间，估摸着赤司早晨的研究已经差不多了，便盛上了饭。泽野走到将棋桌边，慢慢从他身后环过去，把脸埋进男生的后颈处，嗅到了薄荷一样清凉的气味。
　　“可以吃饭了。”
　　赤司抬起一只手握住了她抱着自己的胳膊，又滑下去捏住了她的手，摆下最后一个棋子才起了身。
　　“今天也要继续忙冬季时装发布会的事吗？”
　　“已经差不多了。剩下就是等木下沟通好成衣线那边的人了。”
　　泽野咽下一口饭，回答道。她只是提供自己的设计概念，做出聚集了精华的秀场款；而攫取其中的要素分散到日常成衣的设计上则是另一个部门的事。虽然她也想做高级成衣，但目前心有余而力不足。木下劝慰她说才一年多就做到她现在的成绩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但她终究还是没办法对自己感到完全满意。
　　大抵这就是她的野心所在。
　　“说到这个，你今晚是不是要和伯父见面，”泽野看着赤司略略点头，继续道，“之前设计师研讨会的时候，我根据讨论会上的实用观点做了一件羊毛外套，可以帮我带去给伯父吗？”
　　“好。”
　　赤司点头应允，看她放下筷子从房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到桌上。他知道泽野的心思。既然无法让他的父亲燃起兴趣去理解她，便只能通过自己的作品来说话。这是泽野单方面所做出的不懈尝试。
　　吃过饭后，赤司洗了碗，泽野已经换好了衣服在翻看面试表。待他收拾好拿起外套，女生已经站在玄关处等着了。见他走过来，她顺势熟练地帮他打了领结。赤司在泽野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来。
　　“晚上见。”
　　“今晚我可能会晚一点。”
　　“好。”

　　【3】
　　泽野直接用“Onawas”给品牌命了名。冬季的发布会上，上坂井的表现比她预想得更好。她喜欢上坂身上空灵的气质，像深林里绿色的精灵，与这次的设计主题相符合。
　　从最初的毕业作品到现在，她的设计概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且一直处于波动之中。虽然早在春季就有不入流的浅显媒体批评她“从对人性黑暗的思考转向了浮于表面的美好追求”，但她一概没有在意。实际上正面的评论还是多于负面评论，只要自己想表达的东西终归还是有人能清楚明白，她就不想浪费时间去和那所谓的评论家解释自己的心境变化。
　　发布会结束后，泽野躲掉了一堆争先恐后涌来的采访，到后花园去吹风。她蓦然撞见已经换上了简单干净的牛仔裤和长袖衬衣的上坂，她正在昏暗的路灯下和一个有着深豆沙微鬈头发的高个子男生说话。从她的角度望过去，上坂的无辜干净的眼神里有微小如橙花般的愉快。
　　“高中生的恋情果然很美好吧。”
　　木下在她身后开口。泽野转过脸去冲她一笑，淡淡道：“有时候会感觉自己骤然老了很多，虽然平日里根本没有意识到每年都在增加的年龄。”
　　“你的心态已经很好了。我最近总觉得自己脸上平白无故多了一些细纹。”
　　木下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泽野笑道：“明明才二十几，说什么细纹。”
　　木下闻言也笑了起来，转而又道：“你打算聘用上坂做常驻模特吗？”
　　“有这个想法。她的气质会让人过目不忘，像初生的懵懂小鹿，但又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清透智慧。”
　　“不过据她的经纪人说，她日常完全不会照顾自己。大抵是被保护过头了。”
　　泽野抬眼望向她：“怎么了？”
　　“好像是因为小时候双亲在车祸去世了，后来被转交给她的小姨照顾，也就是她的经纪人。她对上坂有些溺爱，导致她生活里的自主能力很差。”
　　“是吗。”
　　泽野应了一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回去。木下又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才转过身同她并肩走着，定下了结论：“不过我也觉得她的气质很符合你现在这个阶段的设计理念。”

　　【4】
　　圣诞节前夕，小田拖着行李箱回了日本，从机场直奔泽野和赤司家。她在客厅里打开箱子，还是和以往一样，把里面的东西哗地都倒在了地上。
　　“不好意思，圣诞节我就借住在这里了。我作息应该和你们不一样，不会打扰到你们。不过就算这样，你和赤司晚上要做什么的话，也请小声一点哦。”
　　小田脸上的神情毫无抱歉的意思，倒是理直气壮地戏谑着。泽野无奈地把她赶去了唯一的客房。只是没料到赤司回来时也带了鹤田，说要在家借住。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的小田吹了声口哨，道：“这就尴尬了。你们两个平时遇到这种事不会提前打电话通知对方吗？”
　　“啊，”泽野忽然想起了什么事，神情抱歉地望向赤司，“早上阿征和我说了，但是我今天太忙了，结果就连带着你要过来住的事也忘记说了。”
　　小田恨铁不成钢地在她脑门上弹了一记，转过脸道：“那反正大家都聚在一块了，今晚干脆闹个通宵吧？”
　　赤司正替委屈地吐了吐舌头的泽野揉着脑袋。未等他发表意见，鹤田便开口了：“可以啊。那我去打电话把木下叫过来。”
　　小田这才转向屋子的两个主人：“你们明天都没事吧？”
　　“嗯。明天有休假。”
　　赤司顺水推舟地默许了。
　　木下抵达时，手里大包小包提了许多刚买的吃食，仔细而整洁地一一摊在了泽野与赤司家的小矮桌上。小田已经笑嚷嚷地说开了，语速飞快地讲着自己在英国见到的各种奇怪新闻。她一屁股坐到毛毯上，盯着散发着香味的高级寿司长长地舒了口气。
　　“英国的黑暗料理把我折磨惨了。”
　　“如果你不总是突发奇想去试那些明显就不太好吃的东西的话，也不至于露出现在这个表情了。”
　　泽野插了句话，给众人分发筷子。小田撇撇嘴，起身走到食材柜，搜寻了一圈，嫌弃道：“你们家都没有酒吗？”
　　“我和凌奈子都不喝酒。”
　　木下闻言，慢腾腾地从自己包里提出两瓶红酒，利落地拔了塞子：“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虽然没有酒，却有喝酒的各式杯子。小田取了杯子来，看着木下往里面斟酒，朝赤司笑嘻嘻道：“我看了你接受采访的那个节目。”
　　“是上个月那个采访？”
　　鹤田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赤司，男生略微点了点头。这让他想起了采访时那个眼里充满了野心的有些失礼的记者，连珠炮似的朝他投出一堆关于私生活的问题，都被他滴水不漏地掩盖了过去。他原本是想拒绝这个采访的，却因为棋馆的缘故，不得不应了下来。
　　“赤司的采访都太完美了，看起来没意思。”
　　小田说罢端起酒杯，响亮大气道：“等等，在开始之前先来一句……”
　　“新年还没有到。”
　　木下诙谐地打断了她。
　　“不，我不管，反正我就要说。不是新年的话，那就圣诞快乐。”

　　闹到凌晨时分，小田的醉意已经烘遍了全身，趴在沙发上睡着了。鹤田与木下坐在餐桌前说着话，像是长久未见攒了许多心意一样，明明平日里都有在联系。泽野躺在毯子上，伏在赤司的腿上昏昏欲睡。男生安静地一边看书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鬓角，把她斜垂下去的卷发撩到耳后。
　　其实说到采访，就在前两天他还接受了一个专访谈话，只是还没有播出来。谈话的主持人是个彬彬有礼，思维细腻的人，提出的问题都温和而尖锐。他真诚不浮躁的态度使赤司松懈了防备，不由得文雅节制地谈起了一些这一年来在摄像机前一直避之不及的话题。

　　【5】
　　“……所以，您和泽野老师之前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的。那究竟是什么让你们重新走回一起？”
　　主持人仔细地斟酌着言辞，语气像在和一个老友叙旧，却又得体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赤司沉默了一会，理解了他的言下之意，眼神清亮起来，温和回答道：“不管是我还是凌奈子，各自都有选择好的道路。哪怕没有联系，我也能够准确地从她的作品里了解到她在思考的事物，收到她传递的讯息。同样，她也是如此。”
　　“那这就是您从新人战开始到名人战结束，总是会接受采访的原因？想要让泽野老师能够了解到您的动态？因为我发现在那段时期，您接受的采访是最多的，而现在却一直在减少，似乎是刻意在躲避除了将棋相关事物之外的露面机会。这很romantic。但您的棋风却是凌厉果断并且自信的，哪怕是在布局时也是如此。”
　　“我也下过在外人看来并不符合我风格的棋，”赤司微笑起来，不动声色地否定了主持人后半段话里的疑问，“有了一个固定的基调之后，也会想尽量尝试多种下法。这和凌奈子对设计的看法也是一致的。”
　　“从目前的谈话看来，您和泽野老师的精神是共通的，像灵魂伴侣那样。”
　　“我很少关注这种定义。我和她只不过是一边的完满填补了另一边的空缺，再用共同的纽带封住了填补的豁口。”
　　赤司蓦然想起前一晚他去接泽野时，对方一脚踏进水坑的情景，便微微垂下眼帘，嘴角泛起无奈而纵容的笑意。

　　“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愿意把她的灵魂置于我之上。”

　　只是因为相信泽野也一定会说出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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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有两篇 还有一篇可能要再等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