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夏》竟也

4、雨夜

　　帆布鞋踏过操场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毫无遮挡的校服外套已经打湿了大半，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距校门仅有一步之遥的大槐树石坛因为地势过低，已经汪起了过膝的积水，唯一可以落脚的，只有紧挨着槐树树干的石台表面。

　　阳帆仗着个高腿长轻轻松松跨了过去，居然也不忘转身看了常夏一眼，见常夏对着水塘一脸生无可恋，他飞快地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往她头上一扔：“笨到家了，用书包顶一下都不会吗？”

　　然后朝着她伸出手，“拉着我从上面跨过来。”

　　常夏觉得自己可能是淋雨淋得脑子进了水，她毫不犹豫地握上男生被雨水沾湿微微冰凉的手掌，试探着跨过了石台。

　　阳帆轻轻地松开她的手，有那么一瞬间，常夏感觉自己的掌心似乎被另一种空落的冰凉袭了上来。

　　突如其来的悸动徘徊在心里久久不散，直到两个人出了校门，看到了如同没入海平面的街道。

　　春日惊雷的一场大雨，直接给大家表演了一个水漫云安。

　　“梧桐街这个排水系统真是绝了。”阳帆目测着过腰的水位感叹道。

　　梧桐街是一条笔直的大街，因其道路两旁栽种高大的梧桐树而得名，常夏家的小楼就在街尾转弯的地方。

　　然而此时的梧桐街只见梧桐，丝毫看不见一点街的影子。

　　“这水根本骑不了自行车吧。”常夏对阳帆说道，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马路对面一辆被积水挡住车窗的小轿车。

　　阳帆顺着街道放眼望去，整条街都是被堵住的行人和私家车，甚至还有从来不及收摊的蔬果店里漂出来的几只橙子，在浑浊的水面上下漂摇，真实上演着什么叫做水泄不通。

　　于是他拽了拽常夏的衣领：“我们走回去吧。”

　　常夏看了眼自己已经湿透的裤腿，认命一般跟上阳帆：“你走前面，看着点电线杆子电缆之类的啊，淋成落汤鸡已经够惨了，别到时候再一不小心触电身亡。”

　　“你盼自己点好行不行？”阳帆一边走一边笑，心里想着就常夏这种悲观主义的人，要是把她扔荒岛上还不得自己把自己给气死。

　　天公不作美，常夏的设想已经够吓人的了，可它偏偏还十分配合地在乌云间抽闪了几道雷鸣。

　　如果说之前的大雨滂沱是凄美的爱情片，那么此时此刻冒着雨逆水而行的气氛就是妥妥的灾难片。

　　好不容易终于回到了常夏家楼下，阳帆一个急刹止住脚步，常夏一直低着头没注意，闷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你觉不觉得刚才回来的路上有些奇怪？”阳帆故作玄虚地问常夏。

　　常夏抬起头，顿时明白了阳帆的意思，她难以置信地又检查了一下身后，果然，因为暴雨而停电的，不止有云安一中，还有一整条梧桐街。

　　因为柏箐和常铭之被堵在路上还未回家，常夏又没带钥匙，只好打个电话报了平安，在阳帆爷爷的热心邀请之下跟阳帆一起摸黑进了二楼租屋的客厅。

　　阳帆爷爷阳澄光是个十分讨人喜欢的老头，健谈又风趣，对人总是和蔼亲切，跟左邻右舍谁家都能相处融洽，作为一名标准的退休老干部，阳澄光的日常就是招猫遛鸟忽悠傻小子。

　　猫是常夏家为了逮仓库老鼠而养的橘猫胖仔，小家伙最爱阳澄光晒的小鱼干，瞅准机会就往阳帆家钻；

　　鸟是阳澄光从老家带来的一只黑八哥，阳澄光出门溜达时就把鸟笼挂在常夏家便利店里，久而久之，八哥跟着柏箐就学会了两句话，分别是“你好”和“欢迎光临”；

　　至于傻小子，当然就是阳澄光的亲孙子阳帆本人。

　　阳帆浑身上下水淋水淌，阳澄光不但不着急，反而笑得开怀：“你们这帮年轻人，就是没吃过苦，想当年我们在单位值夜班，有天晚上啊，哎呦那雨大得，电视里说山都给冲垮一半……”

　　阳帆一边配合地听着爷爷给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一边借着手机的光找出了吹风机毛巾还有一盏奶牛造型的应急小台灯。

　　他插好吹风机递给常夏，把毛巾往自己头上一蒙，胡乱揉了两下就作罢。常夏吹好头发，顺手把校服也吹了个半干，然后拉开书包倒出一堆惨不忍睹的课本和练习册。

　　湿哒哒的纸张一扯就破，常夏对着铺了一地的书束手无策。

　　阳帆换好衣服端着两碗姜汤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一地的书，忍不住调侃：“你这是干嘛？读书没出息准备去跳蚤市场摆摊啊？——这是爷爷煮的姜汤，趁热喝。”

　　常夏捧着温热的汤碗，感觉全身上下的寒气瞬间被驱散了大半，她怕烫小心地嘬了一口，问阳帆：“爷爷呢？”

　　“他一到雨天就犯关节炎，全身上下疼得不舒服，刚才还在厨房忙活了好一会，我让他先去休息了。”

　　阳帆说着，把姜汤三两口灌下去，蹲下身开始捡书：“这样铺着干不了，我帮你。”

　　常夏好奇地看着阳帆的动作，只见他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在书页上压了几道，接着用密封袋把擦过的书装好放进了冰箱冷藏室。

　　“理科生，用点脑子。”

　　阳帆把书全部按步骤处理完，自顾自地脱了鞋踩上地毯，趴在茶几上刷起手机。

　　在班会课上开小差周练卷子还没订正完的常夏可没有阳帆那么悠闲，她白了得意忘形的阳帆一眼，挑了茶几的另一头坐下，提着笔打开因为放在塑料文件夹里而免于一湿物理试卷，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阳帆抛了个笑脸。

　　阳帆一脸警惕：“你想干嘛？”

　　“阳大神，周练的物理卷子借我看一下呗。”

　　“物物交换讲究的就是两个字，平等，想要物理卷子，你拿什么跟我换？”

　　那个胖乎乎十分憨态可掬的奶牛小台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摆到了茶几中央，阳帆按下开关，灯盏里落下来的光堪堪笼住了半边茶几，像是晕开一层浅淡温和的月光。

　　常夏想了想说道：“你不是让我给你推荐bravo的歌吗？我现在就给你列张歌单，五年老粉吐血推荐，保证你听不了吃亏听不了上当。”

　　说着，常夏从笔袋里掏出一支笔，奋笔疾书地在物理卷子空白的地方写下一连串的歌名，然后潇洒地撕下来，左手拎着歌单，右手朝阳帆一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没等阳帆反应过来，常夏就自己动手从阳帆手里抽走了卷子。阳帆伸手一量，单子比手掌还长：“这也太多了。”

　　常夏不以为意：“欣赏艺术哪能嫌多呢，你尽管照着我给你开的歌单听，循环三遍以上，保证你的音乐品味能提高不止一个档次！”

　　阳帆对此深表怀疑：“电视剧的那些江湖庸医也是这么说的。”

　　常夏用笔敲了阳帆手背一下，“如果音乐欣赏能力不足是病的话，那这位仁兄你恐怕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说完，便伏在桌子上开始忙活着改她的物理卷子。

　　阳帆从沙发上捞过一个抱枕放在地毯上，人往抱枕上一躺，两只手举着歌单，借着台灯的光把歌名大概扫了一遍，问常夏：“这么多，你最喜欢哪一首？”

　　常夏把刚刚写的歌名在心里过了一遍，一本正经地回答道：“都喜欢。”

　　“就没有特别稍微偏爱一点的？”

　　“没有。”

　　“一点点都没有？”

　　“暂时没有。”

　　“那还真是想走捷径都没办法啊。”阳帆点开手机里的音乐app，把纸条上的歌按顺序加到播放列表里，插上耳机闭起眼睛。

　　两个人一坐一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一时间只听得见阳台上雨水敲打花盆边缘的声音。

　　阳帆不愧是理科学霸，解题的思路和方法灵活简洁，比向来只会划关键词套公式的常夏高出二十的卷面分再情有可原不过。

　　当然简洁也有简洁的不好，短得可怜的解题步骤旁人理解起来还是有点困难。

　　常夏卷子刚改得七七八八，正咬着笔帽纠结最后两道大题的时候，阳帆家的冰箱“叮——”的一声尖鸣，整个屋子豁然明亮起来。

　　“改完了吗？”阳帆半坐起来摁灭台灯，拔下插头把线缠好放到一旁，撑着身子问常夏。

　　常夏有些心虚，声气不免弱了一些：“还没。”

　　阳帆却好似一副没听懂的样子，睁圆了眼问：“什么？”

　　常夏注意到他还戴着耳机，把音量提高了一些：“还差最后一题，你写得太简略了，我看不懂。”

　　“我就在你旁边，不懂干嘛不问？”阳帆揉了揉眼睛，似乎对突然明亮起来的光线有些不适应。

　　常夏：“你是刚睡醒吧？”

　　阳帆：“对。”

　　常夏瞄了眼阳帆手机屏幕上的歌名，这么燃的一首歌都能听睡着，必然是困得不轻，常夏心想，既然来电了，她也不好意思再多留，于是她把阳帆的卷子折好放在一边，收拾书包站起来，“我妈刚才给我发消息，说他们回来了，你困的话就先休息吧，我把答案抄下来了，回去多看两遍应该能看懂。”

　　“行，实在不明白明早去教室我再给你讲讲，楼道里灯坏了，我送你上去。”

　　阳帆站起来陪常夏走到门口，常夏开口推辞：“不用了，这几步路闭着眼睛我都能找着走，省得你换鞋。”

　　阳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拖鞋：“谁说我要换鞋了。”

　　常夏：“……得了吧，你困成这样待会绊楼梯上摔一跤我还得把你送回来。”

　　论物理，阳帆绝对完败常夏，但是论拌嘴，常夏才是永远占上风的一个，阳帆说不过她，只好妥协：“那行吧，明天见。”

　　“明天见。”常夏道别转身，刚迈上一个楼阶，身后就有一束光亮尾随而至。

　　她回过头，但见阳帆靠在门边，平举着手机朝向天花板，手机自带的手电筒照亮了整个楼道：“打个赌怎么样？明天谁起得晚早餐谁请。”

　　狭窄的楼道里，光亮微弱而模糊，然而落在人的目光里却好似带着能够抵御雨夜寒凉的热度。常夏隔着楼梯扶手看着阳帆：“你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