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唤师》猫皮

3、3

　　一周后。
　　花园已经全部清理并且修剪完毕。年轻的主人扫走剪下的花枝，堆在灌木丛围成的角落里，寻思晚点再用母亲教过的方法把它们沤成肥料。虽然父亲每年带来的钱足够他们母子过上有仆人照顾的优渥生活，母亲却习惯于亲力亲为，从来没请过帮佣，只在吃用上大方。他从小也帮着母亲做家务和打理庄园，这些近五年间疏于练习的技能让他免于被那个骨头架子给折腾死……
　　少年充满怨念地瞪向依然坐在阳台上看书的混蛋骷髅。这一周它让他忙得没时间靠近曾把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其中的书房，并堂而皇之地将之划为自己卧室不准他靠近——天知道骷髅需要睡觉！
　　但是余光里却展现着母亲最爱的红玫瑰在风中摇曳的动人姿态，他忍不住转回目光，仿佛仍能看到母亲站在花丛中，端着刚泡好的红茶和新鲜出炉的点心，微笑着，招呼他和父亲。
　　“猜猜看，今天的小泡芙是什么口味？”
　　视野里突然一片模糊。
　　他使劲眨眨眼，眼前的景色再度变得清晰，而阳台上只有那个恨得他牙痒痒，却不能咬更不能打的骨头架子，悠然自得地端着红茶研究着书本。它有时会看召唤术的书籍，但多数时候在研究下一餐让他吃什么，尤其偏爱那些几乎没用过的食谱。跟它毫无罪恶感地浪费红茶不同，它倒不会去动食物，只盯着自己预定的学生，要他全部吃完。大概因为体力活做多了，伊索斯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能把出锅的东西都塞进肚子。他去镇上买东西时，相熟的人都说他气色好多了。
　　而且这一周以来，他每晚都睡得很熟，没有梦见哭泣的母亲，也没有梦见化身亡灵的父亲——他没亲眼见过父亲的巫妖形态，梦里全是源自书本描述的怪诞黑影，狰狞恐怖。
　　少年低下头，看着自己沾着泥土、草屑和植物汁液的双手。他自己也能感觉到，体力比刚召唤起那个骷髅时好些了，可他又往那边瞟了眼后……发现自己还是完全没法升起对某召唤物的感激。
　　如果到时候它真的食言……他一定要把它打散架并且不帮它拼回去！
　　搞定花园之后，伊索斯又被支使着在屋后开垦出一片菜地，种上了萝卜这种据说煲汤百搭又能长时间存放的蔬菜。为了届时能丰收，他还特地去向离庄园最近的菜农格鲁大叔虚心请教，后者先对他能从书堆里走出来致以强烈的欣慰，又手把手教他种植、浇水、锄草、施肥，最后还送了他一包种子，拔了十来颗菜秧给他。
　　怀揣着种子用篮子装了菜秧回家时，少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捂得暖烘烘的。他又回想起镇上的熟人们跟自己打的招呼，突然有些痛恨起自己冷淡的回应。他多久没有像这样，像母亲离世前一样关心召唤术之外的人和事了？
　　年轻人杵着锄头，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那些青嫩的幼苗已适应了新的土地，生机勃勃地舒展着。虽然时常被气得想打人，这些天却是他失去双亲后最放松的一段时间。他忽然有些弄不清，那具骨头架子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他宁愿相信那是善意。
　　这天傍晚，消灭了牛排、吃完生菜沙拉又喝光玉米浓汤，觉得自己还能再来一盘水果拼盘的人类正在反思胃袋是不是又变大了，坐在一边的骷髅把书本合上，说：“收拾完后，拿上你的法杖，到地下室来。”说完，它把那本《吃牛百宝书》放在餐桌上，起身离开了餐厅。
　　屋主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月之期到了。他深呼吸几次，按下立刻冲出去的激动之情，强迫自己比平时更细致地完成收桌子洗碗的工作，才快步来到书房，推推门，它不再拒绝他，应手而开。
　　某骨头架子的窝点并没有如他曾担心的变得杂乱，除了大部分的书重新摆放过之外，维持着整齐干净，他的法杖也仍靠在原位。学徒走过去，拿起自己的施法媒介，试着念起调动黑水晶里存储的死灵之气的咒语，沮丧地发现有了一丝凝滞。
　　——这是当然的，他一个月没有练习了。
　　少年的步伐变得沉重了。他慢慢走向地下室，同时集中精神复习，只觉得这段路太短了。站在地下室门口，本就不自信的他因期待而愈加紧张，深深吸口气，抬手推开门——
　　然后差点摔倒在平地上。
　　他扶着法杖才站稳了，右手紧握法杖，左手颤抖着伸出，指着横置在法阵中部的物件，声音被惊惧撕扯着：“这是……你……”
　　“这是你施法的工具。”站在法阵外面的骷髅淡定地回答。
　　“你从哪弄来的？！”伊索斯好想冲过去抓住他肩关节摇晃。
　　“当然是偷回来的。”
　　“还回去！！！”虽然修习了召唤术却向来遵纪守法的善良孩子怒吼。
　　“骗你的。”骷髅挖了挖并不存在的耳朵，“他自己走回来的。”
　　年轻人类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他想一定扭曲得厉害。他无语地走上前，瞪着那个物件——准确说来是一具男性人类的尸体，看起来刚死没多久，生前经历过一场恶战，皮质护具破破烂烂的，有十来处轻重不一的伤口，致命伤在胸口，被利器刺穿了心脏。看打扮像个山贼，高大结实，披肩的金发乱得像鸟窝，虽然胡子拉碴，但应该不超过三十岁。他忽然想起前些天在镇上看到的通告，好像有一伙被通缉的强盗流窜过来了，提醒居民们注意安全。“你杀的？”他抬眼看着自己的召唤物，问。
　　“怎么可能，像我这么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骷髅，连刀都拿不起来。我只不过恰好路过，看到他们内斗而已。”骷髅矢口否认。其实他原本想把自己换进这个完美符合他需求的身体里来的，结果这个世界的规则不允许，他得“死亡”灵魂才能自由以另换一个附身物，只好将之弄回来给学徒练习用。当然，亲手搬运尸体什么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完全冷静下来了的少年白他一眼，俯身仔细观察，尸体上的伤有切口干净的，也有碎肉模糊的，似乎被好几种不同的武器造成，才勉强取信了对方——主要是因为他相信那家伙真没那么勤快，能捡现成的就不会亲自动手。但他还是无法放心，问：“你确定不会有人因为这个来找我们麻烦？”
　　“我倒是想拿他去换赏金，可惜悬赏榜上竟然没有他。这回要是成功的话，你可以指挥他去帮你把其他施法材料抗去换。”
　　人类咬了咬牙，决定权且相信这家伙。他后退一步，再次复习一遍咒语，举起法杖，开始施法。黑水晶里的力量渗透出来，像烟雾一样飘向下方的法阵，染黑那些线条。死灵之气浓郁起来。
　　阿尔萨斯歪过头。他分明觉察到，空气中有另一道魔法力在振动，但施法者本人太专注了，并没有发觉这个异常。过了一阵，法阵全部变黑，死灵之气也仿佛变成实质，像水流一样流向法阵中心，汇聚到那具尸体中。
　　很快，阿尔萨斯就感觉到空间被撕裂，一个熟悉的灵魂由远而近。他想了想，悄悄跨出半步，趾骨压住法阵最外的一根线条，偷偷把自己的力量注入进去。在少年完成法术之前，他就收回脚，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干。
　　完成施法的人睁开眼，紧张地看着自己第二个实验品，祈祷这次一定要成功。骷髅也凑了上来，近距离观察。
　　十来秒后，新鲜出炉的召唤物睁开了眼睛。跟活人不一样，瞳孔中燃烧着……蓝色的魂火。伊索斯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新来的只看了召唤者一眼，便把注意力放在骷髅身上。在人类想开口时，他突然飞快地伸出手，一把攥住骷髅的颈椎将它甩了出去，同时喊出一个名字。
　　“阿尔萨斯！”
　　短短几个音节，饱含着让现场唯一活物狠狠颤抖了一下的狂怒。少年的视线随着骷髅移了开去，眼睁睁看着它撞到墙上，哗啦一声散成了一堆凌乱的骨头，颅骨咕噜噜滚到他脚边。他木然转过来，微微抬起头，悲伤地望着站起来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亡灵，用法杖底端戳戳它，又指向那堆骨头，弱弱地说：“不好意思……那个是我的财产，能否麻烦你帮我把它拼回去？”

　　新来者的动作僵住了。他垂下视线，打量眼前的人类——很明显是个活人，虽然拿着一把凝聚着死亡气息的法杖，但有着健康的红润面颊，那双黑色的眼睛清澈明亮，直视着他，除了浓浓的哀怨外并没有别的负面情绪。
　　刚刚狂怒消散了。他继续往下移动视线，看着那个停在少年脚边的颅骨。它侧躺着，正好面对他，张开下颌骨发出一声“嗨”，让他差点一脚踩上去。他再次看向此间唯一的活人，指着那个混蛋，问：“你的财产？”
　　少年点点头，想了想，补充说：“按理说，你也是我的财产。”
　　理论上骨头应该是做不出表情的……但新来的很确定自己在它面上看出了幸灾乐祸。他想吸口气保持冷静以免真一脚踩碎了它，旋即意识到自己没有呼吸了。“怎么回事？”他问。
　　“能不能一边把它拼回去一边说？”少年提议。他观察一下自己的新召唤物，惊讶地挑起眉，发现那躯体上的伤口竟然全部消失了，要不是那残破的衣物上还留着大片凝固的血迹，真看不出曾伤得那么严重。
　　他直觉这不太对劲，就他五年的学习经验，召唤术绝对没有治愈尸体的效果。即使用新鲜的尸体召唤出低阶的骷髅兵，它们也会在很短时间内腐烂得只留一把骨头。据说阶位高的会腐烂得慢一些，但也没听说过亡灵那边能修补好自己受损的躯体的。
　　不过鉴于自己连续两次召唤出有自主意识且不听指挥的骷髅兵，他对自己掌握的知识和法术完全没有了一点信心，于是把这点忽略掉了，幸好后来这个不像某具骨头架子那么招人恨，稍微思考了一下，就同意了干这个体力活。先把颅骨放正，然后把颈椎和脊柱拿过来摆好，再把其他骨头一根根给它拼回去。如果位置不对，骨节会无法联接上，倒是避免了拼错。这期间，少年简要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和两次召唤以及召唤术的相关法则，新来的也告诉他自己叫瓦里安·乌瑞恩，生前是个战士。
　　“你们认识？”伊索斯一边分辨着手中的骨头一边问。这应该是根大腿骨，他把它放在髋骨下面，但它拒绝靠近。于是换了个位置，它才老实粘了上去。
　　“我们是青梅竹马。”骷髅无比淡定的回答让瓦里安差点又一巴掌把他拍散。后者磨了磨后槽牙，说：“我们决裂很久了。”
　　“你都占有了我的身体，这就不认账了。”
　　前战士额头上爆出青筋，一把抓住他颈椎，怒问：“我什么时候……！”
　　“你敢说我的身体不在你家？还有你现在这个身体也是我先看中的。”理直气壮。
　　瓦里安忍无可忍，抓起一根骨头就狠敲他脑袋，结果哗啦一声，刚拼了一半的骷髅又散架了。
　　“乌瑞恩先生……”刚准备放下一根小腿骨的人类少年欲哭无泪，伸手拽了拽施暴者的衣角。
　　“抱歉。”面对自己的召唤者那双可怜巴巴的眼眸，瓦里安不免有了点愧疚，重新回到拼装工作中。还好刚拼过的部位只是散开而已没有移位，他们很快把进度追了回来。又花了快一个小时，终于把最后一块骨头也拼了上去——某人散得真够彻底，指骨都一节节断开了。
　　一定是故意的。两个拼装工默契地达成一致。
　　在金发亡灵想杀人的目光的注视下，阿尔萨斯活动一下手骨，慢腾腾地爬了起来。少年望着他，紧张地吞了口口水，问：“我的法术……是哪里有问题吗？”
　　“不，你的法术完美无缺。”骷髅用非常肯定的语气回答，拍了拍他肩膀。
　　少年显然并不相信他的结论，说：“那为什么会失败？”
　　“你该知道，召唤术本质上是操纵灵魂的法术，用死灵之气唤醒和控制残留在尸体上的灵魂之力，让它们成为自己的仆从。”阿尔萨斯难得用严肃认真的口气跟自己的召唤者说话，后者也不由得集中精神，就像以前在学院里聆听导师的教诲——那是他还是个魔法学徒。“你所学的，是你父亲在最后几年间研究的东西，针对更为强大、更为完整的灵魂的召唤术，而并不是你所以为的基础入门级。所以，你花了五年，才算真正学会这么一个法术。”
　　伊索斯听傻了，好一阵，也不敢相信自己理解的东西，结结巴巴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是……高……高阶召唤术？”
　　骨头架子很肯定地点了点头，理了理少年额角的发丝，又换上他从来没有用过的温柔嗓音：“好了，没事了，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
　　“哦。”被他使唤了一个月的少年没有多想，带着一丝恍惚的神情，顺从地离开了地下室。平日因为干体力活很累的关系，确实也都早早就睡觉了，他也没发现什么不妥。
　　地下室里只剩下两个亡灵。瓦里安眼眸中的魂火跳跃了几下，说：“所以为什么我分明感受到是你在复活我？”
　　前巫妖王用无辜的口吻说：“我只是觉得如果你也变成骨头架子，我们名义上的主人会不好分辨，所以替你加固了一下而已……毕竟我还蛮喜欢这个身体的。”
　　瓦里安一头黑线，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骷髅——这家伙比伊索斯都要矮一点，怎么可能分辨不出！他抿了下唇，警告他说：“他是个好孩子，我不会让你污染他。”
　　“我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骷髅而已……哪有那能耐。”继续睁眼说瞎话的人瞟了瞟另一人又爆出来的青筋，“不过你现在还打不死我，不想再拼我一次就和平相处吧。”
　　青筋更多了，前暴风城国王不信邪地挥出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