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中人》急行伞

5、四

　　第二天吵醒俞百川的不是护士催检查，而是老板催上班。
　　俞百川不同其他师弟，靠一身炼度本事吃饭，师父每个月给的生活费有限，除了养活这一大帮崽子以外几乎没有余裕。几个师弟家里虽然会给一点，但是由于把孩子送来时已经一次性付清一笔全款，师父当时也不懂行情，这笔钱定得低了，到后来已然剩不了多少，因而在俞百川考上大学之后到几个师弟纷纷开始接活出去工作之前这一个空隙，俞百川已经在外打工，贴补家用，这笔钱他除存起来一部分外，大多都变成了几个师弟的蓝牙耳机等必要或不必要物资。
　　大学生打工收入有限得很，俞百川尽可能抠抠搜搜，有时候一天教三个小孩，还要抽空骑自行车从城东跑到城西去给人试课，也不过存了几万块，离他买房的目标差得老远，顶多买得起厕所的瓷砖。
　　大学毕业以后他找了个保险公司给人理赔的工作，一个月工资除去五险一金八千出头，唯一好处是不用坐班，可以在家待命，坏处是随叫随到。
　　俞百川前一天是请了假跟庄宁出活的，但是没料到出了这么一桩事，人进了医院头也一并昏了，竟然忘了提前报病假，领导今天找不到人，气急败坏，一大清早连环call。
　　在病床上躺直了的俞百川在电话里尽可能用语气表达点头哈腰的诚意，好在领导平时对他印象不错，听他说明了情况语气也就一下子缓了下来，不但消了气，还叮嘱他好好养伤，由于俞百川自己也树下乘凉投了个划算的人身保，理赔的事领导也一并帮他搞定，医院证明回头复工再补即可。
　　中午庄宁来看俞百川，俞百川得意洋洋地把这事跟庄宁说了一遍，庄宁吊着一只手给他打了一壶热水，耐耐心心给他擦了个上半身，庄宁心细，完全避开伤口，还时不时跟俞百川说痛了就出声，别忍着。
　　俞百川说：“所以平时上班还是要认真，虽然老被人甩活儿做冤大头，但这不也有好处嘛……”
　　庄宁把毛巾绞干挂起，随口说道：“是吗，你们领导是因为你认真吗，不是看你帅？”
　　俞百川现在还不能很自如地指挥自己全身肌肉，但是脸上肌肉可以，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说：“小宁，你也觉得我很帅？”
　　庄宁转头看俞百川，没说话。
　　俞百川被他这么盯着看，不知怎的紧张了起来。
　　庄宁又盯了一会儿，终于转开视线，说道：“还行，就那样。”
　　俞百川总算又自由呼吸，嘟囔道：“被你盯着这么感觉发毛……”
　　庄宁说：“你也怕我？”
　　俞百川说：“你为什么要说也？”
　　庄宁说：“因为其他人都打不过我，所以都怕我。但是我也没打过你啊，你为什么怕我？”
　　俞百川：“……”
　　俞百川道：“我没有怕你。”
　　庄宁正要说话，俞百川突然又说：“其实，小宁……”
　　这下轮到庄宁紧张了，尤其俞百川还拖这么个长音，未免让庄宁想开去，为防开口就把自己暴露，庄宁没有言语，等俞百川自己说下去，心内暗骂俞百川这师门传承的说话大喘气也不知是要急死谁。
　　等了大约一世纪吧，俞百川终于说下去：“你真的挺能打的。”
　　庄宁：“……就这话你思索这么久？”
　　俞百川说：“不是，我就是突然在想，万一哪天我有什么事，你应该可以把几个小崽子保护好。”
　　庄宁沉默了一下：“你想多了，那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本来也没一个是用得着你保护的，哪来的这崇高使命感。”
　　俞百川说：“那我换个说法呗，我是说哪天如果再出现桥上那种情况，你应该搞得定吧？”
　　庄宁不说话了。
　　俞百川还没注意到庄宁周身急遽降低的气压，一个人在那儿自说自话：“我觉得你这人也挺冷酷的，应该不至于到头了不忍心，以你的本事，这几年就能坐稳年轻一代头把交椅，那就算我……”
　　“你哪来的闲工夫成天想这些。”庄宁打断他的话，“还吃吗，不吃收起来了。”
　　俞百川说：“不吃了，有点撑……我说认真的，庄宁，你那时候没想过吗，只要……”
　　“没想过。”庄宁第二次打断俞百川，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表现得明明白白，俞百川终于识趣地闭了嘴。
　　他一直觉得庄宁这个人做事有恒心有毅力，也不太容易受外界影响，沉得住气，很让人放心，这评价师父也同意，只是师父多补了一句，这孩子有时候得逼一逼。
　　俞百川从前不懂，庄宁还有什么可逼的，他现在已经这么强悍，逼一逼还不成了神仙，干脆直接竞选美国总统去得了。
　　但是现在他好像稍微领会到一点师父的意思，庄宁表面上稳如老狗，也许真的是表面上，他对这班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还是有感情，不然不会自己一提到这个事就找茬糊弄过去，或者干脆闭口不谈。
　　这么想来，俞百川还有些高兴，发自内心的高兴。
　　他还有些纳闷，怎么这两天好事这么多啊，师父夸他了，庄宁明显地表现出在乎他，这两个人对俞百川来说地位很重，因而这两件事带来的意义对他来说也是非同小可。
　　俞百川打心底里感谢师父排的这个两人一组的工作，要是没有这回事，以上两件事都不会发生，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又怎么样，这点痛都不算什么，况且痛得狠了还能喊护士妹妹给打针。

　　庄宁下午出了医院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回了自己老家。
　　自从七岁被送到师父那里，庄宁其实从来没有主动回去过，上一次回去还是因为外公没了。
　　因为外公在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算是对他不错，外公长得五大三粗，却操南方口音，庄宁小时候虽见他不多，但每次见，外公都喊他囡囡，给他吃铁盒糖，教他怎么吐葡萄籽和葡萄皮。
　　外公走的时候是星期六，他十五岁了，早上还在因为俞百川掰坏他的MP3跟人置气，中午亲妈就来接了，眼睛通红，又肿得不行，还是维持平时端庄文雅的模样，说外公走了，宁宁，你得去看一下。
　　于是庄宁跟着上了车，俞百川从房子里追出来，敲他车窗，从车窗里给他递了两袋小饼干，也没说什么，就走了，但是庄宁明白，他早上跟俞百川置气，没怎么吃，午饭也没来得及吃上就被叫走，俞百川怕他饿着。
　　庄宁妈妈看见了，问庄宁：“是你们那儿的谁？有什么事？”
　　庄宁嫌解释起来麻烦，说：“没事，走吧。”
　　一开始庄宁觉得自己已经离家这么多年，再也没见过外公，一会儿到了如果哭不出来，会不会显得太冷血，怕被亲戚们说闲话。
　　外公是在家没的，医生说带回家能让老人走得舒坦些，客厅有人在诵经，外公在房间里。庄宁进去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硕大的铁质氧气瓶靠在床头，个头比他矮不了多少，因为已经卸下，看起来就像单纯一个孤零零的废品铁块。
　　其次才是外公，人脸上已经盖了白布。说来也怪，在庄宁记忆里和这个家的一切都已经不太亲近，但是他看到外公的那一瞬间，上前两步，很快哭了出来。
　　这时候庄宁的妈妈也走上前，把他抱在怀里，娘儿俩相拥痛哭，这一刻出奇地像是一家人。
　　这之后近十年没回过家了，庄宁家里换锁，特地先跟家里人说了声，到的时候摁门铃，门很快开了。
　　或许因为太久没回来，庄家人都对他很客气，倒了茶，还拿出了几盘点心，像招待客人，庄宁说不用了，我就来找点书，马上走。
　　家里的管家换成了老管家的儿子，见了他也喊少爷，庄宁有些别扭，但不问他又不知道能问谁，于是别别扭扭开口：“我姐呢，没在？”
　　年轻管家说：“小姐在北京念大学，平时都不在，放假才回来。”
　　庄宁噢一声，他把这事忘了，那就不用去跟姐姐打招呼了。
　　“你忙你的吧。”庄宁说完刚要上楼，又转回来说，“谢了。”
　　年轻管家笑起来眯眯眼，说您客气了。
　　比他爹还客气。庄宁心里想。
　　他特地问过，父亲今天不在家，因此他大摇大摆进了父亲的书房，没记错的话家里的炼术典籍百鬼古卷都在这里，他得抓紧时间查明白，自己和俞百川遇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庄宁坐在书房的地板上翻了一下午书，把自己翻困了，书房的地理位置很好，方位也不错，下午这个时候正好有光从大飘窗台照进来，庄宁索性就坐在地板上晒着太阳，靠着书架睡着了，还做了个挺长的梦。
　　梦里俞百川说庄宁，你小子心思深，你帮我看看这封信什么意思。
　　庄宁还奇怪这年头怎么有人寄信，接过俞百川手里的信一看，不得了，这字迹是他庄宁自己的，再仔细看，这是他写给俞百川的情书。庄宁一下懵圈了，自己怎么还会写情书，不应该啊，这也不是他的风格。
　　俞百川还在那儿嘻嘻哈哈，说也不知道谁给塞围裙里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给我的，但是这家围裙只有我一个人系，除了我也没人能发现了。
　　庄宁悄悄把信藏到背后，说不，你这围裙我帮你洗碗的时候也系。
　　俞百川说是这样啊，那么我再给你买一条吧，你别系我这条了，我给你买一跟我情侣款的。
　　庄宁一下子脸红了，觉得俞百川在开玩笑。
　　但是俞百川没开玩笑，他突然变得极认真，抓住庄宁的手，连他手里抓着的信一起抓住，说：“小宁，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以后咱俩就搬出去单过，你说怎么样。”
　　庄宁本想说好啊那可太好了，这时候管家来敲门了。
　　管家说：“少爷？您在书房吗？”
　　庄宁坐在地板上睡得脖子腰胯哪儿都酸疼，站起来开门，对着年轻管家说：“对不住，不小心睡着了，怎么了？”
　　管家说：“没有，我料到您睡着了，给您带了毯子。”
　　庄宁眼睛往下一瞥，管家手上正挂着一条柔软的深蓝色法兰绒毯子。
　　庄宁摸了摸脖子，歉意地笑笑，说：“不用了，你看我这也醒了……也不早了，我得先走了，不用留我吃饭了，家里有饭吃。要是我爸回来了问起来，你就说我借了两本书走，过段时间会回来还。”
　　说完果然没等人开口留他吃饭，把书揣怀里，赶着打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