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中人》急行伞

3、二

　　背上包走出去的时候，俞百川在门口稍稍逗留了一下，庄宁叫的车在小区门外等，还得走上一段路。今天天有点阴，看不出太阳，这个时间其实对普通人来说不上不下的，正好逃出早高峰。
　　俞百川站在楼下转头朝上看，发现这栋楼的墙皮已经有些脱落，当初他住进来的时候这还是新交付的排屋楼盘，精装修拎包入住。师父牵着他走进小区，他还有点不相信，自己要住在这么好的地方了，以为师父只是带他来看看，用以激励他好好学习，努力赚钱。
　　“百川啊。”俞老先生是这么开头的，“师父这房子买大了。”
　　当时的俞百川七八岁，把新房子的楼梯扶手摸了个遍，从楼上看下去，偌大的客厅中间站着的师父都嫌远，说的什么根本没听进去，只说：“师父，我们真的住这里？”
　　俞百川说：“这房子这么大，就咱俩住？”
　　俞老先生说：“这房子是有点大……得想办法放点东西进来，不然太空了。”
　　俞百川从楼梯噔噔噔跑下来，最后三阶用蹦的，飞奔到师父身边：“放点什么？有电视吗，我想要个地毯。”
　　之后的对话俞百川不记得了。
　　时至今日，此地仍是二手房交易市场上被各大中介必争之地，如有打算出手的空屋，十里八乡的中介立刻闻风而动，蜂拥而至，仿佛这卖的不是房，是菜市场打折的便宜牛肉。
　　庄宁跟着他站了这么五分钟左右，终于忍不住问他：“看什么呢？”
　　俞百川还在往上看，数到第五个窗子就是他们厨房：“我在想，师父哪来的这么多钱啊……买这么大的房子，自己还不住。”
　　庄宁说：“你操心什么呢，师父有钱这不是应该的，业内大拿哪一个不是这个价……”
　　庄宁一手比个数字：“以师父的资历，十几年前买这么一房子绰绰有余，不过房子涨得真快，现在不知道翻了几番了。”
　　俞百川赞同地点点头：“确实不知道。”
　　司机打电话来催了，庄宁不再跟俞百川闲扯，二人一路小跑出小区，后排落座。
　　自之前的房价话题中断后俞百川一直没开口，似乎仍在思考着什么事，车开到半道，庄宁对俞百川的沉思终于有了些好奇，问他：“思考出什么没有？”
　　俞百川煞有介事地皱着眉：“有点了。”
　　庄宁说：“那说说。”
　　俞百川说：“我以后买房子，不买那么大的，两室一厅够用了。”
　　庄宁：“……”
　　俞百川接着说：“也不知道哪年哪月买得起房，照这么下去或许一辈子都没戏……”
　　“反正这年头也没多少人买得起房，你不用这么……”庄宁试图安慰一下俞百川近来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
　　“但是啊小宁。”俞百川突然来了精神，“如果啊，如果哪天我真买了，搬出去了，你来跟我一起住吗？”
　　庄宁还没来得及回答，俞百川又兀自说道：“你这么能干，过不了多久应该也能当业界大拿，那时候你的身价就是那个数了，我看不如你买房，我搬出去跟你住，我做家务你也知道，多年锻炼，手脚麻利得很，保证一日三餐让你吃上热乎饭，一周七天不重样……”
　　庄宁立刻为自己泛滥的同情心感到不值，决定不再搭理俞百川，任由他一个人滔滔不绝。
　　好在俞百川为人识趣，见庄宁不理睬他了，也就闭上嘴自己看手机。
　　路上堵得不行，沉稳如庄宁此时也有点怀疑自我，是不是早上起床后计算失误，对路况又抱有太大的信心。但是这份焦虑也不能让俞百川看出来，思来想去，庄宁只得继续伪装沉稳地拿出手机，开始和客户那边沟通。
　　庄宁这边不好意思连发，表达了一下可能会晚到的歉意。
　　对面倒是好脾气，忙表示没关系不介意，路上堵，可以理解的。
　　“这家人还挺和善。”俞百川不知什么时候探头过来看，突然出声把庄宁吓了一跳。
　　庄宁拿手肘把俞百川顶开，说：“是我失策了，没想到能这么堵，我还多留出半小时。”
　　这时候轮到俞百川反过来安慰庄宁：“天有不测风云，老马也有失蹄。谁能想到礼拜三上午十点高架上还能堵死，就是运气不好而已啦。”
　　一路上一言不发的司机突然插话道：“好像是前面出事故了。”
　　“高架上出事故，三条道都堵死了？”庄宁好奇道。
　　司机说：“不清楚，看样子是的，短时间估计有点不好动了。”
　　庄宁心里一沉，把车窗摇下来，探头往外面看了看，这一看之下面色剧变，几乎是立刻开了车门下车，同时对俞百川说：“你在车上等我。”
　　说完就一个人往前面目测是事故地点的地方跑去。
　　俞百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庄宁安排得明明白白，他哪有这么听话，也跟着下车跑过去。
　　前面拿路障暂时封住了，几个交警正在这里处理，零零散散还有几个人下车过来看，但是被路障隔了老远，只能看见一辆车撞在围栏上，车头几乎全部瘪进去了，另一辆车情况看起来更不妙，整辆车被撞得翻倒在地，像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
　　其中一个交警就过来赶人，语气有点凶：“都回车里去！不要看热闹！马上处理好就能过了！”
　　俞百川正好赶上庄宁，拉住他说：“你干什么？我记得你原来不爱看热闹啊？”
　　庄宁冷不丁被人从背后扯住背包，还差点没站稳，面对俞百川面色极其不善：“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叫你车里等我吗，跑过来干什么？”
　　俞百川说：“你也没说什么事啊！”
　　“我……”庄宁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算了，你跟我一起来。”
　　“来什么？”俞百川一头雾水，“还往前走啊，那边警察在赶人……”
　　庄宁并不理他，一把拉住俞百川一路笔直朝事故点走去。
　　果不其然被交警拦住：“干什么，让你们回车里去，没听见吗？”
　　庄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工作证：“我是记者，这是我的同事。”
　　“记者？”交警狐疑地看向他手里的工作证，“不行的，记者也不行，我们……”
　　交警话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轰隆一声，一瞬间翻倒在地的小轿车车头已经被一团黑褐色的火焰包围。
　　“操，出大事了！”交警愣怔片刻，再也顾不上要拦人，转身要向着火的轿车跑。
　　庄宁拉住交警：“别过去，可能还会炸一次！”
　　交警是个中年男人，汗滴已经把头盔边缘的海绵完全浸湿：“不行，车里卡了两个人，我两个同事刚才还在想办法救伤员……”
　　庄宁往前看了一眼，再看向俞百川，俞百川登时会意，挨个去敲其他车的车门借灭火器。
　　“紧急处理队还有多久到？”庄宁问。
　　“早就通知了，应该很快会来。”交警说。
　　之前起火时的响动并不算太大，但是后面大排长龙的车队已经彻底乱了，车主们纷纷走出车厢，站在车边上观望，唯恐祸及自身，也有几个打算见义勇为的，捧着灭火器就跑上来了。
　　庄宁和俞百川一人抱着一个灭火器跑到着火的车前，对着车头一顿喷，火势却未见小。
　　“庄宁。”俞百川道。
　　庄宁抬头，两个人视线相对，俞百川眼里有询问，而庄宁点了点头。
　　“确实有，你能看到吗？”庄宁问。
　　俞百川说：“看到一点，车门边？”
　　庄宁点点头：“就是她，是个女人。”
　　俞百川眯起眼睛细看，怎么都看不清楚，只有雾茫茫的一小片黑。
　　庄宁说：“这里不好动手，这两车人估计都悬了。”
　　“我不明白。”俞百川急促说道，“不是说一鬼一笼吗，这里又没有……”
　　庄宁按住他的手：“笼未必是房子……你听我说，你在这里灭火，我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
　　俞百川点点头，既然这里已经有现身，那么这事如果庄宁搞不定，消防队来了也搞不定。
　　但是他只能隐约看到这么一点，说明这不过是个小场面，庄宁一定应付得来。
　　幸好是出来干活，庄宁身上装备齐全，只是大庭广众之下无法施术。趁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着火的那辆车上，庄宁绕到车后去，发现两个交警和一个可能是刚救出来的伤员趴在地上，看起来很不自然。刚才既没有爆炸，也没有什么外力冲击，这几个人完全可以避开到安全的地方，现在怎么会倒在这里？
　　庄宁下意识抬头看向方才车门的位置，那里早已空无一物。
　　庄宁心道不好，身后已经突然袭来一阵凉意，手还来不及从兜里抽出来，便感到呼吸一窒。
　　俞百川本来只是做做样子，心不在焉地用灭火器往明火处不断喷，突然感觉到心跳剧烈加快，抬头想喊庄宁的名字，喉咙却像被人扼住了一样，完全发不出声。他环视四周，猛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间被浓雾完全包围，而正前方庄宁的方向，冲天黑雾拔地而起，哪里还能看到庄宁的身影。
　　漫天黑雾里哪怕是能摸到什么，三步之内是人是鬼都不知道，俞百川急得在雾里直打转，恨自己不能做点什么，要是自己有庄宁的本事，也不至于困在雾里除了干等什么都做不了，又后悔自己不应该跟庄宁分开，这时候跟庄宁待在一块，至少……
　　没什么至少，他什么忙也帮不上。俞百川自嘲地笑笑。花了大价钱的驱邪神水也在包里，留在车上了。
　　这时候俞百川脑子里好像闪过一道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是从左耳通到右耳的一道电流。
　　“俞百川！”是庄宁的声音。
　　俞百川还有些发怔，刚才那种大脑过电的感觉和庄宁的声音离得太近，他有些分不清这二者有没有相互的联系。
　　但没有时间给他多想了，他身旁一侧的烟雾此时被暂时驱散，庄宁就躺在驱散烟雾那阵风的中心，或者说是被摁在那里。庄宁周身被数十或者数百只黑红的小手抓住，死死拖住，动弹不得，外套已经被完全扯烂，其中一双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摸上庄宁的咽喉。
　　那些手虽然短小如孩童，却锋利得像尖锐鸟爪，在庄宁的身上划出长短不一的血痕，脸上的几道应该是在庄宁的努力挣扎下险险避过眼球。
　　俞百川正要赶去庄宁身边，不料庄宁大吼道：“别过来！”
　　俞百川只好站在原地不动，眼睁睁看着庄宁被那数百血手摁住，手指刺破庄宁的皮肤，嵌入他的血肉，那些手像是汲取了庄宁鲜血和生命的力量，飞速成长着，极细长的手指伸出，径直穿破庄宁单薄的胸膛，化作一只血笼，将庄宁的心脏牢牢抓紧，从两扇肋骨间猛地撕扯出来。
　　而这整个过程里，俞百川像是被绳索困住，抑或是陷入泥沼，浑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并不听他号令，他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庄宁痛苦的哀号与求救塞满了他的耳膜，眼前鲜血淋漓的场景也将他的双眼染红。

　　“醒了？感觉怎么样？这是几？”没见过的小姑娘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
　　“一……”俞百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可怕，“我这是……”
　　年轻护士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唉，摊上这种事也不知道是说你运气好还是运气坏，好好养吧……诶，你家属呢？”
　　“……家属？”俞百川跟着念出这两个字，失去意识之前的景象瞬间全部涌到了他的脑子里。
　　“庄宁呢！”俞百川猛地坐起来，抓住护士的胳膊问，“庄宁在哪？”
　　“什么庄宁？”护士被他吓得不轻，但是见惯风浪，沉着应对，“伤口刚刚缝合，会开裂的，一会儿可以帮你问。”
　　“他死了吗？”俞百川问。
　　护士说：“不知道你说的谁，你别急，先躺好，你别抓着我不放……”
　　俞百川被护士重新按平在病床，脑子里乱成一团，庄宁是死了吗，他眼睁睁看着庄宁被……
　　“俞百川！”庄宁的声音突然传来。
　　俞百川闻声望去，庄宁站在床边，左手打着石膏吊在胸前，右手拎着一个塑料袋，眉头紧皱。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叫你半天了也没反应。”庄宁走到床边，把手里的塑料袋往床头柜一放。
　　护士见来了人，就觉得是家属，说俞百川精神好像不太稳定，让庄宁要多注意，庄宁礼貌地跟人道谢。庄宁长得乖，脸上贴着一两个纱布根本影响不了一个人的漂亮，小护士还是个实习生，对帅哥没有什么抵抗力，庄宁说的话或许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是帅哥的道歉全盘接受，受惊的心灵也得到了适当抚慰，不跟他们为难，简单嘱咐了几句就去下一床了。
　　“对了，你知道谁是庄宁吗？他刚才要找一个叫庄宁的人。”刚要走出去的护士突然又回头问了一句。
　　庄宁冲她笑笑：“我就是庄宁。”
　　“噢。”小护士小小地感叹一声，转身出去了。
　　“你没事？”俞百川欣喜道。
　　“……我能有什么事。”庄宁看着情绪明显不对头的俞百川，眼神里有明显的担忧。
　　俞百川刚要说话，一开口扯到嘴唇上的伤口，疼得嘶一声。
　　庄宁给他递了杯水，又给他在背后加了个靠垫。俞百川伤得不轻，进了抢救室，断了骨头，还有内出血，皮外伤更别说了，一簇连着一簇，只是万幸脸上没有伤太多，暂时没有毁容危机。
　　身体上暂时算是处理过了，心理上还有一些问题，俞百川现在就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对自己是如何进医院的这段故事记忆全无。
　　“你都不记得了？”庄宁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问他。
　　“就记得你叫我去灭火，然后我灭着灭着就灭晕过去了，醒过来就在这儿了。”俞百川思索片刻，把自己的记忆选择性地告诉庄宁，把自己看到的那一幕惨相略去，庄宁现在完完整整活生生地在这儿，那么他看到的那些一定是假的。
　　庄宁叹了口气，用完好的右手掏出手机，点划了几下，递到俞百川面前：“你先看看这个。”
　　俞百川凑过去看，手机界面是新闻大标题，XX立交桥发生重大交通事故，7死12伤。立交桥部分毁坏，即日起禁止通车，进行修缮工作。
　　“这是……”俞百川看向庄宁。
　　“俞百川，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很严肃，可能很不可思议……但是做我们这一行的，再多的不可思议都有，你最好在听之前做好心理准备。”庄宁与俞百川对视，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