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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消残酒 ...

  •   一筝一琴平架在前,那人的绛紫锦袍有些灰暗,在烛灯里显出陈旧色,修长十指动如脱兔在琴弦上自如游走,仿佛熟能生巧,这样长的一首曲子,这样多变的节律,居然在他指间熠熠生辉流畅无阻。宇文邕转过头,眼里闪过一线惊讶,随后便朝她微微地笑。

      “这曲子……”宓兮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我很喜欢,偷学了。”他立刻起身缓缓道,眼眸里笑意浸了月光,显得有些朦胧。

      宓兮不觉牵了牵唇,无法控制那逐渐上扬的唇角,一如一圈圈蔓延的涟漪。她亭亭上前,伸手抚摸那质地普通的琴身,心头和指尖都在突突地跳,仿佛那一日沉迷在他掠夺一切的深吻里。

      秦王略显尴尬地笑了一声,面上依旧清辉如月,“随手取的材料做了这琴,断不能与绿绮相比。”

      宓兮并不在意,自管自己坐在筝后,碧幽眸子忽如秋水泛波,她抬起头朝他盈盈一笑,“这曲子可以二人共抚,若你愿意,倒可一试。”

      浸在秦王眸子的那抹笑意越发深浓,他微微扬眉,十分坦然地挨着她坐下,伏手上琴弦,率先拨动了第一个音律,而宓兮则十分悠然地随音抚筝,不带迟疑,没有错杂,偶尔有节奏快慢不接,亦被秦王巧妙带过,二人琴筝和鸣,有如一者。

      秦王笑着侧首看她,这一回离得极近,隐约可触彼此温热的肌肤,惹宓兮下意识的一缩,连带着指尖一颤,乱了第一个音律,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她再次红了脸,他才呵呵一笑,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秦王!”宓兮微有嗔意,却又无法肃了面色斥他,只得停下抚琴起身。

      秦王坐着未动,笑容里夹着酥酥的暖意扫上她面颊,“这一曲还未完呢。”说着他轻轻一勾她腰身,迫她重新落座琴案前。

      宓兮不得不伸手操琴,却是淡淡敛眉,长睫如扇掩去眼底波光,“明日你该回周了罢,既然走了,便不要再回来。”

      秦王闻言却是呵呵一笑,调整坐姿好整以暇地笑看她一眼,“这可如何是好?若然你便随了我同去,我便不再回来。”

      “不。”话语如珠,清晰地撞落在玉盘上,宓兮微微侧首,“我尚有大业未完……”

      “一统天下的大业,你如何能背负,不如换——”秦王见她面色不佳早已料到其中挣扎,沉吟许久方迟疑着说出一句,话未说完,孰料宓兮猝然侧首,目光刹那铮然如铁器精光,戛然截断他话语,“你还未明白?”

      秦王手下一慢,乐声便次了,好在他立刻巧手一拨跟上音律,半晌方出声道,“你心思通透全在曲调之中,我已明了大半,只是不解为何你要助齐而舍周。”

      宓兮心头一沉,只觉眼前的琴弦颤影连连,快得纠缠在了一起,再分不出彼此。她忽然收了手,独留秦王单弦独奏,见他眉若剑斜飞入鬓,深窅星眸堪比紫微光,不禁一阵惋惜,斟酌片刻仍旧选择回避,“我已下了决定,何苦来问我原因,你可说我自私,也可认定我不自量力,恕我无法据实相告。”

      “若是为了你母亲,无须如此,你可助……”一个“我“字还未出口,秦王猝然止住,心内懊悔不止,然而这一句已是覆水难收。

      “别提我母亲!”宓兮冷冷一哂,目光里柔情渐褪,“你这般设法接近我,原来也是为了这预知能力,为了让我如母亲助你父皇一般,全心全力助你,是么。”

      秦王却是一笑,反而不急于解释,直到她怒色渐敛方开口,“有你的能力相助自然好,若无,我一样可以完成鸿业,虚情假意或是真情实意,难道你自己都没有感觉么。”

      月色如霜映入宓兮眼眸,将那一线幽碧融成霜白,她的语气十分平淡,似疲于这猜心游戏,独自在心底挣扎一番终于开口,“我不想重蹈母亲的覆辙。”说着她迅速转身掩去眼底的不舍,踏着来时的月光,曳着无尘的裙裾步步逶迤,轻轻袅袅自往阁外殿前的千阶之下去了,便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毫无征兆。

      秦王哑然端坐琴前,望着她身影渐渐融进浓重如墨的夜色里,唯觉窗外一点明月窥人,照见她青丝如缎缠绕颈项,一寸一寸勒入心头,而身旁一只锦盒躲在灯烛的阴影里,别样寂寞。

      宓兮蹙眉疾奔,只觉又闷又沉透不过气来,上车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高阶之上的窗格。那人模糊身影似融进了夜色里,隔着汉家天河,遥远得仿佛一抹并不存在的幻影,可那清晰的眉眼却在她心口一笔一画镌刻,蓦然生出隐痛如丝缠。

      宓兮呆呆凝视自己指尖,神色黯然,这一曲和鸣,终究不曾完满。

      至元元年四月十五,周国秦王在齐军护卫下浩浩荡荡返程。

      宓兮独自坐在琬琰阁内一整日,待远山红日西沉宫内掌灯之时,只闻外头有人通报,说是宫女佳卉求见。初听此名时她蓦然一怔,并非不认得,而是清楚地知道佳卉是昔日委派秣陵侍奉秦王左右的宫女,犹豫再三终究允见。

      佳卉一身青衣朴素,同是青色的斗篷尚未除去,只匆匆进阁来朝她跪下,手中齐眉高高托起一只锦盒,低眉敛容说道:“秦王临行前命奴婢将此物交给璇玑子。”

      宓兮坐着未动,只淡淡瞟了一眼身旁侍立的宜芝,她眉目秀气神色谨微,与茉儿的纯真活泼相去甚远,可实在适合这座皇宫御苑。果然,宜芝十分善解人意地替她接了过来呈上,又轻轻打开了锦盒,甫一触及盒内之物,她的目光猛然一滞。

      这是一只水头极好的玉步摇。簪首细细雕着一簇含羞的花骨朵,簪身微微曲折如流水,通体莹透纯净有如凝脂,恰似枝头栩栩如生的含苞花,浑然天成。花萼下垂落两串白玉珠,宛若清晨尚未消褪的晶莹露水。

      “看这形状,应是仿的玉搔头,这玉,应是羊脂白玉罢,奴婢还是初次见到,一定价值连城。”宜芝不由赞叹,一面觑了她眼底转瞬即逝的惊喜。

      “玉搔头?”宓兮抬眸瞟了她一眼,只这一眼,便足够鼓励宜芝说下去。

      “就是玉簪花,昔年汉武帝为宠妃取玉簪搔头,宫女们也相互仿效,因而得此花名,玉簪冰姿雪魄情义深切,君子取之赠知己……”

      “我未见过此花,你说像,那就像罢。”宓兮忽然出言打断她,又见锦盒底部躺着一封信笺,正踟躇间,又被眼尖的宜芝觉察。那云母笺带着淡雅香味,十分宜人,握在手中却似有千斤重量,宓兮见笺上笔力苍秀,一撇一捺都透着力度,却书着最温情的话语,“临风玉一簪,含情待何人,合情不自展,未展情更真”。

      玉簪承情,令她不觉回想起那一日秣陵偏阁外的杏花树下,她被寒冽春风吹散的美人髻,他温柔绾发的君子手,那袭掠却甘醇的吻,忽然间心头一软,似被春日里第一道温煦的阳光融透,正初初破冰。

      “秦王还说了什么。”

      佳卉抬头十分为难地望了她一眼,又恭敬地朝她磕了一个头方轻声道,“还请璇玑子容奴婢耳畔一语。”

      宓兮点点头,命她上前。

      佳卉语声十分低微,却恰好在她耳畔吹起一道旖旎的风,“终有一日,你会走到我身旁。”

      宓兮脸色微变,挥挥手让佳卉退下。宜芝见她并无半分喜悦,便迟疑地问了一声,“姑娘要留下佳卉么?”

      “不了,看寺领如何安排罢。”宓兮漠然凝视锦盒须臾,面无表情将它递给宜芝,“替我锁起来罢。”

      宜芝闻言微愣,似十分不解,可慑于她如此冷漠的神色,只得接了过来锁在衣橱深处。

      眼侧烛火跳跃,宓兮盯着那云母笺望了许久,忽然伸手拂上烛火烧了。纸灰如絮,飞飞扬扬自眼前飘落,撩起她眼中一阵光影跃动,秦王此语看来情深意切,却暗藏了一统天下的抱负雄心。宓兮毕竟是先知,若真有一日她行到秦王身旁,那就昭示着她与天意的这场抗争未到尽头便已输了,而她,绝不允许。

      所以这一日,永远不会到来。

      而这一张云母笺形同虚设,不如毁去。

      烧了好,眼不见为净,叫她再难想起那些真真假假的情意。

      ×
      “奴婢常秀见过璇玑子。”琬琰阁内的一座小亭里,梳着标准双蝉髻的宫婢乖乖巧巧地跪着,朝宓兮行了大礼。

      姚淑妃略略牵了唇角,却依旧笑得十分僵硬,“我见此处使唤之人甚少,常秀又是我们姚家人,手脚利索办事稳妥,应该能帮你许多忙。”她一番话说得亲切而诚恳,若非面上那始终冷淡的笑颜,应是个十分讨人喜的女子。从前见惯了姚菀一身戎装的飒爽英姿,如今换上华美的宫装竟也别样秀美,除却眉宇间淡淡的傲气,都是一样的堪比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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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消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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