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红妆》弄清商

40、醉何人

　　时光如梭，转眼已是开春，秣陵遍植花草树木，远远望去一片嫩黄浅碧，遥望难分枝叶，只见一片轻烟薄雾笼罩枝梢，桃似火，柳如烟，春光明媚。

　　胭脂万点占尽春风，湖水边一株老杏树姿态苍劲冠大枝垂，恰有一枝花团锦簇的杏花横卧枝头临水照影，映着一片嫩绿的垂柳细条，是再传神的笔墨也描绘不出的鲜美色。秦王兴致盎然负手而至，望着遮天蔽日的春色不觉陶醉连连，蓦一转身却见树影下立着一名白衣白裙红带飘拂的女子，顿觉天地间的艳光全都暗了下来，只余那抹清影。

　　见她穿戴各色清雅怡人的服色，却终究不如今日这般纤尘不染，缎带红似火，与皎皎白衣相映成辉，颈窝流泻乌发如瀑，仿佛天宫流云委地，携彩霞微挽，不似这世俗凡人，教秦王一时望得出神。

　　宓兮似感觉到有人靠近，不觉悠然转身，眸色映了春光，竟有些许明媚的笑意。秦王不觉莞尔，施然负手行近她，目光却游移在她素洁毫无发饰的鬟髻上，顿觉叹惜。

　　“看来你的伤也大好了。”宓兮噙了隐约笑意直视秦王，淡了礼节，近了亲疏。

　　“还是你照顾有加。”秦王卓然立在春风里，连笑容亦被感染，别样的玉树临风。

　　宓兮却别过脸，目光徐徐扫过盛开的杏花含苞的桃花，直落在清澈碧丽的湖水里，而后淡淡说道：“明日我要回京城。”

　　秦王仿佛早一料到，仅是淡淡笑道：“便要走了么？”

　　宓兮踮脚伸手摘下一枝杏花，粉白花瓣纷纷坠落在她漆黑鬟髻飘举衣袖，她又沿着湖边行了几步放朝他回身答道：“身为周国王爷不该在齐国久居，我回京城便会对陛下提起此事，相信你很快便能回到封地去。”

　　秦王见她长裙步步逶迤，衣带临风飘举，那一抹鲜红色令春光失色，叫百花低头，他不禁屏息静气，连她说什么也未凝神去听，只觉满眼耀白斑斓尽褪，仿佛见到了天阙中的无暇仙子。

　　“秦王。”这一声如圆珠溅落玉器，令他猝然回神，不由尴尬笑了一笑，附和道，“说的也是。”

　　宓兮不觉低头一笑，脸容微微垂下，“我是问秦王，若是十日内动身，伤口可有大碍？”

　　这一句叫秦王神色更加窘迫，只得又笑了笑，“我走神了。”

　　“周国终究不是你可居之地。”宓兮并未计较他的失神，只是自顾自地喃喃低语，仿佛是对他说，又仿佛仅仅说与自己听，手中那枝杏花纷纷扬扬，须臾间枝头已是光秃。

　　“你对我的恩情，宇文邕终身不忘。”秦王忽然目光灼亮望定她，那语气宛如许下一个深重的承诺。

　　宓兮闻言只是微微侧过脸，良久不曾言语，鬓边几缕乌发散落，被微凉的风吹得起起伏伏。再回转身时，容色依旧澹定毫无波澜，只对着秦王款款笑了，“秦王无需记得宓兮，这对你并无好处。”

　　秦王狡黠扬眉，“可我打算记你一辈子，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宓兮一怔，须臾才领会他话中深意，不觉面上一烧迅速低下头想要快步走开，却觉臂上一紧，竟被秦王一把拽住，不禁诧异，“王爷这是做什么？”

　　“你的鬟发散了，都缠在树枝上呢。”他在眼底藏了一丝戏谑，笑意吟吟望着她，握住她臂膀的手丝毫不松。

　　宓兮却不信，挣脱了他束缚也要走，然而发间一紧令她欲行的步履一滞，只见杏花枝被风吹得起起落落，早已同她的堆云髻纠缠不清。她慌忙伸手去解，却是越解越乱，不防眼前光线一暗，秦王高大的身影已结结实实笼罩了下来，他轻轻笑了一声，伸手替她解发。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叫她大吃一惊想要速速退开，不觉发上一缕刺痛锥人，终究挣扎不得，只得顺从地立在杏树飞花扬枝之下，任他游手解枝散发。

　　“都说长发绾枝心，这下我倒见识了。”他手上忙着，嘴里还不忘调侃她一番。

　　宓兮不觉好笑，于是正了颜色纠正他，“是长发绾君心。”

　　秦王闻言低下头去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是么，那么绾的是彼君心呢，”说着他看了一眼杏树，又比了比自己心口，“还是此君心？”

　　宓兮颊上一热，绯红满面，直觉自己被他戏弄，又觉啼笑皆非，本是自己好意纠正他用词，不想正中他下怀让他钻了空子捉弄了她一把。于是她只管低头沉默，却止不住唇角越发肆虐的笑意。

　　秦王无意间目光一瞥，却见她宛转低首，眉眼幽幽，恰是这般楚楚令人黯然失神。

　　鼻端传来阵阵似有若无的幽香，宓兮忽然抬头望他，正巧落进他碎光点点柔光泛滥的眸子里，一时竟懵了，只觉迎面气息一窒，那独有的男子气息铺天盖地笼了下来。他一手将她拽入怀中，抚上她柔滑面颊，审视她因惊怔而愈发泠楚的容色，一低头便吻上她软而凉的双唇。

　　宓兮一颤，不觉将双唇紧紧咬了，面上通红如烧。

　　秦王十分温柔地流连在她微颤的双唇，她的甘美寸寸生香诱他不断深入，直到气息凌乱心跳如鼓。

　　唇间侵扰让宓兮神识一僵呆傻如木，片刻之后方知挣扎，她伸手想要推开那宽阔胸膛，惊慌失措的神色恰如一只正在逃窜的兔子。似感觉她的抗拒，秦王双臂一紧，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唇齿间的力道也由轻诱变成了掠夺。

　　他紧紧吮吻住她，不留丝毫缝隙，用力之深仿佛要吸尽她胸中气息，将一切侵占。心若擂鼓，气息艰难，宓兮神智呆滞，脑中空白，反抗意识甫一出现就被丢至九霄云外，再也寻不回了。

　　宓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散了鬟发失了魂魄，所有的冷漠伪装都在他的唇下通通瓦解。秦王只觉衣领被什么紧紧攥住，再观那一向冰冷苍白的脸上，竟是红云满布，碧眸里一片痴茫，他不觉露出一丝邪笑。宓兮足下虚浮连连后退，而后脚下一软倒在他怀里，直到他忽然睁眸看了自己一眼，那晶褐色的瞳仁里清楚映出她身影，白衣白裙临风飘举，令她怵然一惊。

　　那一日在他掌心所见的异象瞬间清晰如刻出现在她面前，宓兮只觉心跳一滞，双手不知哪来的气力狠狠推开秦王，带着面颊未褪的潮红和急促的呼吸，风一般地落荒而逃。长长的披帛随她错乱的脚步在空中飞舞，与衣裙纠缠，落在秦王微微含笑的眸子里似一朵盛开的雪莲。

　　秦王勾了勾唇角，良久寂静无声，唯有耳边微风拂拂，身侧花瓣飘落簌簌。

　　×
　　油壁轻车一路畅快行入京城，穿城中而过，最终在宏伟的皇宫宫门前停下。宓兮一路观望，方才已见之前被炸毁的城墙依然残桓孤立，似乎并未动工修补，此刻下了马车又见皇宫四下墙壁灰黑，更有许多破损之处，是数月前争战留下的狰狞伤痕。除却宫门上重刷了一层朱漆之外，依旧是一副触目惊心的残损模样。

　　“萧晹并未修筑京都安防么？”宓兮不觉皱了眉头。

　　“听说是为体恤民众，不愿劳民伤财，只招募了几百人做这番大修缮，就算加上京畿卫，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将皇宫翻修一遍，更别论是京城城墙了，只怕要更久。”

　　宓兮闻言默然不语，眉心渐渐凝起一层浓重的雾，令尚清有些担忧，却又不好言明，只得领着她朝琬琰阁而去。一路柳绿花红，与宫变前并无两样，望着依旧含苞吐蕊的繁花玉树，想必无人得知它们经历了如何的变迁摧残，熬过了怎样的严寒酷冷，在下一季的春暖花开中含血绽放。

　　“萧晹在何处。”宓兮忽然止步，雪青色的长裾映进碧色的眸子里，转眼就成了一把未消融的雪。

　　尚清回身望她，心里的起落高高低低，良久方缓声道，“御书房在光熙殿，此刻正是陛下与星官论天象的时候。”

　　宓兮得了指引转身就走，曳地长裙带起落花纷纷，只将一个越行越淡的背影留给尚清。

　　不知为何一路竟行得异常顺畅，所有内侍侍女见了她都未曾阻拦，光熙殿前的寺人见了宓兮反而恭敬行礼，并引着她往殿西的结绮阁而去。

　　此时正是日落西山夜幕四合，昏黄渐渐笼罩帝京。

　　阁外侍婢轻轻将门推开，朝宓兮恭恭敬敬行了礼，虚手朝前一引，“璇玑子请入内，陛下已等候多时。”

　　宓兮微微诧异，向来都是她等候将至之人，不知何时竟有人窥得先机在此待她，她隐隐觉得蹊跷，仿佛那久踞心头的诸多疑问在今日今时便要揭开了，比如为何睿武帝如此轻易就将储位许于江夏王晹，比如绯阳公主为何全力相助萧晹登基，而置永安王于不顾。

　　阁内宫灯初上，耀出光点氤氲，窗格外透进曛黄如线，将眼前黄袍玉带的男子描出分外俊美的轮廓，亦令他身旁之人更显神秘莫测。

　　“星官说的没错，你果然来了。”萧晹含笑凝视宓兮，唇边掠起淡淡的笑容，仿佛这将至未至的黄昏。

　　宓兮这才看清他身旁之人，那眉眼竟是极熟悉的，令她不觉脱口而出，“大常侍！”

　　“璇玑子差矣，大常侍仍伴太上皇左右，尚在秣陵，微臣柴禧，与大常侍是同胞兄弟。”那年过半百的男子噙了谦和笑意朝她略略颔首。

　　宓兮闻言思索，脑海中某些残缺的细节在这张与大常侍极其相似的脸上缓缓凝聚，化成一个常人不知的秘密，她不禁恍然，“你便是当年为萧……陛下算命之人？”

　　柴禧淡淡抬眉，“璇玑子聪慧一点便知，果然承了巫妤灵力，也让微臣好找呵。”

　　宓兮的目光自他脸上缓缓移开，直落进萧晹漆黑无波的眸子里，“那么皇……太上皇早已知晓我的身份？”当初那一句“该知道的也知道了”，却原来说的便是这件事，枉她身为先知，竟连这一点也未察觉。

　　“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璇玑子纵然灵力卓绝，总有疏忽之处，微臣行卦数十年，终究圆满些。”柴禧似笑非笑望着她，温温和和将原委道出。

　　宓兮容色寡淡，只不轻不重地说道：“柴大人可比卧龙先生，令太上皇朝令夕改。”

　　柴禧呵呵一笑，十分和蔼，“若无巫妤声名累重，微臣断左右帝王不得。”

　　宓兮微微一动唇角，半分敷衍也吝于施给，只是倨傲地立在原地默不作声，一双隐隐透碧的眸子悠悠扫过柴禧，最终毫无惧意地对上了萧晹隐隐含威的目光。

　　“柴大人，你先退下吧。”一缕极淡极轻的笑自萧晹嘴边绽开，仿佛一滴春水落入清潭泛起的涟漪，他的语声低沉和缓，举手投足间已悄然生出帝王独有的威严与压迫感。

　　宓兮不明就里望着他，直到阁门被轻轻带上，这并不宽敞的内室只剩他二人四目相对。

　　萧晹蓦然笑了笑，眼眸里泛出如水的光泽，他取出一支玉笛，紫色流苏的穗子在流光不定的宫灯里犹自颤颤，将宓兮面前的光筛成一缕一缕的细丝。朦胧间那粒血红玛瑙忽如滴血在心，恰似一颗朱砂痣，耳畔只闻他的声线似转了质地，别样的温润柔和。

　　“那日你曾为太子妃吹奏的曲子，我也想听。”他的笑容背了宫灯暖光，变得模糊不清。

　　宓兮沉默须臾，终究将玉笛送至唇边，吐气吸纳，一道婉转乐声袅然而出。并非是如何生僻的曲子，也非如何卓绝的技艺，不知为何令萧晹惶然背过身去，扬起头长长地叹了一声，“停下罢。”

　　宓兮受不住他阴晴不定的性子，不免有了些许愠色，但碍于他帝王的身份只得隐忍不发，闷气间却见他忽然转过身来深深望着自己，那目光里有一种令她害怕心悸的异样神色，叫她猝然别过脸，双手托起玉笛递上。

　　“还是你留着罢，既然她要送你，这便是你的了。”他的语速有些慢，慢里依旧透着深凉的惋惜。

　　宓兮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秦王，心下再三衡量，终究敛了目光垂下头，“臣女以为，陛下该全心投注国事了。”

　　萧晹眼中神色微变，方才的柔情亦如昙花一现般消散，面上隐有不悦，“朕，一直不曾松懈。”

　　“秦王不该久留齐国，若送其返封地，必定是制肘周皇的强军，届时周乱而齐强，陛下亦能省去不少心思于兵力。”宓兮面无表情说出这番煞景之色，毫不避忌。

　　萧晹默默垂下目光，眼里有淡淡的失落，她究竟是不解风情的女子，无法与那温婉柔约的贵人相提并论。他不觉凝视眼前低眉顺眼之人，看她姿态顺从，可眉宇间傲气凛然，不禁喃喃道，“不像……一点都不像……”

　　宓兮木然立在原地，似未曾听见他片言只字。

　　许久，萧晹似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出声让她离开。

　　绿衣宫婢为宓兮撩开层层垂幔，宫灯在眼前氤氲的水汽里漂浮不定，渐聚成雾，令宓兮想起经年时隐居山中的悠哉时光，却如流水一般，流过去便一直流过去了。恍然间听得周遭呼声齐整，自朦胧里亮出一线耀色，宓兮凝神一望，便望见那双秀美中难掩妒色的眸子，那一日太子妃宫中献曲时，她便是这样望着自己的。

　　宓兮礼数周全，谦恭下跪行礼，却许久不闻皇后出声，只听得她自鼻端轻轻逸出一声冷冷的“哼”，静了片刻方启唇，“如此夜晚，不想璇玑子亦在陛下书房，竟不知有何事？”

　　“仅侍琴耳。”宓兮跪着笔直，回答十分简练，本以为皇后会出言刁难，却闻她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便自顾自往书房去了，唯有华丽繁复的衣袂飘拂如利刃刮过宓兮额前。

　　直到那凤裾去得远了她方摇摇起身，起步间不觉回首一望，那书房笼罩在一片柔光靡雾之中，全然不辨形色。

　　五日后，新君下旨令姚将军次子为宁朔将军，领兵四千护送秦王回周国封地。

　　×
　　青厢骈车轮转轻快，马蹄得得回响，令入夜的城外古道微微转出一抹微尘，掩上皎洁月色。

　　秣陵十分安静，静得让人可以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声声如鼓催促耳畔。宓兮在车内静坐许久，撩帘的手一直反反复复犹犹豫豫，在即将触及帘子的那一瞬间蓦然收回，仿佛那是一块烧红的热铁。

　　白皙的手腕迎了月光分外素洁，由侍女宜芝小心翼翼地扶了下得车来。绕襟青衣繁复清丽，层层拂动有如流水轻淌。千阶之下，青衣乘风若雾绡薄施夜空，辨不清面容，唯有这一身的风致缓缓随步履透了出来。

　　宓兮按住宜芝的手，示意她在原地等候，随后自己便从容迈上了高阶耸殿。扑面的夜风仍有些冷，颊上微微有些疼，却恰好解了火烧般的烫意，她环顾四下，见这偏阁一如既往的冷清萧索，就连春花亦是寥寥无几，仿佛鸟雀尽散。

　　一点微灯如豆，照亮她足前一方光明，窗纸上投下暗影俊伟，宛若烙在深心。宓兮微仰了脸，目光徐徐上移，似在端详眼前这抹剪影，不知何时深入她心的人，今夜却只能如此隔窗一望。

　　不该有的瓜葛，不该生的枝节，身为先知的她，十分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批命者不可动情，不可徇私，更不可迷乱。

　　伫立良久，直至月光将她描成另一抹深影，宓兮这才狠狠心转身欲下千阶。忽然自寂静里飘出一线袅音，乘风高亢而上，渐而宏伟高涨，时而絮絮如语，韵味绵长，却如一支尖利的匕首刺入她心！

　　这曲调如此熟悉，是她日日夜夜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弹奏的曲子，是她长久以来希望有人回应共鸣的乐音，以为曲高和寡的，竟在今夜自他人手中听见。她步履一滞，莲足匆匆一转，即刻不管不顾推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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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被BW得木力气了，家中有些事，暂时休息几天，大家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