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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曲千秋(下) ...

  •   宓兮有些愕然,一时未能体会他的用意,但依旧垂眸应了,“琴好领命,但绿绮琴喜静,不适激昂,需秦筝辅之。”

      齐皇努了努双唇欲说什么,却终究只字未言,只朝柴常侍点头示意。大常侍命人取筝托至榻前十步置好,而后领着内殿侍婢悄无声息退了下去,只余齐皇,绯阳公主与宓兮三人。

      绯阳公主在榻前的胡床上坐下,裙角一抹绛红藤蔓艳得肃杀,她淡淡瞧了一眼端坐的琴好,见她紫衣绿裙分外清雅,倒现出几分仙质,不觉又想起那白衣如素的男子,想起那双清冷幽湖里埋藏的点点情愫。

      一时便出了神。

      再回神时琴好已然拨琴抚曲,那曲调初时意态幽静,如空山鸟林,少时激越渐起,宓兮手转琴弦至筝弦处,音色愈发昂扬,似飒飒秋风掠林,又似潇潇风雨骤斜,忽而如千军万马奔腾,瞬而又如空谷长风回响,那颤音每至一处便绵滑数阶,仿佛君王抖落万里长卷千里宏图,遥望河川指点江山。懵然间琴音低回宛转滑至绿绮,好似一名白须墨客挥笔落下洒脱丹青,笔锋遒劲,墨点宣白。

      齐皇听得入神,容色渐渐和缓,眸中更见肃穆。绯阳虽非清商高手,也能听出其间挥洒自如的豪迈情结,却不应出自一名纤弱女子之手,这曲调,分明是在挥墨描绘一幅帝王鸿图,用这旷古律音在谱就一首千秋大曲。

      “很好,却不知出自谁手?”齐皇深深看她,颇有几分感慨。

      宓兮淡淡牵唇,“臣女幽居山谷峦涧,常对落泉远山抚琴,私以为若能仿空谷幽灵山峦疾风,倒不失为绝佳的曲子,前后修改抚曲数次方定下,在陛下面前献丑了。”

      “可有名字?”

      宓兮冉冉一笑,妙目流波,“千秋曲。”

      齐皇目光一震,瞬间放出华彩,“千秋曲……”他喃喃重复,“好一个千秋曲……家国千秋,江山社稷,究其历路,和谱乐却是有异曲同工之处,妙哉,妙哉!”

      宓兮含笑受赞,淡漠目光落在青白色的石砖上一滩未干的水迹里,就着殿内曛黄的宫灯泛出微弱的暖色,略一抬首,映入眼帘的却是绯阳公主枝蔓缠绕的宫装,不知为何令她有些不安。

      “叮铃”一声极细,令宓兮蓦然一动,原是绯阳鬟髻间一支金簪滑落在足边,掠起一道金光突变。她端然一笑,仿佛习以为常,只对宓兮道:“你过来替我簪上。”

      宓兮领命上前,却在为绯阳公主簪金时见她螓首微颔神色戒备,朱唇迅速张合,轻声对自己嘱咐了什么,此时齐皇亦在一旁出声笑道:“当初晹儿为讨朕欢心,遍天下地寻那名琴绿绮,却将你带回,不得不说,这绿绮因了你的琴技方是真正的绿绮。朕虽喜好藏珍,但眼力不拙,藏了你这些日子该知道的也知道了,不如顺水推舟给你个名分,从此常随江夏王左右,不知可还和你的意?”

      宓兮闻言微怔,不禁忘了礼数抬头去瞧,却撞见绯阳公主惊诧抬头,再见齐皇目中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测,笑意淡而稀,仿佛在暗示这什么。

      此时齐皇被颜相暗里幽禁在内,绝无可能有这个赐婚的闲心,他一再提及江夏王,似要传递什么信息,又怕说得太明而在极力掩饰,究竟是帝王心思难以捉摸。

      孤注一掷也比万事废殆的好。

      “臣女万谢陛下龙恩,万岁万岁万万岁!”宓兮十分恭敬地朝他行跪拜大礼,感激之色溢于言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到好处地表白了心意,亦赢得了帝王信任,更重要的是,保全了自己的性命。

      在绯阳公主低声说出皇帝口谕时,齐皇带笑眼眸里掠过的是一线深重的杀机,若发现宓兮有一分叛逆之心,只要无足轻重的一句话,她便活不过今天。

      除颜相,迎帝王,许储位,永不悔。

      宓兮不觉默默念唤,出神间已至偏殿外,她深深吸了一气暗自敛定心神,抬足便要迈入,却听得身后轻轻一声笑,“这衣衫果然衬你。”

      宓兮猝然回首,却不巧跌进那人隽美的神容里,他白衣广袖,目如清泓含情,笑意温柔,令她有一刹那的怔忡,只觉江夏王变了一个人似的,蓦的俊美卓绝起来。

      不知从何时开始,淡漠寡情的先知杨宓兮,亦开始领教人间冷暖。

      宓兮略略垂首屈膝行礼,未曾想这身装束的心思竟来自江夏王萧晹,这个被自己选中来挑战命运忤逆天意的祭品,看来,究竟是用了心意的。

      萧晹见她一脸谨慎不觉莞尔,“原以为我畏你,现在看来倒是你惧我多些。”

      宓兮却未露一丝笑颜,只淡淡凝视他双眼,低声道:“我不怕,但你已时日不多,若再犹豫,江山便要拱手让贤了。”

      此话甫出令萧晹脸色大变,方才清澈的眸子霎时暗如乌珠,“你竟敢……”他忽然哑声失笑,“便真如谶语所言,他日所遇之人将改变我一生,而此时天眷正浓?”

      宓兮螓首低转不置可否,目光随之袅袅飘落,唇角淡勾,现出一抹浮光掠影的笑。

      萧晹亦未言语,只是将身上披着的墨绿斗篷解下,扬手翻落在宓兮略显单薄的肩上,不远处落雪的白梅树下,一枚英武俏丽的影子静立如雕。

      推门而入,房内器物简陋色调灰蒙,唯有榻上那人眉目带笑令一切焕然生辉,叫宓兮不觉低眉,却惊诧地发觉他手边蜷着一团银色的影子,眸子晶亮灵动,一把毛绒绒的长尾欢快摆动,竟是小诸。

      宓兮不觉低低唤了一声,只见小诸迅速回头,滴溜溜的眸子懒懒转了转,最终凝定在她身上,它嘶嘶叫了两声,却没有离开秦王身边。她不由十分狐疑,小诸向来戒备,若非宓兮嘱咐绝不会对生人产生任何亲近之感,不知为何对秦王如此亲厚。

      小诸的神情很欢快,见宓兮走近自己伸手去抚它,这才伸出爪子在流云水裳的衣袖重重挠了一下,露出后腿上一条细细的绷带,映出触目惊心的暗红血痕,令她心头蓦然一缩。

      “小诸受伤了。”

      秦王笑意融融,晶褐瞳仁分外明澈,“原来它叫小诸。”

      宓兮却一把抢过小诸搂在怀里,细细查看它的伤势,见腿部已然被细软洁白的绸条包裹住,看来手法十分娴熟和老道,再观秦王原本齐整修白的广袖此刻已是碎裂毛躁,眉宇间那抹怒色渐敛,可目光究竟一分分冷了下来。

      小诸向来神诡机灵,一般人无法伤到它,除非蓄意为之。

      秦王略显尴尬,原本噙在唇角的一抹笑亦迅速敛去,换作严肃,“我已察看过,虽为利器所伤,但并不严重,过几日便好。”他语气谦和低柔,令宓兮神色稍缓,垂首道了声谢。

      “你也救了我。”秦王大病初愈容色尚是苍白,加之家国动乱遭人叛弃,换作别人早已心灰意冷面色恹恹,他却笑得温和,宛若阳春三月的风,吹面不寒,入心熏然。

      宓兮眉眼一动,想起秦王为她挡下的致命毒箭,猛然间言语尽失,她本该郑重道谢,此刻却是一阵恍惚,心头百般起伏,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自心头冉冉升起,似一团湿重的雾,将一切罩住。

      于是她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秦王却仍满含笑意望着她,轻描淡写地开了口,“我这一伤,怕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宓兮飞快瞟了他一眼,又转向窗外的茫茫雪色,轻轻说道:“以你的才智,不会不知道保全秦王对齐国来说是个筹码,扰乱周国安定的筹码。”

      周皇甫一登基便急着要除掉秦王,却在关键时刻出了纰漏,齐国不巧“心软”救下秦王,只要出于道义保全他性命,择日加派兵马护送其回封地,再不需出一兵一卒,便能让周国自内动乱。秦王身为皇亲贵胄,经历此番劫难,怎可甘愿伏拜意欲杀害自己的君王裙下?

      “我知道。”他的语气十分轻缓,叫人听不出其中分毫情绪,静了片刻,他循宓兮的目光望去,不觉笑叹了一声,“这雪下的可真大。”

      宓兮一怔,这才凝神望向窗外愈见猛烈的风雪,如刀如刃,如霜如冻,夹裹着摧毁一切的疯狂力量,尖啸盘旋在茫茫无边的天际里,呼号有如千军万马奔腾,又似深林虎啸草原狮吼,令人心神俱震。

      “再过三日,便是除夕了。”宓兮不觉喃喃,从前并不十分在意年关时与谁度过,可今年,父亲远在周国,尚清被禁殿中,除了秦王与小诸,她再无伴者。

      一片鹅毛般的雪瓣顺着敞开的窗帏掠过宓兮鬓旁,直扫上秦王面颊,他不觉莞尔,拈了那瓣雪晶自笑,“今年真是不同寻常,前后不过数月,竟已换了一番天地。”

      宓兮关上窗户,又伸手拢了拢墨绿色的雀绒斗篷,却遮不住底下那明媚如春的裙色一层层向外渗透,直落进秦王笑意温润的眼中,泛开浅浅的涟漪。

      雪色苍茫簌簌而下,和颐六年在惊心动魄里终究过去,而和颐七年在一开始就已注定它的不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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