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逢秋 ...
-
花信盯着他那双纯黑眸子,语气有几分说不上来的轻松愉悦:“好巧。”
犯困时记忆本就模糊,对外界的感知变得微弱,连身边什么时候坐了个人都不知道。
“刚才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有人坐过来了,我还当是谁。”男生说着,眼中的笑意又深些许。
纯黑的眸子里有光点一闪一闪,花信难得摘下了墨镜,不带表情地盯着,又听得认真,终于不用像在书店那般偷偷摸摸。
两人此刻有一个相同的认知——他们倒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只寥寥几句,却看不出生疏拘束的模样。
男生往后靠了靠,那是种慵懒随性的姿态。他又道:“但是我还挺意外的,你居然能记住我。”
花信默默收回目光放在了场上,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他的心却飘得很远,嘴上只是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他不想让面前的少年看出什么端倪——看出他眼底的惊艳和奢望。
自小他便疑惑世界的颜色,有人告诉他红色如火焰般热烈;绿色是生机盎然之选;蓝色可以是天空的通透,也能是大海的深沉……
于是花信调动除了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而他又该如何去想象,才能试图构建出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直至十六年里的现在,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黑白也是色彩,并且是不逊于任何颜色的色彩——而这一结论源于他此时此刻的亲眼所见。
今天的球赛到场的不止有二中和三中的学生,不少六中学生也被邀请其中,花信选的是角落位置,可能是因为白竹那一通招呼,全程都有人在往他们这边偷看,甚至小声议论着什么,但最终都被激情的欢呼所掩盖。
中场休息,罗京墨拍了拍白竹的肩膀,往花信的方向递了两个眼神,问道:“信哥身边那人谁啊?”
白竹原本没怎么注意,被罗京墨这么一提,他猛地想起来了:“我靠,怎么是他啊?”
罗京墨被他吊了胃口,急道:“谁?!”
白竹灌了半瓶水,这才神秘兮兮地笑道:“昨天书店里偶遇的帅哥,都是缘分。”
罗京墨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观察那个男生,只觉得越看越熟悉……
临近结束,花信才感觉到身边少年的动静,他大概是睡了一觉,开口时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打完了?”
“快了。”花信自然而然地接过话,看见他摘下鸭舌帽揉了两把头发又戴上。
狄芯不喜欢看球赛,今天不过是替另一个人来镇场子的,他也意外自己居然能迷迷糊糊地睡着,明明平常只会整夜整夜的失眠。
不过花信好像还没有怀疑自己的身份,甚至连名字都不问一下。
狄芯戴好帽子,准备离开:“你……”
他刚出声,花信的一双眸子便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正在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他不知道怎的突然愣住了。
然而不过瞬间,狄芯看见琥珀中自己的倒影,蓦地笑了起来,告别的话却用上了许诺的语气:“我们有缘再见。”
花信还没来得及回应,场上哨声响起,少年脚步很快,转身后的背影逐渐在花信眼中缩小……
他听见是二中赢了。
他目送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记得他说“有缘再见”。
他眼中唯一的黑白色彩,真的还会再有这样的缘分吗?
“看什么呢?”佟苏木这会儿脖子上搭着条毛巾,取下了他常戴的烟灰色眼镜,一双狐狸眼中尚有打完球未散尽的热情。
花信瞥了他一眼,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故意岔开话题:“纪委来给你送水了。”
“嗯?”佟苏木疑惑地转头,两个女生正推推搡搡,其中一个拿着水,双手紧张得差点把瓶身捏变形,他失笑,走过去道,“正好我渴了,谢谢。”
“不客气。”贾清妍递完水赶紧拉着项雪薇跑开。
“靠?!凭什么没人给我送?”白竹酸溜溜的语气飘来,谁想面前突然横出一瓶矿泉水。
白竹:……
“老罗你差点给我吓过去知不知道?”
罗京墨“切”了一声:“喝不喝?”
白·毫无骨气·竹:“喝……”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纪委是不是暗恋班长啊?”白竹一口气干半瓶,见佟苏木离得有点远,接着道,“据我所知,从高一上学期开学开始,班长每场球打完她都在送水,没一次落下的。”
“直男啊你,看破不说破。”罗京墨冷不丁出声道,“班长能不知道?”
白竹嘴比脑子快,回怼道:“我直男?那你不直你弯的?”
他不过是无心的一句话,罗京墨的背脊却突然僵硬住,表情微妙地变了变。
白竹没注意,花信在一旁目睹全程,不由地眯起双眼,又把墨镜戴上了。
罗京墨出奇地没反驳,沉默着收拾东西。
体育馆的人散了个七七八八,花信不着急走,刚才罗京墨说要去吃烧烤,也算一次小聚,毕竟再开学就要分班,花信、佟苏木和罗京墨基本锁定理一班,倒是白竹有点悬。
——
在闷热的夜晚吃烧烤配上冰啤酒似乎成了一种特别的回忆,因此烧烤店生意兴隆。这一家名叫“缘来”的烧烤店是花信他们的常去之处。
白竹大手一挥上了一听啤酒,一两瓶之后大概是酒精上头,和罗京墨聊诉衷肠,到最后哭得稀里哗啦,简称“醉了”。
一口酒没喝的花信叫车把那两个醉鬼送回家,路边就只剩下了他和佟苏木。
八月份,江陵晚风吹的是热气,眼见时间还早,两人都不急回家,佟苏木身上酒味还没散,便提议道:“去江堤上走走吗?”
花信知道他没醉,点头道:“嗯,可以。”
路灯蜿蜒照亮了上堤的路,少年颀长的身影在灯下摇曳,江堤两旁栽满成片的乔木,林间也不知栖息了多少知了,此时一处鸣处处鸣,聒噪,但却莫名让人放松。
堤上的风要凉爽许多,车辆也少,花信随意开了个话题:“阿谮什么时候回来?”
佟苏木顺着回答:“25号吧。”
“嗯,挺晚。”花信依旧戴着墨镜,他的夜视能力强,加上对强光的反感,不戴反而不习惯。
有了这么潦草几句的开头,佟苏木的有些话也就没那么难开口了:“我爸说让我转文科。”
“嗯。”花信并不意外。
佟苏木的父亲是国内知名律师,七年前来到花致手下工作,到现在算得上是花致的左膀右臂,他和佟苏木也因为这层关系,从初一开始就在一个班。
转文科,读法学专业。等将来花家的家业交给花信,佟苏木也就继承他父亲的衣钵,继续辅佐花家这新一任的继承者。
“那你想吗?”花信并不问其他。
他只问佟苏木——你想吗?
即使在酒精的作用下思考变得迟缓,片刻后佟苏木还是轻轻摇了摇头:“不想。”
花信笑了,他摘下墨镜,琥珀中是坚定的目光,望向远方长江不可及的尽头。
佟苏木不是第一次觉得花信耀眼。
他的耀眼并非源自少年人的朝气与生机,相反,上天剥夺了他辨识色彩的能力,赐予他一双厌恶光的眼睛,从此蛰伏阴影中。
“那就不转。”
花信感受着风,语气也如风般随性洒脱,却有万般肯定。
佟苏木和他并肩,晚风穿过两人身旁,带起少年衣角。
他所说,是说给自己听,林间蝉声皆为见证:“嗯,那就不转。”
……
花信到家时客厅的灯还亮着,挂钟的时针指向十,谭素简盘腿坐在沙发上,身边是针线篓。
“母亲。”花信走过去。
许是光线不够亮,谭素简开了旁边的一盏落地灯,看见花信过来,忙把灯关了,笑道:“今天回来的挺早。”
“嗯。”花信在谭素简身边坐下,看见她手中的刺绣图案,问道,“这是芦苇吗?”
谭素简摇了摇头,解释道:“是荻花。”
“我打算以这种植物作为秋季时装设计主题,这不突然有了点灵感,就来试试。”
半生不熟的名字,花信想起之前在《琵琶行》中看到过这种植物,据说会开紫色的花,和芦苇长的相似,江陵的河边也有不少。
谭素简指了指茶几上的一个包裹,拿过来给花信,说:“今天在门口的邮箱里看到的,卡片上面写了是给你的见面礼,正好阿纳下午跟我通电话说小芯明天就搬过来,应该就是小芯送的了。”
见面礼?
他们见过……吗?
包裹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本书,花信用指腹摩挲着复古羊皮纸包裹的封面,脑海中的某些节点串联起来,他轻蹙了下眉:“知道了。母亲早点休息。”
谭素简点头,叮嘱道:“保温杯里有热牛奶,喝了再回房间。”
——
花信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一种名为“迫切”的心情了,拆羊皮纸上用来固定的细麻绳时手都在抖。
会是你吗?
他好像在期待。
羊皮纸包裹得细致,每一个折角都完美贴合,因此花信拆的很慢,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处铺平,直到一本《微积分》完全展现在他眼前。
暖色灯之下,书店里的场景仿佛在他眼前晃悠而过,体育馆内少年惊心动魄的黑眸盛满笑意,对他说着“有缘再见”。
原来早就相见。
原来这就是“缘”。
花信突然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但他明白,这是所谓的“五味杂陈”。
从“他是狄芯”到“他就是狄芯”,一字之差,花信终于得以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
热水从头淋到脚,水珠划过少年的肩胛,顺着脊骨往下,花信看着镜中的自己,湿发被他统一往脑后拢,露出光洁的额头,同时也露出了凤眼天生的攻击性。
……
花信莫名起的很早,大概是因为心里惦记着事。
现在刚过九点,他下楼时听到有人说话。
“……您安排就好了,我都可以。”
有点耳熟。
花信站在楼梯口,垂眸向下看,谭素简面前的少年今天没有戴黑色鸭舌帽和口罩,但他认得那双眼睛。
“阿信起啦,快来。”谭素简笑道。
阳光还保留着清晨时的柔和,花信的目光落在狄芯身上,须臾又垂下。
不仅是人,这个角度、光线,包括谭素简说的话,都让他生出种恍若隔世、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什么时候也站在同样的地方看过什么人吗?
楼梯不长,花信不紧不慢地走,狄芯的侧脸被一层淡黄的暖阳所笼罩。
越近便看的越清楚,狄芯的眼睛长而狭,内双不明显,浓睫微微下压,一双眸子看起来冷冽厌仄,不近人情。
花信心里一直麻麻痒痒,大抵是今天又起早了,多余生出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毕竟他们不是多年未见,这种感觉又怎么可能会是失而复得。
谭素简特意把客厅留给他们,自己去厨房准备早餐。
花信比狄芯略高一点,但因为两人之间半米的距离这点身高差便显得微乎其微了,也正是因为这半米的距离,花信恰好停在阴影的边缘,他的睡意还没完全消散,耷拉着眼皮看起来有点凶。
“要不,花少爷再去补个回笼觉?”狄芯无奈笑道,看花信这样子下一秒就能动起手来似的。
“不了。”花信摇了摇头,走到角落的单人沙发上窝了进去,睡衣的衣领被他的动作弄歪了些,露出半边深陷的锁骨。
狄芯原本跟随着的目光停顿一下,又轻飘飘地挪至一旁。
要是晒晒太阳就好了。
狄芯忍不住想,他很像自己之前在英国养过的一只缅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