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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九十二章 ...

  •   武艺这种东西,其实很难分个高下。
      内力强的不一定赢得了招式精的,而招式精的也未必就能在名器面前讨到好。功夫心智,经验悟性,天时地利,机缘气运,哪一样少了,都能瞬间颠覆战局。
      秃驴原本修的,是名为“龙息”的武学,驱使外物为己用,本身是极为外放的一门功法,恰恰好综合了以收掠为宗旨的《归一奇书》下部,虽说算不上完满,多少能填补成一个循环。
      除了能延缓走火入魔的态势之外,也导致他现如今对于周遭的掌控,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千里之外取项上人头,不过勾勾手指的事情罢了。
      我曾与秃驴面对面交过一次手,以惨败告终。
      而那次云山之上,易炎持剑与他过了百招,才得以护着昏迷的我堪堪逃脱,我曾问过他,倘若正经交手,胜败几何?他答的是:
      “能打,但必败无疑。”
      他曾说过,真要论实力,他是不敌的,能够逃走,有侥幸的成分。
      当时尚且如此,如今更不必说。
      炅修冲当年同为秘籍走火入魔,靠着正道三大派与其血战三天三夜,拼了个你死我活才堪堪收场,可这里除了我们几个,却再没有旁人了。况且刚与山海殿和异人酣战一场,即便没有受伤,众人的气力也折损了大半。
      情况着实不妙。
      ……
      “娃娃们先走!”卫子邢喊道,抽出扁担迎上秃驴隔空一掌,咳出一口血。
      卫卿趁机连忙从快要合拢的罡风之阵中捞出弥久,自己的右臂却瞬间变得鲜血淋漓。
      这死秃驴,即便走火入魔了,打斗起来也不改一贯的作风,柿子专挑软的先捏,招招都要小泽和弥久的小命,卑鄙下作,让人心口窝火。
      弥久脑壳上破了一个大口子,血哗哗地淌,已经陷入昏迷,而小泽被我与易炎护着,倒是几次三番险险逃脱了,暂时没受什么伤。
      了悟断了双臂,自身难保,原本不管不顾地要去救弥久,被影十三拦了回来。
      “别冲动。”影十三劝道,“那边有卫家父子和小铭在,你顾好自己。”
      许方铭接过弥久,迅速到一旁撒药止血。
      然而她一退出战局,原本还有些忌惮她毒丹一道的秃驴立马放开了手脚,卫子邢与卫卿二人顿时压力倍增,眼看就要撑不住。
      这让想要带小泽和弥久先走的了悟和许方铭脚步一顿,犹豫起来。
      “走啊!!!”卫子邢暴呵一声,边拼命边扯着嗓子喊,“小子腿别软,给我撑住了!”
      卫卿面如金纸,闻言嘴角抽了抽,回道:
      “……老头子你扁担先操稳了再说话。”
      金红色的衣袂翻飞间,秃驴目浊神恣,不可一世,猖獗道:
      “谁都别想走!!!”
      他一连拍出十掌,看似平平无奇,却有仿若暗涛沼地的强劲气旋一圈圈激荡而出,将人硬生生往深处吸去。
      ……二百四十一。
      我默默在心里计数。
      这是他拍出的第二百四十一掌。
      再内力雄厚的内家高手,如此声势,最多不过连续二三十次,便也该力竭了。他的气力却好似永无止境,不仅没有颓意,反倒一掌更比一掌强盛,方圆数十里的花草树木都被摧尽,横七八竖躺倒一地,在泥泞里打滚。
      但一个人的气力,当真可以无穷无尽么?
      万事万物,充盈出来的部分,总要找别处来填补,而填补,从不是一蹶而就的。
      那得有个过程。
      就像马车的轱辘,每转一次,都要有一份向前与向后的劲相互角力。
      然倘若在那胶着之前的瞬间,用一根木棍,把轱辘撬离了地面……
      再厉害的马车,也动不起来了。
      我在找的,便是这么一瞬间。
      ……就是现在!
      抓住感知中的那一刹那滞涩,我两手剑刀合十,朝远处弹出一道剑气。
      我不是剑客,走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内家路子,这内力外放的一招乍然用出来,不免稍稍有些力有不逮。
      好在,倒也不妨事。
      纤纤弱弱的一道剑气,看起来过于单薄,却准确地切中了虚空中的某一点。金戈的尾音滑落,原本叫人挣脱不出的那一圈吸力乱了起来,威力骤减。
      秃驴周身微微一晃,面孔浮上一层绛紫,又极快地褪去,鸷戾的双眼扫过来,像两汪腐气森森的谭沟,又阴又毒。
      “又是你……”恨恨的,几乎把三个字嚼碎了吞到肚里。
      他是我心中过不去的坎,我又何尝不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三番两次坏他好事,如今却还活蹦乱跳的。
      他会在此处,和山海殿的知会脱不了干系,然而深一层的原因,除开秘籍,也多半有想要与我算一算旧账的心思。
      他手势一变,平掌向前,掐了个诀。
      我见状,下意识谨慎地退了一步。
      上次他这般起手,我没有防备,吃了大亏。
      预料之中的攻击却并没有来到,视野之中,秃驴嘴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满是得逞的味道。
      不好!
      我反应过来被他摆了一道,想要躲开,却已经太迟了。
      那一刻,耳边闪过许多声音,有易炎在呼喊我的名字,有秃驴猖獗的笑声,有远山传来的惊雷,有草茎崩裂的脆响。
      背心狠狠一痛,我扑通一声狼狈地朝前跪倒在地上。
      仿佛无数碎石在肉内迸裂炸开,剧烈的疼痛感侵袭而至,我咬牙强忍下嗓子眼里的血沫,反手摸索着将嵌在伤处的那半节枯枝用力拔出,血淋淋沾了满掌的濡湿。
      我却顾不得。
      天色不知何时阴了下来,乌云层层裹挟在一起,仿佛厚重的棉絮,被天光割裂,飘散的水汽凝成晶莹的软珠,汲汲逸逸,浮烁蹁跹,在天地之间惬意地游走。
      明与暗,光与影,都在这一刻静止。
      眼前那个身影一如既往的挺拔,肩似流云背含峰,斜负着的灰黑长剑安静蛰伏,并不曾出鞘。
      方才,那根枯枝本该穿胸而过的。
      却被一双手阻住了势头——
      掌心宽阔,指骨修长,天生适合握剑的一双手。
      但一言剑分明还乖巧趴在鞘里,没有剑,何来的阻碍呢?
      背对着我的身躯微震,易炎闷闷笑了两声,抚了抚剑身上缠绕着的福穗,突然撤了手。
      一言剑被悬浮着的水珠托着,落到我怀中。
      并着由他身上落下的血。
      “你说得对,一言剑不是快剑,我才是。”嗓音像是插上了翅膀的飞鸟,轻快极了,与周身稠重的气势大相庭径。
      他一次次接下秃驴的招式,以身为剑,内力成锋,两股截然不同的气劲像两条巨龙,互相碰撞,撕咬,缠斗。
      寸步不让,旗鼓相当,一时间竟然就这么僵持住了。
      他就是剑,剑就是他。
      真真正正的人剑合一,易炎做到了。
      “先走,解决完了,我就过去找你。”他从始至终背对着我,打斗间隙嘱咐道,顿了顿,又添了句,“很快的。”
      话音刚落,整个人突然消失在原地,一道残影划过,出现在了秃驴身后,狠狠朝他头顶刺下。
      逆向游走的水珠骤然加快了律动,属于易炎的气旋节节攀升,灵活地从四面八方各个刁钻的角度对敌人分而瓦解,隐隐有了压过秃驴的架势。
      没有犹豫的功夫。
      他既这么说,便是有所成算。
      我得信他。
      压下心底的不安,我先一步拉着小泽钻入山林之中,留给他一句话:
      “……我等你。”
      打斗声很快被抛在了身后,葫芦像一颗灰色的雷电,灵活地穿梭在密林里,为我们带路。山海殿的众人依靠芪壶进出不归山谷,而葫芦归根结底,也是芪壶。
      “扑通”,“扑通”。
      众人闷头赶路,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草木接踵的咔嚓,与身后愈渐微弱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扑通”,“扑通”。
      剧烈的喘息间,我狠狠揪住胸前的衣襟。
      为何?
      为何……会如此心悸?
      易炎刚刚顿悟,正是士气大涨之时,而秃驴走火入魔已深,又连番不能得手,心性不稳,走之前的匆匆一瞥,分明就瞧见他黑红涨溢到肤裂血淌的脸庞,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可为何,我却惶惶兢兢到几乎不能自己?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随风逝去,任我多么想要合拢指缝,也是徒劳。
      “轰隆”!
      一阵地动山摇,分明相距甚远,却有如滚雷轰鸣,在耳边连绵不断地炸响,鸟兔惊惶,蛇虫乱走,参天的古木从土中挣出了根须,似乎也要一同逃离这山谷似的。
      逃亡中的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那般动静,真有肉躯凡身的人能扛得住吗?
      静谧只有一瞬,山林再次鼓奏起噪变的时候,蓦然开始从原处偏移。原本还算有序的动静彻底纷乱,就像……凶兽忽而没了一直牵制着的那束缰绳,终于开始横行无忌。
      葫芦只是顿了顿,便一马当先,反而飞得更快了。
      脸上落下几点湿意。
      我抬了抬头。
      天空阴沉,却并没有下雨。
      “他是个大骗子,你是个小骗子。”我瞬间停下脚步,轻声念道。
      被发现的葫芦猛地转头,糊了满脸泪水,“咕噜”乱叫地用短喙扯我的衣袖,蓬成一个羽球的脸上两颗黑豆小眼因为过于用力,挤成了不规则的眯缝,整只鸟看起来又丑又滑稽。
      我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不为所动,袖子在它执着的撕扯下终于不堪重负,破成了两截。它措不及防,衔着片碎步,在半空中朝后滚出了老远。
      脖子上桃粉色的同心结散落开来,乱七八糟挂在翅膀上。
      我俯身,目光落到脏兮兮沾满了灰尘的缎带上,想到了某些场景,忍不住勾起嘴角。
      “走吧,葫芦。”我把同心结系回去,摸了摸它头顶上那撮不安分的羽毛,“带他们出去。”
      带他们回家。
      将呆若木鸡的葫芦放在小泽怀中,我对上他直勾勾的目光,忽然笑了起来。
      笑里是从未有过的恣意与洒脱,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孩童时期,什么都不懂,无处不快活。
      说出来的话,也是无赖的:
      “对不住,小泽,你师姐我,恐怕要任性这么一回。”
      他冷着脸,苍白的面上没有一丝血色。
      “你回去,也没有什么用。”
      “嗯。”
      “多送一条命而已。”
      “嗯。”
      “你若也死了,瓦山便只余我一个,你们都在那头,独独留下我孤零零一人,在这江湖里,即便这样,你也还是要回去吗?”
      “……嗯。”
      我睡过繁华城镇中老鼠也不愿扎驻的街角,食过死人坑里腐臭肮脏的烂泥,穿过同伴鲜血染红的布衣,乘过挤满了裸童的囚车。我的前半生,像是从那最深的泥沼里拖出来的破布,沾着世人所能想象出来最不堪入目的污秽与浑浊,死皮赖脸攀着一条贱命,不肯放手。
      好活与苟活,都是活,义死与枉死,都是死。
      一无所有的人,只有存在其本身,是属于自己的。
      所以死了,就好像输了。
      而我不想输。
      但是生平头一次,也或许是最后一次,我竟然觉得,活着离开这里,才是真真正正的一败涂地。
      小泽垂首,晶莹的泪珠,顺着草茎滚落,染下几许深绿。
      “那你还等什么呢?走啊!”他一双手掌牢牢禁锢着疯狂挣动的葫芦,话声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果敢,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影十三狠狠皱眉,刚想要上前,张口说些什么,却出乎意料的,被许方铭制止了。
      “去吧!”她亦如此说道,笑着,眼中带泪,“江湖儿女,后会有期!”
      我朝他们一一抱拳致意,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卫子邢忽然喊道。
      脚步一顿。
      乌黑的粉末洒在身上,我不避不闪。
      “三日。”他竖起三根指头,肃容道,“今夜过后,三个日出,三个日落,届时,无论你们是人是鬼,老夫都定将回来,把你们带出这片山谷。”
      “多谢。”
      这一声致谢,发自内心。
      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
      我疾行,再没有回身。
      何处来,何处去。
      向死——
      而生。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寒凌:“你骗我。” (ò_ó)
    易炎:“没有没有,我真的以为我可以解决的。”
    寒凌:“你骗我。” (ò_ó)
    易炎:“不敢不敢,我当时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爆发那么一下。”
    寒凌:“你骗我。” (ò_ó)
    易炎:“……我错了。”
    寒凌:<( ̄へ ̄)>
    易炎得到新技能:某人生气的时候……认错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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