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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一章 ...

  •   “感觉如何?”易炎悄悄来到我身边,挤眉弄眼道。
      我敛眉抚了抚胸口的位置,那里长久以来郁结着的某些东西,好像仅仅随着一个拥抱,便轻飘飘散去了。
      很是畅快。
      小泽正蹲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煞有介事地给弥久包扎伤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血淋淋的地方,仿佛面前不过一页需要详读的书卷,没有半点不忍的模样,手上的动作又快又利落。
      “瓦山好像不出这褂的。”我干巴巴说道。
      易炎轻笑,凑到我耳边嘀咕:
      “像你。”
      我一手肘捅在他腰腹上,摸了摸发烫的耳廓。
      “……不要在我耳边说话!”
      山谷里的路曲折,极目远眺,重峦叠嶂之外,便好似蒙了层看不清的面纱,只余色彩,烟尘水墨一般地在光雾中深浅浓淡。
      美景是美景,不过……
      “我们怎么出去?”弥久伸长了脖子,眼巴巴朝山间望去,好像这样便能看出一条通往外面的路来似的。
      “哈哈,别担心。”了悟撸一把弥久头顶上的发茬,咧嘴卖了个关子,“那山海殿和异人怎么出去,我们就怎么出去。”
      弥久不明所以,怀疑地瞧着他。
      “……了悟你是不是又在诳我?”
      “嘿你个小笨和尚……”了悟正要继续打趣,却忽然一声暴呵,朝草丛中望去,“谁?!”
      与此同时,各式各样的杀招从暗处亮了出来,打了休憩着的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我躲过暗器,跃上身侧的巨木,刺了个空,隔壁更高的冠叶中传来响动,紧接着便是三支飞镖,自上而下,朝我的头顶射来。
      我举起剑刀抵挡,那暗器的力道却出乎意料的强劲,震得我手腕发麻,剑刀差点脱手。
      右前方不远处传来许方铭的惊呼,显然也是遭遇了苦战。
      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山海殿的人,在底下的时候,并没有觉出多厉害,莫不是难缠的全部埋伏在这里,就等着将我们露出疲态之时,一网打尽不成?
      这说不过去。
      就在这时,小泽突然扯着嗓子喊道:
      “不对!声音不对!那些不是……”
      不是什么?他没有来得及喊完。
      因为身前劈下的手掌比刀利,比风疾,将他额前柔软的发丝都掀飞了起来,连呼吸的间隙都吝于给他留下。他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放大的雪色,那是恶鬼的屠刀,而他,是恶鬼精心挑选的第一只羔羊。
      为什么是他呢?
      我感受着四肢骤然抽走的热意,连心口都仿佛空荡荡了,脑中却愈加明晰。
      小泽未出口的话语已不必再说,因为从他第一句“不对”开始,我就知道了。
      那些攻击,全都不是出自什么埋伏着的山海殿教众,甚至从一开始,操纵着它们的,就根本不是什么“人”。
      是风。
      而操纵着风的,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他带着嘲弄的笑,偏过头,遥遥望着我,站在我穷尽心力守护的那个小小少年身前,挥动利爪,收割他的生命。
      好的猎人,永远知道怎样击溃他的猎物。
      我第一时间将内力运转到极致,想要赶过去救下小泽。
      但还是来不及。
      任凭我怎样努力,那短短几步的间距,却好像天涯隔着海角,漫长如斯,可怖如斯。
      我好像……永远都在追赶,却永远都来不及。
      血红的殷色绽开,像极了凤尾花在田野间盛放的样子。
      直到小泽捂着脖子跌坐在地上,弥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他像是被魇住了似的,扭头望着身侧之前还在大声谈笑的那人眨眼间几乎去了半条命,干净得仿佛永远不会沾染上尘埃的一双黑色眸子里,蒙上一层看不清的血雾。
      小泽动了动手指,面上露出几分错愕。
      巨掌化作的刀锋明明朝着他的颈侧袭来,却并没有落上去。
      一个身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将那双坚实的臂膀举到他身前,为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击。
      两节断臂蹦蹦跳跳地落到草地上,断口处的鲜血溅了他一身,把雪白的衣襟都染红了。
      “呃啊啊啊啊啊!”了悟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眉目狰狞,小山一样的身躯却仿佛浴血的罗刹,坚硬,挺拔,带着连光明都可以破开的凶煞之气,顽强地耸立着。
      连吼叫,都像是愤怒的。
      “老贼!!!!!”他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倾吐出来一般嘶嚎,“你还有脸出现?!”
      被斩断双臂可不是闹着玩的,若不马上将血止住,性命堪忧。了悟却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一双虎目只顾瞪着眼前之人,怒不可遏。
      宽额窄眉,大耳笑唇,曾经的皆空方丈,用很多人的话说,天生就是一副佛相,即便肃着脸孔训人,也给人宽厚中正的感觉,没有什么咄咄之意。
      而这秃驴现在看起来,老了许多,没了故作的慈悲,整个人显得阴鸷非常。
      气势却盛极。
      简直像一个满满当当的篮子,几乎就快要盛不下了。
      更加讽刺的是,他居然还穿着那身袈裟。
      金线,红绸,七分错彩,三分尘土。
      听了了悟的质问,他眉毛都没动一下,回视着了悟的目光里是漫不经心的漠然。
      “可惜了。”他略有些遗憾地摇摇头,“没了手臂,你那身功力,便等同于没了浆的舟,从此就是个废物了呢。”
      他这番作态,了悟反而冷静了下来,退后几步借着小泽的搀扶卸掉强撑着的那口气,配合地让匆忙赶到的弥久给他止血包扎。
      上上下下打量了对方一番,了悟不屑地嗤笑出声:
      “呵,废物也比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强,怎么,你也有走投无路的一天哪?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了悟说得不错,秃驴虽然气势强盛,方才展示出来的功力也十分骇人,但双目充血,眼窝青黑,说话间,泄出丝丝缕缕极不规律的喘息声——
      是走火入魔之兆。
      而为何好端端的,会走火入魔呢?
      他当初受了重伤,被全江湖缉拿,其中一个重要的理由,便是他手上的那半册《归一奇书》。
      我经历过,自然知道要从天罗地网的追杀中一遍遍逃脱,存活,有多么的不容易,留着一条命就不错了,更枉论保住秘籍。
      倘若走投无路的绝境之下,又该如何?
      他如今的样子,便是答案。
      和当年的炅修冲一样,他修了那半册秘籍。
      不同的只不过是炅修冲修的是上部,而他修的,是从魔教抢走的下部。
      下场却没什么不一样。
      《归一奇书》的上部,是放,下部,则是收。一收一放,才是一个完整的循环。
      收而不放,月盈则亏,是死。
      放而不收,盛极必衰,也是死。
      所以对秃驴来说,爆体而亡,即使不是现在,亦不远了。
      秃驴的面孔陡然阴沉。
      随着他那一瞬间迸发的杀意,四周的一树一花,一草一木,都宛如被风掐住了脖子,缓缓朝地面弯折成了一个扭曲的弧度。就连他头顶上的那片云,也渐渐被割成了两半,一半挂在天上,一半落下来,化作冰凉的雨水。
      了悟浑然不顾萦绕在四周的杀意,只深深地瞧了眼对面那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你勾结魔教犯下的那些混账事,我都没什么想问的了,毕竟你是个什么东西,事到如今我们大家伙心里都有数,我只一事不明。”他顿了顿,“当初本因方丈圆寂,众人和师叔都只道是意外……是不是你动的手?”
      “本因……本因……哈!”秃驴反复在嘴里狠狠嚼了嚼这几个字,冷笑一声,“死那么痛快,真是便宜他了!我该多留他几日,慢慢折磨后,再下手的。”
      “果然是你。”了悟好似并不意外,“为何?方丈之位……原本就是你的囊中之物。”
      本因方丈原本对于继任者并没有属意的人选,当然也没有特别反感谁,用他的原话来说:
      “这双老眼,看看菜园子里哪颗西红柿比较红还可以,选人的话还是算了。”
      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说起话来带着股世俗气,一点也不像个高僧。
      皆空不同。
      他很懂得“故作高深”那一套,说起话来三句话不离佛祖。
      师傅很与他合得来,我却不喜欢他,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他。
      我宁愿在云山上的菜园子里,听本因方丈说一上午的“种菜经”,也不愿意听他阿弥陀佛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但较之皆苦,他武功更高,人缘也更好,便如本因方丈“圆寂”之后所发生的一样,从最开始,皆空就是更加有可能成为方丈的人选。
      “方丈之位?哈,区区一个方丈而已,你们这种鼠目寸光之人也就只有这点眼界了,我要的,是这片武林!本因那老家伙,胸无大志,软弱可欺,外边随便哪个人往云山寺头上撒泡尿他都只会笑笑,死有余辜。”
      秃驴嗓音里全是狠戾,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师傅,而是随便什么话本里让人评说的无关之人似的。
      “隐世不出,他们说我无用,求权附势,他们骂我疯魔,世人总是对佛门弟子要求众多,不争不抢勿贪勿念,偏偏还要容人容己渡妖渡魔,凭什么?”
      只见他的胸腹剧烈起伏了数下,继而苍白的脸颊慢慢浮现出一丝血色,迅速扩散到了全身。
      “像那老家伙一样?哈!清修一辈子也未必参透一个因果!明明是世人自己的错,凭什么要我去承担他们的指责与妄言?!有了屠刀,我还要什么三经六名?哈哈!我就是佛!我才是佛!!”
      佛不佛的我是不知,但他眼见已经疯了。
      此时的秃驴,目赤唇紫,神色癫狂,躯体干瘦如柴,眼珠却鼓胀得如同青蛙,与从前一举一动都透着股慈悲法相的皆空方丈判若两人。
      不过或许,这才是他的真实,之前那个,不过是他所制造出来的幻影罢了。
      了悟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
      也的确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风动,参天的古木倾塌,倒在相对而立的二人之间,便如一道永不可跨越的天堑——
      一边,是入魔的金红袈裟。
      另一边,是断臂的酒肉和尚。
      有人坐卧渡因果,一语解千惑,然心中无佛。
      而有人饮酒酌禅味,食肉品迷浊……却万般皆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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