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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第九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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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易炎的时候,印象中这就是个玩世不恭的浪荡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那种。
后来……发现他实属缠人至极的牛皮糖,沾上了就甩不掉。
却偏偏这么一个人——
上了心,入了魂,便成了一生一次的执着。
阴云压顶,雨落惊风。
他的一头青丝散落着,与枯枝落叶作伴,永远神采飞扬的星眸紧紧闭合,现出眼帘上的几点血痕,仿佛雪域红梅,夭夭历历。半边身子弯折,半边埋在土里,绛紫色的袖口探出一双皓腕,皮肉翻卷,白骨森森,沾着雨水的肌理触上去,连雨水都显得温热。
我见过尸骸无数,但这一刻,却不能肯定,他是否仍有吐息。
原本在不远处肆意宣泄的秃驴捕捉到这边的动静,像是在自己地盘被动了猎物的野兽,转瞬间便去而复返。
我面对着他,挺直脊梁骨,指着泥泞中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血肉之物一字一顿宣道:
“我的。”
身是我的,心是我的,从生到死,都是我的。
是我的,就要夺回来。
不容他人践踏。
冰凉的雨水沾湿了脸颊,刺骨的寒风割裂了皮肤,我的心,却没有一刻这样沉静过,仿佛恰逢归时的陌上荼蘼。
秃驴自然没有理会我说的话,却不妨碍他接收到其中的意思,受到挑衅,本能地咆哮起来。他早已褪去最后一丝神志,只余无边杀意,想要焚尽前路一切阻拦之物。
原先,是易炎,之后,是山川草树,现在,则是挡在易炎身前的我。
暴怒的一击,摧枯拉朽之势袭来。
头脑中叫嚣着要避其锋芒,身子却像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纹丝不动。
因为易炎在我身后。
我不知他生死,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退!只能向前!
于是我动了。
移步,抬手,刀尖相迎……甚至没有功夫动动手腕,就撞上了对面的风啸。
“轰隆”!!!
近在咫尺的轰鸣声仿佛连心口都要粉碎,口鼻,双耳,汩汩流出鲜血,顺着被伯参师姑新绣了鹤纹的灰色衣袖蜿蜒而下,蔓过腰间勾勒着金丝胖鸟的锦囊,落在石纹林立的鞋面上。
一。
我在心中默数,脚步不停。
一个娃娃落地,水神水神落雨。
二。
两个娃娃织布,黄道黄道大吉。
三。
三个娃娃打架,贪狼破军武曲。
四。
四个娃娃成亲,月下老人看戏。
五……
五是什么来着?
我好像有些忘了。
……
师傅推崇读书。
他从不限制我们读什么,怎么读,和谁读,他曾说过,人这一生,未必事事可以做主,但眼界,阅历,见识,除却所行之路,还可以从书中汲取。
或许是因着这个,瓦山众人喜爱的书籍,各式各样,又多又杂。
就拿话本来说,大师兄袁冽爱看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二师兄蒋羚床头全是成册的探案集,雨晴师姐热衷神仙鬼怪的奇谈异志,云鑫倒是钟爱江湖里打打杀杀的恩怨情仇,就连几个小一些的,再是有志一同偏好图文并茂,也各有各的心头好。
但我一向对书本兴致缺缺。
原因很简单。每本书,只要读过一遍,不说一字不差,大概内容我都能复述出来,甚至一个故事,最多五章,最少两行,读到开头,便能猜到结尾。
这样的故事,有什么趣味可言?
说来好笑,易炎之所以有刀渠先生的化名,起初,本是同我打了个赌,赌他一定能写出半册之内让我猜不到结局的话本。
刀渠先生的笔头如今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他的这个雄心壮志,至今……也没实现。
可惜了白白赔给我的那几坛好酒。
《归一奇书》的上部,易炎随手抛给我后,我翻了一遍,就如同武功招式一般,看过十分,便悟出七分,静静蛰伏在脑海之中,便是想忘,也忘不掉。
但内功绝学到底不太一样,那是需要光阴打磨的利剑。记住了,懂得了,只要没有修炼,便不过是脑海里华而不实的一堆废纸。
但真要想用的时候,办法也是有的。
任何心法内力,传统绝学也好,邪魔外道也好,三教九流也好,皆万变不离其宗,大小周天,丹田八脉,无不讲究一个循环。
整个江湖都知道,修炼半部秘籍会走火入魔。
但倘若反过来呢?
是酒醉人梦幽,还是幽梦人醉酒?
《归一奇书》这部人人垂涎的秘籍,少了完整的循环,世间无有可纳其暴烈之载物,而盛不下的容器,会坏掉。
但同理,没了容器,自然限制也就不复存在。
既然如此,何不从一开始便将容器打破?
狂风把衣衫鼓动得猎猎作响,天空像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秤砣,视野中能眺望到的地方,皆没有日光。我好像又回到了儿时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中,除了孤独和恐惧,什么也没有,水声滴哒一点点将我拖进阴冷黑暗的深渊里。
渐渐的,连水声似乎也消失了。
隆背粗颈,青络加身,双目从眼角开裂,扩如铜铃,没有眼白,亦看不见瞳仁,只剩一片猩红。
秃驴终于连人的样子都不见,彻彻底底化为了一个怪物。
但那双血眸里倒映着的畸影,同样不像一个生者。
想要……撕碎他。
指尖从那丑陋的眼窝边缘扎进去,搅一圈,再扣出来,把那温热的,颤动的,明艳的,捏紧,掐碎,散落在漆黑一片的土地上。
昏暗的虚无中传来不知名的窃窃私声。
温柔地,缱绻地,亲切地蛊惑着,仿佛幼婴呱呱落地第一声源自母亲的耳语。
我没有抵抗,放任自己投入那些声音的怀抱。
与怪物对决的,只能是另一个怪物。
浩若奔海的力量涌入身体里,眼中的事物渐渐褪去最后一缕色彩,呈现出一种诡谲的暗纹,有的粗如儿臂,像逶迤的川河,有的纤似鲛纱,像浮游的蛛丝,它们深深浅浅,明明暗暗,在一方天地里交织成一幅壮阔的黑白水墨。
在这其中,最让我瞩目的,是迎面一整团张牙舞爪的漆色絮状巨物,透过其动作的间隙,隐约能看出个人形。
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我只清楚,我想要让它毁灭。
指尖执着剑刀,我不断朝着那些细纹的交汇处刺入,拔出,像精心雕琢木块的匠人,一点点撬开裂缝,削磨棱角,打平锋面,把看不顺眼的地方,一一去除。
它很不安分,总是试图攻击我。
有时是横冲直撞,有时投掷出奇形怪状的影子,这些处理起来并不容易,落到身上也会疼痛。但我格外有耐心,一只手累了就换一只,剑刀损了就换一把……
反正,在这片近乎虚无的混沌之中,除了料理这一坨黑絮,也没有什么旁的事情可做。
很快,我探入袖中的手掌摸了个空。
剑刀没有了。
怀里……怀里也没有。
抽回来的手上好像沾了什么黏黏的东西,我嫌弃地甩掉。
怎么办呢?
我有些呆呆地盯着它,席地而坐。
它已经不怎么动了,但看着……还是很碍眼。
脑中浑浑噩噩的,像一团棉花,每动一下,都累得仿佛爬了一整个光阴。
我用力拍了拍脑门,忽然灵光一闪。
好像……还有一把?!
我掀起外衫,从腰间的内衬里拆出一把匕刀,扔掉刀鞘,满心欢喜。
这匕刀,可真白呀!
亮堂堂的,又锋利,又干净,黑色的细纹游走到它旁边,就绕开了,是以从刀刃到匕首,一点阴色都没沾上。
我几乎有些舍不得用了。
但也只是几乎。
比起对面前这坨东西的憎恶,那点不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用指腹轻抚过刀腹,一手按住挣扎不停的黑絮,一手将刀尖对准它。
遥远的什么地方似乎传来悲鸣。
是它吗?
我摇摇头驱散恼人的回声,匕刀高悬,却迟迟未下。
本该愉悦的,心底却满是一阵索然无味,甚至隐隐觉得,倘若这一刀斩下去,有些地方,就再也去不得了。
悲鸣消散后,整片天地似乎越来越安静,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没有边界。
无尽的昏暗中,我问自己——
你是谁?
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归宿吗?
你还要……去往何方?
长久没有动作,黑絮又不老实起来,伸出锁链状的黑影,缠上我的脖子。
沉浸在思索当中的我,不耐烦地将其一刀剁断,掉下来的半截捡起来,敲在它凸起来的那一块弧面上,用力到指节都咔哒作响。
“别烦我。”
它委顿回去,好一阵抽搐痉挛。
真惹人厌。
我蠢蠢欲动,又想要将它碎成灰烬了……若非眼神被地上某物所吸引的话。
这是什么?
我小心翼翼拾在掌中,细细端详,渐渐升腾起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
手中之物,有着人的五官,长发挑眉,唇角带弯,微微瞪大的眼睛显得三分气恼,六分笑意,还有一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宠溺,两头有小孔,绳结相接,原本一个圈的粗绳从中间断裂,似乎是方才斩断黑影时不小心割坏了。
一个小小的桃木人像,同匕刀一样,没有灰黑网纹,纯白无瑕。
为什么是桃木?
我不知道,但内心里,就是这么笃定的,甚至我还知道,这人像,应该是中空的,可以拆卸成两半……这般想着,我也就这般做了。
打开后,里面是一束端正扎好的丝线。
不,不是丝线。
我轻轻摸上去,毛躁,粗硬,尾端分叉处还有点扎手,惹来阵阵痒意,一直痒到心里去。
脑海深处,忽然就这么蹦出一个声音,如同深渊里炸响的烟花:
“髫子仙姑,快快显灵!”
一个半夜里偷偷摸摸钻入被窝,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扯走我一束头发的小小身影,从混沌的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我一震,下意识往脖子上摸去,果真又取下来一个一模一样的桃木人像。
这一个里面,是一把飞灰。
我怔怔的,目光自人像上移开,偏向两只手腕,再从手腕游走到双臂,双臂至双脚,双脚至腰间……
同心结,平安珠,观音草。
飞云鹤,石头山,短嘴鸟。
还有……一言剑。
一个又一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调皮的,无奈的,坚定的,宽和的,严厉的,关切的,羞涩的,欢欣的,吵闹的,别扭的,期盼的,释然的……
我便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从上到下,都包裹在没有阴霾的霜色之中,仿佛披上了一层坚不可摧的盔甲,将那些黝黑与昏暗,阻隔在我之外。
像一簇莹火,落入了永夜,格格不入,炯炯而明。
天涯无光,海角荒寂。
唯有我心,繁花似锦,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