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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东边涟水一带有一老叟暴毙而亡,邻舍都说是因骤然丧女,悲痛难当,才会突然猝死……”

      应劭手腕转动,笔尖在上好宣纸上游走,堪堪几笔便勾勒出一朵白梅。

      “不过巧合的是,老叟的女婿是槐里山的伐木人,几日前曾带着一陌生道士前来探望安抚,还同邻舍打听了许多关于亡妻的消息,本来两人在涟水住得好好的,在老叟身亡那一日,也一并失踪了。”

      应劭“唔”了一声,似乎对家将的传话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倒是认真地攥着笔,在花梢上画了一枚小金铃。

      “属下派人去查了,这个道士从北方来,以捉鬼为营生。”

      应劭不由哂笑,“捉鬼?”

      “那家的媳妇是在槐里山上遭猛兽扑食而死,发现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具骸骨和衣裳了。自那以后,婆婆总说上山的时候能看见儿媳的鬼魂在那吓唬人,吵着嚷着要儿子找人驱鬼。正巧那时候山里来了个捉鬼道士,还自称是苏岱之徒……”

      墨水落在宣纸上,泅染开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疑心自己听错了。

      正值夏日,天气溽热,外头总有飞禽嘲哳不止,恼得人头疼。

      不过大厅里还是很静,丫鬟仆人都让退下了,门口设了隔音障,蝉鸣鸟嘶的,一概都传不进来。

      应劭停下笔,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直到确定这不是一场梦境,才沉声问:“谁?”

      家将的手心跟烧着了一样,背后却冒了一层冷汗,把肌肤和衣衫严丝合缝地黏在一块儿,别提多难受了。

      他硬着头皮答:“就是当年画漳河、平战火、殉万灵的画师苏岱……”

      年轻的蓬安城主眸中一黯,紧接着天雷勾地火似的亮堂起来。

      那个名字就像这三暑天里一枚冷箭,猝不及防地射在他心口上,明明带着钻入骨髓的痛,却又莫名牵扯起隐秘的欢喜和期盼。

      家将从没在主人脸上瞧见过如此丰富多彩的表情,一时竟然看呆了。

      “他……”

      应劭说了一个字,又沉默了下来,一双剑目低垂,入神地盯着宣纸上那朵被染晕了的白梅。

      家将本想问问如何处理此事,但又觉得主人今日着实奇怪地很,故而不敢出声,正嗫嚅纠结之时,突然有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应兄救我!我被女鬼缠上了!”

      镇北将家那位只懂得招猫逗狗赌蛐蛐的纨绔小公子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整个人花蝴蝶似的扑到应劭身上——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还满脸委屈。

      家将心中咯噔一下,赶紧垂下头,默念着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应劭方才那一点惆怅感伤,被如此一搅和,瞬间烟消云散了。

      他伸手把温峤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蹙着眉,轻咳了一声,“说人话。”

      ******
      温峤领着应劭来到自己府中的书房。

      此房名为水墨斋,是温峤亲自题的。温小公子此人,虽然不喜读书,但对于研墨的学问却格外有研究。是以整间屋子里,视野所及之处,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新墨旧墨和一干辅材。

      譬如左边案上放着一块陈年梨树皮,造墨的时候须先以五培子煎汤浇之,再浸在晨露里,放置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取出,加以研磨,所书字画才能光彩如漆,愈用愈明。

      右边红木椅上堆着的,则是温峤前几日所做新墨,乃是以鹿角胶所和,墨一两,入金箔两片,龙骨一分半,龙涎香与麝香各三十文,白垩一钱,混以秋水,所造的墨紧且滑,实属绝品——自然,用如此真金白银堆出来的奢侈之物,想不好用也难。

      “整整三天。”温峤一脸悲愤,努嘴指着东侧挂满了研制心得的墙壁,“我一进屋子,那女鬼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也不说话,也不走——就跟块木头似的,笔直站着。”

      应劭同情地瞧了他一眼,觉得这画面确实还挺毛骨悚然的。

      “我就和那女鬼说啊,你是有什么冤屈要申吗?还是有什么未竟遗愿?我还好声好气地问她,是不是迷路了,找错债主了,你说我们俩素昧平生的,你不去投胎,天天搁我这斋子里罚站,也挺吓唬人的是不?”温峤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就差跪下求她了!结果这女鬼,他娘的油盐不进!昨天居然还冲着我叹了口气。”

      说到义愤填膺之处,温峤的脸蹭蹭红成了猪肝色,“应兄!你评评理,她一个骚扰良家妇男的女鬼,她凭什么冲我叹气?!该无语的人是我好吗??”

      应劭心道我又不是阎罗王,人鬼之事,我怎么给你评理?但他心中总觉得此事蹊跷,环视一周,走近那面墙,问:“她一般站在哪里?”

      温峤摸着下巴想了想,手指了个方向,“那儿。”

      此处挂的是一个长帖,上书:金扇油,混以新鲜鹿血、陈年桂花酿,置坛中,以火烧瓦盖之,埋老树下七日,取出,滤皂荚水,加蔓荆子二钱、相子双五分,得速干墨。

      但是帖子最后,却用靛青色笔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右书一行小字:此法不通,还画了一个小哭脸。

      温峤说:“这是我上月从民间听到的一个偏方,据说只要鹿血足够新鲜,制出来的墨,落纸即干。我还特地让管家去西边山上亲自找人猎野鹿,再快马加鞭送回来,但还是没成,也不知道是那个步骤出了问题。”

      应劭:“西部群山?具体去了哪座山?采来的鹿血呢,是否还有剩余?”

      温峤想了想,正欲差人把管家叫来细问,突然瞧见有一只五彩绚蝶轻飘飘从窗口飞了进来。此蝶浑身闪着零碎金光,漂亮得不似人间俗物,它在屋子里慢悠悠转圜了一圈,最后收敛双翅,停在了那张帖子的中央“鹿血”两字上方。

      温峤:“这这这……”

      应劭旋即飞身上去,食中两指一夹,捉住了那只诡异的蝴蝶。

      “我操???”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有重物砸落的闷响。

      温峤“嘶”了一声,眉眼都皱在了一起——啧啧啧,光听着都觉得屁股疼。

      应劭看着掌心的蝴蝶突的爆出一道璀璨光亮,紧接着化成了一片金色的雾,心口倏地一紧,脚下却如生风一般,一个健步冲了出去。

      门外四仰八叉地躺着两个年轻男子,一个粗布衣服,长得魁梧;另一个湖蓝长衫,腰配青节,瞧着倒是儒雅。两人刚从天上掉下来,满脸倒彩,身上还挂着些细直嫩叶,狼狈极了。

      “哪个好管闲事的小屁孩捉了我的小蝴蝶啊?!”景簌气鼓鼓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一摔,摔得他心肝脾肺肾剧痛,四肢更是跟散了架似的,估计得养个十天半个月才能复原。

      他恨恨地站起来,正想同那个破他法术的小泼猴好好说道说道,赫然发现自己居然摔进了别人家的院子里——雕栏玉砌,亭台楼榭,看着就有钱。

      景簌不由有些心虚,目光逐渐上移,看向屋门口的那个罪魁祸首。

      应……劭?!

      视线交错那一刻,景簌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更痛了,脑袋里像是吊着个大钟鼎,咚咚咚在那儿死命敲——他只觉得头疼欲裂,几乎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凭空胡乱画了只大鹏,慌里慌张就要爬上去飞走。

      脚下骤然一沉,有双沉甸甸的手扣住了自己的脚腕。

      郑曦整个人挂在景簌左腿上,一脸焦急:“道长!别丢下我啊道长!”

      景簌胸口一凉,心道“完了”,但出于垂死挣扎的求生欲,还是用力一勾,把郑曦抛到大鹏脊背上,腾出手催动灵力。

      大鹏飞出去不过一丈远,突然有凛冽剑光闪过,须臾之间,硕大的鹏鸟便化成了一缕青烟,刚经历完一场坠落事故的两人再一次感受到了令人胆寒的失重感,双手双脚扑腾着往大地俯冲而去。

      景簌眼瞅着青石地面在眼前迅速放大,生无可恋地抱住头。

      但直到郑曦撕心裂肺的凄厉惨叫在耳边疯狂奏响,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未来。

      景簌犹疑地睁开眼,发现身下蓝光莹莹,风诏剑温柔地接住了他,轻放在地上,又乖乖回到了主人后背的鞘里。

      温峤:“!”

      风诏剑乃是上古神剑,为蓬安城主府传宗至宝,相传早年前曾流落民间,数年之后历尽千劫才寻回来,因此应家人都格外珍重,轻易不示人。五年前食尾之战时,此剑尚归应劭父亲所有,战时曾出鞘过一次,据说在战场上能敌万军、破千阵、斩百妖,可惜当时巫人暗用邪术,又与妖族勾结,蓬安军中,却少有修灵修道者。将军的剑再强,一人一剑,带着一群凡夫俗体的将士们拿血肉之躯相拼,也终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应劭父亲于此战中丧命后,风诏剑便同蓬安城主之位一起,传给了年轻的少主应劭。

      这五年来,温峤无数次恳求应劭让他一睹风诏剑真容,哪怕只是看看,饱个眼福也好啊。可无论他怎么软磨硬泡,应劭嘴里永远都只有两个字:不行。

      可是!可是!

      温峤嫉妒地满眼红光,气鼓鼓地盯着景簌。
      这人谁啊?风诏剑传到应劭手上后,还从来没正式出鞘过呢!处女秀居然就这么给了个入室抢劫的贼?还有!应劭凭什么拿风诏剑托他?凭什么?

      郑曦龇牙咧嘴地鬼哭狼嚎了一阵,觉得嗓子有点发干,便住了嘴,爬到景簌身后,攀着他的衣摆站起来,戒备地望着对面两个华衣锦服的公子。

      应劭隐去风诏剑,向他二人走近了两步,问:“幻画术法,哪学的?”

      景簌:“师父教的。”

      应劭:“敢问尊师台甫?”

      郑曦从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非常狗腿子地抢答:“乃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苏岱。”

      景簌有点脸酸,尴尬地扶了扶额头。

      温峤一脸不屑,“苏岱?你吹牛也吹太大了吧!我小时候还和苏岱一起斗过蛐蛐呢,从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劳什子徒弟!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说出去谁信啊?”

      应劭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的瞳色很深,像是一片漆黑的海,干净、澄澈,平日里瞧着,总有些生人勿近的淡漠,不过此时此刻,那双眼睛里正倒映着一个歪曲的彩色的景簌,因而居然显得稍稍温和了一些。

      应劭:“我信。”

      温峤:“?”
      温小公子觉得委屈极了,应劭这家伙不是来帮他捉鬼的吗?为什么反而护着两个贼,在这里疯狂拆他的台、抬他的杠、打他的脸?

      景簌觉得应劭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太过专注了,好像非要从自己脸上看出一颗痣来才肯罢休似的。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目光在此间来回飘忽,努力想要避开那过于炽热的探视。

      应劭转而看向郑曦:“两位来此,是否也是为了寻一女鬼?”

      温峤:“……哈??”

      郑曦一听这话,立马精神了,两眼噌噌往外射绿光,“正是。此女鬼扮作我亡妻的模样,先前在槐里山作祟,此后又跟着我们到了涟水一带,我与道长是跟着灵蝶循着此鬼的踪迹一路赶来……两位兄台莫非也深受其扰?”

      温峤迟疑地问:“你说的那个女鬼,是不是裹着一身白布,披头散发,长得不咋样,还挺臭美,都做鬼了还在脖子上串了两粒珍珠?”

      郑曦:“呃……应该是……”

      应劭道:“既然如此,此祟不除,恐伤城中无辜百姓,道长既然先前同此妖邪打过照面,不如就在此住下,一同捉鬼?”

      景簌一惊,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嗯……我是说,我们本是萍水相逢,今日惊扰两位,心下已然难安,若再麻烦安排食宿,实在太过叨扰了,我们出去住客栈就好!”

      应劭笑了笑,“其实我与尊师,曾是共卧一塌的密友,故人后辈,在下本就有相顾之责。所以小道长尽可以安心在此住下,不必如此见外。”

      温峤听到一半,忽觉不对,惊呼了一声,瞪大双眼盯着应劭:“共卧一塌什么意思??苏岱那臭流氓还爬过你的床?”

      应劭目光蜻蜓点水般,浅浅地落在景簌身上,勾唇一笑,道:“字面意思。”

      温峤&郑曦:“!”

      郑曦:“相传苏岱画师不近女色,莫非……”

      温峤咬着牙,恨恨道:“没错,那小子是喜欢男的,但是他怎么能觊觎……”

      “我住!”
      三人俱被景簌过于激动的嘶吼吓了一大跳,纷纷转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瞧着他。

      景簌讪讪一笑,“应公子盛情难却,往后捉鬼一事,也需二位相助,如此,我和郑兄就在这住下吧!”

      言罢,他满脸堆笑地望着应劭,心道大哥我求求你了你可憋说了。

      温峤狐疑地瞧着两人,总觉得此间的气氛有些不大寻常,但凭他那榆木脑袋,也着实分析不出什么个中缘由来,便只得作罢,唤了下人来让准备三间客房,应景郑三人就在这镇北将府的别院里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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