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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景簌和郑曦就在涟水住了下来。按照景大道长的说法,一方面是为了等那个假扮女鬼的东西再次出现,另一方面是想探查一下杨尧出嫁前的情况,看看能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但大多数时候,景簌总是搬了把椅子,坐在沙滩上,面朝着无垠的海,一个人在那儿静思。

      “道长喜欢海?”郑曦也搬了把竹椅坐在他旁边,递给他一坛酒。

      景簌接过来,闻了闻,也不喝,半晌才慢悠悠应了一声:“还行。”

      郑曦自顾自牛饮了小半坛,“阿尧也喜欢海。”

      景簌原以为他开了这么个抒情的头儿,接下去可能要洋洋洒洒说一堆

      感怀亡妻的话,没想到等了半天,那头却戛然而止,再没有第二句了。

      原来故作呻吟的伤春悲秋总是过于冗长,而真正的悲痛,是不知从何说起的。

      郑曦又道:“隔着这一片岑海,对面就是沂泽岛了,乘舟过去一点,就能看见。在食尾之战之前,两边居民往来甚密,经商者尤多。因沂泽盛产花,那时候每逢七夕,蓬安的男子总要买一束沂泽的花送给心上人,才算得上是情真意切。”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景道长是苏岱画师之徒,儿时也是住在沂泽吗?”

      景簌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妻子也喜欢沂泽的花吗?”

      郑曦摇了摇头,自嘲一笑,“阿尧是食尾一役后才跟着丈人搬过来的。当时尊师为救蓬安城而殉身后,沂泽闭岛,擅入擅出者,都是死罪。在蓬安……早就买不到沂泽的花了。”

      景簌饮了一口酒,辗转舌侧时满是醇香甘冽,进了肚子却像是丢了把火进去,烧得火辣辣的难受,“自家的护法为了别国子民死了,闭关锁岛,也是无奈之举。”

      郑曦瞧着他眉宇间似有落寞颜色,又想起当年苏岱死后被打为沂泽叛徒一事,知道景簌心里不好受,有些欲言又止,只是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尊师虽为沂泽护法,但胸怀天下万灵,蓬安人……永远感念苏画师当年的救城之恩。”

      景簌无声一笑,不再说话,开始一个人面朝大海喝起了闷酒。

      ******
      经历了丧女之痛,杨晟的身子大不如前,但为了生计,依旧得日日出海捕鱼。

      这些天他运气不错,捞上来的都是些肥美大鱼,除去自己留点口粮,都在集市上卖了好价钱。

      最稀奇的是,这天他收拾完篓袋里头的鱼虾海鲜后,赫然发现底下安安静静躺着一枚硕大的贝壳,他潜意识觉得有鬼,打开来一看,里头竟真是一颗圆润光滑、熠熠生辉的珍珠——打渔这些年,他还从来没亲眼见过这样无暇的宝贝。

      原本摊上这样的好事,合该喜不胜收才对,但连日来的怪异气氛,让杨晟总疑神疑鬼的,他看到珍珠的第一眼,脑海中最先蹦出来的,居然是那天看到的女儿鬼魂脖子上戴着的那一串夺目的珍珠项链。

      他把宝贝揣在兜里,像捧着一块能吃人的烫手山芋,急吼吼跑回家找景道长。

      景簌不在,郑曦也不在,两个人原先总一起坐在家门口大海前看风景,这天却不约而同齐齐失踪了,一直到入了夜,也不见个人影。

      杨晟便攥着那颗珍珠,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步。

      海边的夜晚,总是风大,为了防潮防虫蚁,木屋总是搭在一个平台上凌空驾着,门被风一吹,总是吱呀吱呀荒腔走板地唱小调,特别恼人。

      今天大概是进屋着急门没关严实,亦或是风太大,杨晟正愁眉不展在里屋晃悠着,突然听到外边大门有门闩松动的声响,紧接着咚的一声,像被蛮力撞开了。

      杨晟当即吓了一跳,掀开帘子去查看。

      下一刻,他便惊在原地,瞳孔倏地放大,几乎要逼出血来。

      门口站着的,是杨尧,一身素白长裙,像是刚从海里爬上来,浑身湿漉漉的,不住往下滴水,滴答滴答的声音,就像有一把尖利的锥子,一下一下往杨晟的心头血肉里狠命砸着。

      “阿……尧……”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抽丝剥茧一般把他全身的力气都撕掉了,杨晟像个中风的瘫痪老人,噗通一声,整个人重重跌在地上,掌心的那枚珍珠滴溜溜脱了手,在地面上滚了几圈,停在了“杨尧”的脚边。

      杨晟这才发现,杨尧没有穿鞋,一双脚青筋暴起,泛着紫色,周遭泅了一圈水渍。

      杨尧阴森森一笑,俯身把那枚珍珠捡了起来,串到了自己脖子上,笑眯眯数着:“一二三,现在阿尧有三颗珠子了,谢谢加诺阿。”

      她这副表情,和年幼时冲着父亲撒娇的娇俏模样像极了,但此时此刻,却只让杨晟觉得胆寒。

      杨尧整理好自己的珍珠项链,依旧笑着,慢悠悠挪步到杨尧边上,蹲下来平视他。

      父女俩静默地相视着。

      良久,杨尧终于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摊开手,“加诺阿,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还在装给谁看呢?”

      杨晟脸色一变,方才的惊惧神色一扫而净,他目露凶光,骤然出手掐住了杨尧纤细的脖颈,“我才不相信你是阿尧。”

      杨尧虽然被掐住了脖子,整张脸却神态如常,咯吱咯吱笑得花枝乱颤,她歪着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杨晟,双手轻轻抚上他苍老的面颊,“加诺阿,我是你的亲生女儿,这世界唯一的亲人,可是你却偷走我的尸体,是为了什么呢?”

      杨晟一听此话,怔愣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掼过杨尧往地上狠狠一摔,“原来你还不知道,呵呵……装神弄鬼的,想套我话么?”

      杨尧被这般蛮力摔在地上,却丝毫不觉得疼痛,歪歪斜斜攀着墙站起来,正想说话,突然察觉了什么,闪身一避,一道金色灵刀堪堪擦着身落在了案上,实木案桌顷刻之间分崩离析,碎成了一片齑粉,随风扬散了。

      杨尧又是一笑,倏地一声不见了,只留下余音绕梁般鬼气森森的回音:“道长好身手。”

      杨晟看到门口的景簌和郑曦,瞬间恢复了吓得半死的状态,气若游丝地冲景簌喊:“道……道长救我……”

      景簌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以指为笔,在袍袖上粗粗画了几笔,用力一撕,变魔术一般腾空出现了一只彩蝶,扑棱了几下翅膀,便追着杨尧遁逃的方向追去了。

      杨晟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狠厉,却依旧保持着惊慌失措的神态,转而冲着郑曦道:“郑曦,刚才那就是阿尧的鬼魂啊,你看到了嘛?”

      郑曦脸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景簌走到杨晟边上,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的膝盖:“大爷,起来吧,一把老骨头的,别演了。”

      杨晟的脸色又一次变了,他冷笑了一声,也不站起来,盘腿在地上坐定,“都算计我呢?从哪儿看出破绽的,那颗祁莲果?”

      景簌从腰间掏出了那只紫色果实,“您倒是很懂得撒谎的诀窍,半真不假的话掺杂在一起,说一半藏一半,最不容易惹人怀疑。这祁莲果,长于苗疆,确实可以用四种刀制成四味调料,但它最大的用处,可不是什么用来饱人口腹之欲的花拳绣腿之用,而是等果实自然成熟开裂,散发出来的气味,能在无形中遮掩百尺之内一切味道,放在刚死生物上,还能防腐,对吗?”

      杨晟轻蔑地觑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景簌:“我说呢,海边腥咸味这么重,怎么偏偏到了您家,就什么味道都没有了?不过到底是什么味道,需要您费尽心思去遮盖?”

      郑曦转过身来,双目布满血丝,声音已经哽咽:“尸臭,是吗?”

      杨晟冷笑了一声,“你们都已经听到了我和那东西的谈话,还在这装什么神算子?”

      景簌道:“加诺阿,是苗疆篱族对父亲的尊称。您和杨尧原来是篱族人,只是不知是黑篱一支还是白篱一支?”

      杨晟抿着嘴不说话,一脸“干你屁事”的冷漠。

      郑曦却已经接近崩溃了,他疯狂地冲上前来,揪住杨晟的衣襟,双手不住颤抖着:“是你杀了阿尧?为什么?为什么?她可是你亲生女儿!”

      杨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踹开了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为呷摩司献身,是篱族儿女的最高宿命,更是阿尧的无上荣光……再说,你若是真心待她,怎会放任她一个女子孤身上山?”

      郑曦听到这里,突然像被点中了致命的死穴,双唇战栗着一开一合,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景簌心中一动,犹疑地看了一眼郑曦的疯状,又转头对杨晟道:“我这几天,拜访了你的邻舍,在半月之前,你就以失女心痛为由,闭门不出,整日里见不到人影。可是郑曦的信,明明是十二日前才从槐里送出,飞鸽飞得再快,也需要两日才能送达,你究竟是怎么提前知道女儿死讯,提前哀恸到久卧床塌不能见人的?”

      景簌走到原先放着案桌和祁莲果的地板上,用力一踹,硬生生踩出了一个四四方方齐整的窟窿,“不如我来帮你试着解释一下?你其实早就知道女儿死在了山上,对外宣称突闻噩耗无法下床,无非是为了日夜兼程赶到槐里,在郑曦找到她之前偷走了杨尧的尸身,赶回涟水之前,又特地从乱葬岗里随便搬了一具女子尸骸,换上杨尧的衣服来糊弄女婿,对吗?”

      他见杨晟脸上不虞之色愈加明显,赶紧加了把火:“后来你听郑曦说,我的灵兔能闻鬼气人息,一下子慌了神,怕它若是闻到那件衣服上留有你的气息,牵扯下去,把你的全盘计划都引出来……幸好那位怕事的老太太觉得不吉利烧掉了,你才松了一口气。”

      郑曦一脸恍然大悟:“怪不得你那日要特意问我阿尧的衣冠冢……”

      景簌道:“你原先的计划天衣无缝,没料到居然有人在槐里山装神弄鬼假扮你女儿的魂魄,更没料到郑曦会带着我找到这里来。”

      他看着脚边那个塌陷下去的长方形洞口,双手比划了一下,“这个大小,正好能放你女儿的尸体,上头再放几枚祁莲,防腐防臭,再好不过了。只可惜来了不速之客,所以你只能连夜把尸体搬走。”

      杨晟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景簌:“道长这么睿智聪慧,怎么却偏偏猜不出我把阿尧的尸体送到哪儿了,还要在这里费劲地诱我说话呢?”

      景簌神色一黯:“因为你有同伙。”

      杨晟愣了几秒,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狂笑,钻进耳朵里,就像有上百只老鼠挥动着爪子在身体里抓心挠肺,“我猜对了,你果然不知道。”

      郑曦不可思议地望着岳父癫狂的疯样,震惊得下颌剧烈发颤,他伸出手指着杨晟,一字一句都像是混了血从喉咙里咬出来似的,“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杨晟,你有人性吗?你残害亲生骨肉,你……你枉为人父!”杨晟恶狠恶地瞪了他一眼,“你和你那母亲,一直嫌弃阿尧是苗疆人,她死了,不正好方便你再娶?你和你娘,其实心里很开心吧!”

      郑曦彻底疯了,像只被逼急了的猛兽,噌的窜上去和杨晟扭打在一块儿。

      景簌面无表情地看着郑曦往杨晟脑门上狠砸了几下拳头,后者便软绵绵地滑到了一边,额角渗血,口吐白沫,已然死透了。

      郑曦惶恐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又无措地瞅了眼自己沾血的拳头,“我……杀人了?”

      杨晟果然已经太老了,浑身上下的皮皱巴巴的,像是和筋骨血肉分离开来似的套在身上,如同一摊被宰割代售的猪肉,铺陈在地板上,看着不由让人心生悲悯。

      景簌叹了口气:“不是你杀的,自杀的,别碰他的嘴,可能有余毒。”

      郑曦本想探一探老丈人的鼻息,闻言火速收回了手,战战兢兢地龟缩在墙角,“道长,真是他亲手杀了阿尧吗?”

      景簌摇了摇头,“看上去不像,他应该只是接到消息后,去槐里带走了尸体。”

      郑曦抱紧双臂,“那凶手是……”

      景簌:“不知道。”

      郑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捋直了舌头,试图缕清其中的关系,“他为了阿尧的尸体,这样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什么?”

      景簌依旧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郑曦灵光一闪,“还有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假扮阿尧的鬼魂,似乎和杨晟不是一伙儿的,先前还在槐里山吓唬过我娘,那个装神弄鬼的东西,它又是为了什么搅和到其中来?”

      景簌一脸茫然地耸了耸肩,示意他这个问题我还是不知道。

      郑曦几乎都有些悲极生怒了,愤懑地望着景簌,一脸“那你他妈的究竟知道啥”。

      景簌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咧嘴一笑,“我没法回答你的十万个为什么。但是我现在非常清楚地知道,就这屋子里的情形,咱俩要是不赶紧逃走,第二天就会被以杀人罪当街论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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