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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应劭端着那碗已然凝固的稠腻血块,凑到鼻下闻了闻,扑面而来一股刺鼻的腥臭味,“这便是从槐里采来的鹿血?”

      管家道:“回城主话,正是约二旬之前,老奴亲自去槐里山请一猎户当日捕的新鲜货,杀了七头鹿,只取心头血,因为着实贵重,小少爷制墨后未曾用完的,老奴便差人放入冰库冷藏了。”

      郑曦弓着身子,凑上前去,瞧见瓷碗中的血凝总体呈浆紫色,边缘处泛着一丝深棕,因刚从冰镇地拿出来,上方还飘着几缕雾状水汽,看起来与寻常血块无差,并没有什么诡谲之处。

      他歪着脖子想了片刻,突然一拍大腿,冲景簌道:“景道长,你不是有一头雪白银鹿吗?不如唤出来,让它闻一闻是不是自己同类的血?”

      景簌:“你好残忍……”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很诚实地以手蘸取盏底残茶,在柚木桌上寥寥几笔画了只小鹿。

      金光一耀,便有四蹄踏动声遥遥传来,一只通体晶莹皎白的漂亮麋鹿昂着脖子,傲慢地走到郑曦跟前,示威一般拿犄角撞了下他的左肩。

      景簌咳嗽了一声,食指成扣,在桌上敲了敲。

      白鹿一听,像个犯错的皮孩儿,垂下它高贵的头颅,踢踏踢踏跑到主人身边,撅着嘴凑近了桌沿那碗鹿血。

      景簌:“闻出来了吗?”

      白鹿两只前蹄上跃,跪在了主人膝上,咿咿呀呀叫唤了几声,便化为一道金线,融入了景簌眉心。

      郑曦焦急问道:“道长,如何?”

      景簌的目光慢悠悠扫过躬身立在厅前的老管家,说:“里头只有一成鹿血,还是只皮松肉烂的老鹿,其余的,都是些鸡鸭猪牛类家禽的杂血。”

      管家一听,登时惊了,顾不得一身老骨头,噗通跪在了堂前,咚咚咚冲着温峤猛磕了七八下头,说话的声音都发着颤:“冤枉,小少爷,老奴冤枉啊!这……这真的是鹿血,我对那猎户千叮咛万嘱咐,当日猎,当日杀,只取心尖儿上的血,这……”

      管家说到这里,早已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匍在冰凉的大理石砖上,浑身不住颤抖。

      毕竟是从小照料自己的老人,几十年来也无甚大错,如今为了一碗鹿血闹成这样,温峤终究有些不忍心,不由道:“你先起来,哭哭闹闹的,烦不烦人?”随即又转头问景簌,“喂,你那只鹿到底靠不靠谱啊?傲得跟只花孔雀似的,尽知道显摆,能闻对吗?”

      景簌:“你行你闻。”

      温峤一下子不高兴了,“喂,小子,我和苏岱以前可是称兄道弟的,按辈分你也得叫我一声干师父,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景簌在心里暗暗“呸”了一声,说:“你有我厉害吗?你会画画吗?你这么弱鸡,连个女鬼都怕,还想当我师父?”

      应劭眼瞅着这俩小孩就要打起来了,赶紧出声制止:“都闭嘴。”

      这时候管家突然灵光一闪,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膝行到应劭脚下,“城主,我想到了,必定是那猎户贪财,从中捣鬼,老奴愿与他当面对峙!”

      郑曦说:“槐里山离此地,再快也要两三日的车程。”

      管家摇摇头,“老奴当日与他闲谈,曾听那猎户讲,因为生平屠戮太多,近日里总做噩梦,实在难堪其扰,打算就此罢手,到他处另谋他职,以洗清旧日业障,只求往后到了阎罗地域,能少受些鞭笞刑罚。大概人……已不再槐里了。”

      景簌:“那更不好找了,原来尚知人在蓬安境内,现在茫茫人海,要如何找到一个寻常猎户?”

      管家正待回话,突然有一青衣家丁敲门进屋。

      温峤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家丁略有踟蹰,悄悄抬眼望了望形容狼狈的老管家,硬着头皮说:“门口有一壮汉,求见管家。”

      老管家简直欲哭无泪,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他回头冲那小家丁道:“赶出去!我不认识他!以后这种小事,不必来报!”

      小家丁吓得一哆嗦,答应了一声,转身想走,却被唤住了。

      应劭:“等等,那位壮汉,什么模样?说了什么,原样答来。”

      小家丁道:“长相粗犷,膀大腰圆,一身肌肉虬结、肤色黝黑,像是常年劳作之人。他自称是槐里猎户,二十日前曾为小少爷献过新鲜鹿血,如今来城内,想求管家为他在府中谋一职位。”

      管家:“!”

      温峤冷笑了一声,斜眼睨着管家:“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你是不是清白的,一会就知道了。”又转身吩咐家丁,“把那猎户请进来,先让他在偏厅等着。”

      ******
      猎户名叫李元仓,世代都是槐里人,以狩猎为生,未娶妻未生子,父母前几年得病去世,家里便剩了他孤单单一个人。

      因为前几日总做噩梦,疑是枉杀生灵,犯了神怒,面壁自省了一番,便决定放下屠刀,离开槐里山,另从他业。

      李元仓虚活了三十几年,这前半辈子却从没出过山,更没见过如此繁华的都市,故而新鲜得很。
      先前靠着卖鹿血,李元仓从镇北将府赚了不少银子,因此花钱大手大脚,吃喝住行,样样儿都捡着最贵的来,沿路见到什么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吃食、玩具,都像个总角稚儿似的统统买来,蓬安内城物价本就偏贵,如此花销,他游荡了几日,居然发现刚赚来的积蓄就这样瘪了下去。

      囊中羞涩之际,李元仓终于想起了自己来此间谋生的初衷,却因为人生地不熟,又不识字,只能跟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这时候,他便想起了十日前曾来槐里重金买鹿血的那位老管家——出手阔绰,衣着华丽,一看便是大户人家,若能在这种地方打个工,想来薪酬必定可观。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四处打听,居然真这样磕磕绊绊找到了镇北将府,还被请进了门。

      李元仓呆在偏厅里,望着这一屋子金碧辉煌的,心中又惊又喜,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拘谨得满额头是汗,等了能有半柱香时间,老管家才姗姗来迟。

      他正想迎上前去热络一番,却发现后头还跟着几个俊俏公子,吓得杵在原地,垂着头不敢乱动。

      郑曦心中焦急,抢在众人之前一步跨进了偏厅,见到堂中之人时,满肚子的斥责却霎时堵在了嗓子眼儿。

      他吃力地咽了口唾沫,眉目都拧成了一股麻绳,一字一顿蹦弹丸似的道:“李、大、哥?”

      李元仓一听这熟悉的嗓音,吓得连连倒退了几步,脸色铁青地看向郑曦:“……你……怎么也在这儿?”

      其余几人看见这一幕,都惊呆了,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异口同声地问:“你们认识?”

      郑曦点点头,道:“李大哥的父亲与我爹生前是拜把子的好兄弟。”

      景簌瞧着那壮汉面白如纸、连嘴唇都褪尽了血色,不由问:“好兄弟?我怎么看着,他这么怕你呢?”

      “没有的事!”李元仓急忙辩解,“只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着郑小弟……才有些慌乱了……”

      郑曦忍不住问道:“李大哥,我听说你是因为最近总做些无稽噩梦,才想着离开槐里山?”

      李元仓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管家,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没啥,就是些乱七八糟的梦。我们李家世世代代当了几辈子猎户,手上血腥太多,总不是件好事,正巧先前遇上了将府的管家,我便想着托他在此另找个谋生的法子,洗洗罪孽。”

      温峤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恶狠狠扒开挡在前面的郑曦,从后背端出方才那碗假鹿血,呼啦全砸在李元仓身上,骂道:“你他娘的用这种假货来蒙骗本少爷,还想在我府里干活拿钱,做梦吧你!”

      血块稀里哗啦撒了李元仓一身,黏腻地糊在了粗布衣服上,瓷碗倒是掉了地,刺啦碎成了一片。

      李元仓的脸色更差了,他心知事情已经败露,再瞒不下去,只得跪倒在地,供认不讳:“少爷,少爷饶命啊!我只是一时迷了心窍,贪图钱财,才……少爷!我愿意在府里做牛做马,将功折罪,只求少爷不要杀我!”

      应劭问管家:“买那些鹿血,花了多少银子?”

      管家一听,也跟着跪在了地上,声音小的像蚊蝇:“五百两……”

      郑曦:“!”

      应劭俯身盯着猎户,语气突变得严厉:“五百两白银,这么快就花完了?”

      猎户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抖得像一片秋日枯叶,舌头一个劲儿打颤:“城中物价高,都……花完了……”

      郑曦:“!!!”

      温峤一步上前,掐住他的衣领,迫使其抬头直视自己,厉声追问道:“谁给你的胆子,连本公子都敢诓骗?”

      猎户的目光不知触及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突然攥紧了拳头,两眼一横,哭喊道:“少爷饶命,少爷饶我一条贱命吧!我再也不敢了……”

      温峤哼了一声,松了手,任由他摔在地上,自言自语道:“我就说那研墨的法子不能有错,原来是鹿血不够新鲜。”

      景簌:“……大哥您的重点??”

      应劭拍了拍手,唤来了一名家将,道:“先以欺诈罪,关进大牢吧。”

      李元仓先是一哆嗦,又仔细回味了一下应劭的话,居然面色稍虞,抱着应劭的大腿感激涕零:“谢大人不杀之恩!谢大人不杀之恩!”

      应劭看了一眼他,冷淡地把腿抽了出来,像有洁癖似的往旁边侧了几步,挨在景簌身后,皱眉道:“别碰我。”

      景簌:“……”

      ******
      用晚膳时,景簌心神不宁的,桌上一堆山珍佳肴,也觉得食之无味。

      他寥寥几箸下来,便觉有些腹胀,干脆搁下了筷子,喃喃自语:“欺诈之名,罪不至死,李元仓为何怕成了那副模样?”

      郑曦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从小长在山里,李大哥不识字,对于蓬安律法,想必更是一无所知。他此番进了府邸,见到如此建筑如此人物,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没心没肺的温小公子倒是胃口挺好,夹了一大口鳜鱼塞进嘴里,边嚼边说:“你也是槐里人,我看你不是胆子挺大的吗?”

      郑曦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温少爷谬赞。小人孩时曾上过村里的私塾,读过几年书,只不过时运不济,前些年食尾之战,父亲充军战死,家里没了顶梁柱,兵荒马乱的岁月,科举废弃,小人也无从应试求官,只能子承父业,继续在山中伐木为生,后来娶妻生子,便更不敢生出什么妄念了。惟愿家中小儿能健康长大,将来好好读书,替他父亲圆未竟之梦。却也没想到,妻子平白又遭此厄劫,当真是……天意弄人啊。”

      的确是可怜的身世,在场几人听了,都有些动容。

      “那场仗,打得太久了。九州崩离、生灵涂炭,蓬安子民,死了多少人,毁了多少家,甚至都无从算起……”应劭的声音听着有些沙哑,“若是能让所有亡者的灵魂都得安息,便是叫我永堕阎罗、自毁其身,都……”

      景簌:“应劭!”

      温峤:“应兄!”

      景簌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缓声道:“应城主,当年的情形,蓬安势必难逃战火,这本不是你父亲的过错,更不该由你来承担什么罪责。”

      温峤知应劭必是由郑曦之语思及亡父,心中哀恸难当,奈何自己嘴巴太笨,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结果一转头看见身边的景簌,突然心生一计,打算来一个“围魏救赵”,他冲着景簌道:“小道长,你师父不也牺牲了吗?你不难受吗?”

      景簌:“……”

      郑曦一脸敬意地瞧着景簌,说:“这场仗,原本打得无休无止……幸得苏岱画师在两军交战之界,画路为水,将毕生修为与灵力炼成一道镇符,置于漳河之底,令人、妖、魔皆不得渡,才终于沉戟休戈。景道长,尊师心系苍生,身殉万灵,吾等感怀于心,永志难忘。”他端了一杯酒,示意要敬景簌一杯。

      景簌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皮,说:“还行吧……其实我……我师父,平日里挺没谱的,吃喝玩乐一样不落,绝对不是你想象中那种鞠躬尽瘁啊死而后已啊的大英雄。我觉得吧,食尾之战那一次,他其实就是随手帮了一把,估计自己也没想到,发个大招能把自己命都发没了……”

      郑曦听完之后,脸色有些发黑,顿了顿,收回手,将酒一饮而尽,不说话了。

      应劭看上去已无悲戚之色,目光轻轻浅浅地略过景簌,随口问道:“尊师当日,为了蓬安城,不惜以身相护,死后,却因此不被沂泽子民谅解,尸骨无敛、不得归乡。苏岱一生磊落坦荡,最后却得如此结果,不知他……可曾后悔?”

      景簌笑了笑,“人都死了,哪管得着那么多身后事?”他饮了一口酒,“再者,沂泽岛护法,生为沂泽人,死为沂泽鬼,这条命,本就不是自己的。不管当日是为了谁,他终是背离了教规和承位受灵时所立下的誓言,最后为自己族人所弃,也是他……合该承受的罪罚。”

      应劭盯着他,瞳色幽深,许久都没有说话。

      四个人胸中皆有暗流涌动,无数复杂的情愫和心绪缠绕其间,厅中的气氛一时压抑了许多。

      “少爷!”

      这一声呼喊,就像一口利齿,将屋内绷紧了的弦猝然咬断了。

      四人皆循声望去——又是那个青衣家丁,大概在府中挺没地位,总冒着被小少爷骂的风险被派来传话。

      他跌跌撞撞闯进来,一张脸吊得跟苦瓜似的。

      “少爷!那个女鬼!她她她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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