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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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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神变,怨结难散,遂尸成鬼。”景簌蹲下身,指尖捻过花间晨露,放到鼻下嗅了嗅,“这座山灵气充沛,按理不该有鬼魅作祟。”
老妇一听,一张脸皱成了一个核桃:“不可能,你胡说!”
景簌被她吓了一大跳,“你行你来捉!”
老妇撇了撇嘴,神色惶恐地扫过周围的一草一木,颤巍巍地道:“我亲眼瞧见的,是个女鬼,长头发,白衣服……”
“是不是还脸色煞白、瞳孔漆黑、身上有血、面无表情?”景簌起身半靠在树干上,吐掉了嘴里叼着的杂草,“老人家,志怪小说里,十个女鬼九个都长这样。”
老妇目露凶光,浑浊的眼睛泛着血丝,“你这个插科打诨的江湖骗子,我看你根本不是什么道长。阿尧就是死在这儿的,怎么可能没有鬼!那个鬼……我亲眼看到了,就是她,她还在脖子上,挂了一串珍珠……”
景簌一脸问号地看向一旁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面有戚色,叹了口气,“道长,内子阿尧的尸体确实是在此地发现的。几日前她上山采药,大概遇上了山间野兽……我们找了三日,才在这里找到了她,那时候……尸身已经被那畜生蚕食干净……只能通过衣裳勉强辨认……”
景簌点点头,“所以你们让我捉的那个鬼,其实是你们家的媳妇?”
男人眼中似有泪光,“内子一向温柔贤淑、秉性纯良,吾子又尚年幼,遭此厄劫,她大约是心有不忿,才会阴魂难散,迟迟不愿离开吧。”
景簌听罢,折下一根树枝,踢开脚边的枯叶落英,在褐色土壤上圈圈画画,勉强勾出了一只兔子的形状。
老妇像看一个智障儿一般瞧着他这番举动,眼神愈加轻慢。
她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正想出言相谑,突见有一股红线从那道长的眉心游走出来,如细丝缝针一般丝丝缕缕嵌入了土中,旋即金光一闪,噌的一下,一只小白兔居然就这样凭空冒了出来!
母子两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当场惊在原地。
景簌勾唇笑了笑,俯下身亲昵地顺了顺兔子毛,“乖,把这座山跑一圈,闻一闻有没有新鲜女鬼的味道。”
老妇的神色火速变了,谄媚地扯住了他的青袍,“道长,您真是画师苏岱的徒弟?”
景簌把袖子从她手里抽出来,“爱信不信。”
年轻男人忙问:“若是捉到了内子,道长预备如何……”
老妇恨恨地拽了一把儿子的胳膊,“还能怎么处置!是鬼当然得除了,不然留着害活人吗?”
景簌心道你倒是挺大义灭亲啊,他丢了树枝,掸去掌间尘土,说:“你不必心急。鬼不是那么好做的,一般人死后,没什么大仇大恨大不甘的,大多都会入轮回重生。像你媳妇这情况,死于意外,虽然在尘世间尚有眷恋,但她在这山间做个孤魂野鬼吓唬人,无论是对她自己,还是对你们的孩子,也都没什么用啊?”
年轻人蹙眉一思忖,又问:“那我母亲在此间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呢?”
景簌道:“等兔子回来问问吧,如果没有鬼气,那么……”他扭头看了看老妇,“大概就是老人家心里有鬼,见到树影憧憧的,都能觉得是自己儿媳妇在作祟。”
老妇银牙一咬,正想反驳,但又惮于景簌的法力,只得暗暗碎了一嘴,拧着头躲在儿子身后,戒备地望着这一片幽深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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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安城内,多山多水,西边挨着崆峒崖,东边是茫茫岑海,实属得天独厚的鱼米之乡。
杨晟和女儿自五年前食尾一役后,便从苗疆迁居蓬安涟水一带,傍海而生,靠着捕捞海鲜水产过日子。但万物稀则贵,多则贱,此间靠海吃海的渔民太多,父女二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勉强度日,只有偶尔运气好了捞到成色润泽的珍珠,才能稍稍过得富余些。
几年前,蓬安西边的槐里山来了个伐木人,说请道士算过,须得寻一个水生水养的娇妻,才能免厄除灾,故特来此地寻一良家女子。
杨晟本不愿意女儿远嫁,奈何那男子生得清秀好看,杨尧第一眼便相中了,无论父亲如何反对,都执意要和那槐里山来的小伙回家去。
于是这桩亲事便这样成了,女儿嫁过去之后,隔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每年中秋,一家三口都会来海边探望老父亲。
杨晟瞧着他们其乐融融的模样,也曾一度认为,或许这真是个天赐的金玉良缘。
直到几日前,女婿突然写了封信来,说女儿采药的时候被野兽袭击死在了山上,尸体被吃得只剩下了骸骨。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就如钝刀割肉沸水浸骨,一点儿不亚于上刀山下火海。
初时杨晟总疑心这是不是一场噩梦,醒来后就能发现女儿还好端端地在槐里呆着呢,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无法再自欺欺人,便一下子病倒了,躺在床侧一个劲儿的流泪,全靠平日里身体还算健壮,才不至于就这样昏死过去。
又过了好几天,女婿才姗姗来迟,他看上去憔悴了很多,身边还跟着一个陌生人——此人乘白鹿,腰侧配青髦之节,一身湖色长衫,眉目俊朗,眸中有点点星光,一看便知不凡。
杨晟心下一悸,急忙挣扎着下了床榻,出门相迎。
腥咸海风拂在面上的感觉,暌隔已久,不合时宜地让景簌想起了一些旧日画面。
他从白鹿上翻身下来,指尖在鹿角轻轻一触,众人瞬间被那一道金光刺得眯缝起眼睛,待到再看时,哪还有什么白鹿的身影。
杨晟不敢置信地揉着眼睛,一脸见了鬼的滑稽表情。
郑曦无奈地瞥了眼刚露了一手、满脸得意洋洋的景簌,心想这道长也太爱臭显摆了吧。
不过虽然心中颇有微词,他还是上前扶住了岳父,恭恭敬敬介绍:“爹,这位是景道长,特地来此问问关于阿尧的事。”
“阿尧……”老丈人一听女儿的名字,眼泪就哗哗流不止。
景簌怕他又伤心过度昏过去,赶紧直入主题:“老人家先别哭,你女儿或许还没死。”
杨晟眼中闪过一抹讶色,“没死?!”
郑曦点了点头,“景道长的灵兔说,阿尧尸身所在的那座山,并没有新鲜女鬼的气息。”
杨晟一时间有些消化不了这信息含量:“白兔说话??女……女鬼??”
景簌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郑曦,挑了比较不玄乎的内容重说了一遍:“我看了那具骸骨,不是你女儿的。”
杨晟的瞳孔倏然缩小,他半张着嘴,双唇一开一合,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整张脸上的皮肉都在发颤,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一双瘦弱的竹竿似的腿抖得跟筛子似的,两条轻飘飘的裤管被风一吹,连带着整个人都跌坐在了地上。
景簌和郑曦面面相觑——不至于吧?
下一秒,这个年近花甲的老朽居然爆发出一声诡异尖锐的嘶吼,他惊恐地双手抱头,眼睛直勾勾地越过景簌盯着他背后,唇形竟是在说——阿尧。
景簌一激灵,指尖蓄力凝起金光,猛地转身一指,灵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光影弧线,轻飘飘落在了沙滩上。
什么也没打着——明明什么都没有。
景簌疑惑地收手,掐着下巴,转头盯着跟犯了失心疯似的杨晟。
郑曦慌忙跪在地上扶住老丈人,“爹,您怎么了?您是……看到了什么?”
杨晟的神智终于清明了些,大喘了几口气,左手死扣着自己的大腿根,求助地望向景簌:“道长,是阿尧!阿尧的鬼魂回来了!我看见阿尧了!”
这句话一出口,一侧的郑曦瞬间脱了力,整个人跌坐在沙子上,口中不住喃喃:“真的是她,那我阿娘看到的,也……也是她吗?她,跟着我来了这里吗……”
景簌俯下身,目光攫住杨晟,“老人家,您看到,你女儿穿着什么衣服,什么发饰,什么神情?”
“白色裙子,湿漉漉地,都黏在身上,头发也是湿的,披在肩上,一直往下滴水,阿尧……她刚才就那么看着我,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还带着那串珍珠项链,那明明是她出嫁前就已经弄丢的……”
景簌眯着眼睛,循着老者的目光看着这一片蔚蓝深海。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世间好不容易安宁了这么久,到底是什么人待不住了,开始在这装神弄鬼兴风作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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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曦给老丈人和景簌各斟了一杯茶,“道长,那依你看,家母和岳父看到的,真的是内子的魂魄吗?”
景簌摇摇头,“没有鬼气,自然不是。何况,世间的鬼都会保持着各自死状不变,这东西,在槐里为山鬼,到了涟水就扮水鬼,世上哪有这么因地制宜的鬼?”
郑曦凝神细忖了一会儿,“道长,难道……是妖吗?”
景簌翘着二郎腿,抿了口茶,“不好说,总之不是凡物。”
杨晟方才一直是双目空洞,两眼跟木珠子似的直愣愣盯着前方,直到听到“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问郑曦:“若如道长所言,那副尸骸不是阿尧的,最后,是怎么葬了我那可怜孩子?”
郑曦答道:“拿了些她生平最喜的首饰衣裳,在槐里山脚下立了个衣冠冢。”
杨晟唔了一声,又问:“那阿尧死时穿的那身衣裳呢,我是说——在尸骸上发现的衣物,也一并埋了进去吗?”
郑曦摇了摇头,“家母说衣裳沾了血,不吉利,已经烧掉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景簌总觉得杨晟似乎是舒了口气,连带眉目颜色都显得放松了些。
杨晟拄着拐杖起了身,“操劳了半日,道长该饿了吧,我去里屋拿些瓜果小食来。”
景簌忙伸手拦住他,“老人家不必麻烦。”他的目光平移到屋侧案上放着的三颗炫紫球形果实上,“我看那边桌上的祁莲果就很不错,可以拿来解解渴。”
杨晟起先神情一滞,听到后来,皱着的五官又缓缓舒展开来,“景道长能认得这稀罕玩意儿,已实属不易了。不过这祁莲果实,并不能用来解渴,而是用来做成甘苦酸辛四味佐料,加在饭菜里,用以调味。”
景簌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暗道我信你个鬼,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的,甚至还做出了好学的姿态来,“我原先只在民间的草木集上瞧见过此果的绘图,笔者将其与梨杏诸类的普通瓜果归于一处,没想到居然有如此神奇功效。”
杨晟本想三言两语将这个话题带过,没想到这道长好奇心甚重,便只得走过去拿了个果实来递给他,“道长感兴趣的话,送道长一个也无妨。”
景簌也不和人客气,大大方方接过来,“老人家方才说,这祁莲果能制成酸甜苦辣四种味道,不知是如何制法?”
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杨晟的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薄汗,“以竹刀剖则甘,以石刀剖则苦,以木刀剖则酸,以芦刀剖则辛。”
景簌环视了整间屋子,除了灶旁那一把还沾着鱼鳞的破铜烂铁,根本没瞧见什么竹刀石刀木刀芦刀。他将那枚柑橘大小、分量却极沉的奇果放在手心颠来倒去摸了摸,居然找到了一条发丝儿般细的裂缝,不由惊奇地“咦”了一声。
杨晟揩了把额头的汗,“道长?”
景簌咧嘴一笑,低头嗅了嗅掌心的果实,“我瞧这东西是不是已然熟透了?”
“是……是吗?”杨晟有些尴尬,想从他手上接过来看看,却被按住了手腕。
景簌抓着老人家枯树枝干般瘦弱的手指,带着他摸了摸祁莲果皮上的细小裂缝,“这儿,裂了一道小缝,我方才闻了闻,味道刺鼻得很,但要说是什么味儿,酸甜苦辣咸,好像哪个也不挨边。更奇怪的是……”他略一停顿,一双狐狸眼轻飘飘扫过杨晟,“老人家猜,是什么?”
杨晟一点儿也不想猜,但还是不得不配合地应了一句,“道长请讲。”
“细嗅时,味道明明刺鼻浓烈,但只要稍离开三寸间隔,便就什么也闻不到了。”景簌松开了他的手腕,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背上晃了晃头,“真是奇珍异果啊。”
郑曦有些无语地瞧着这两人硬生生把话头扯到了十万八千里的偏门玩意上,自己老丈人看着似乎也并不想就这个祁什么果多聊,便赶紧救场道:“岳父和内子原是从苗疆来的,对这些仙果自然研究多些,内子在世时,也总爱往各处采草制药。道长若是有兴趣,日后可以再与丈人探讨。”
他特意强调了“日后”两个字,暗示景簌别漫无目的瞎聊了,赶紧说正事。没想到话音刚落,杨晟不知为何,不仅不领情,竟还狠狠剜了他一眼,一脸“我可谢谢你了”的皮笑肉不笑,直把郑曦盯得浑身毛骨悚然,赶紧识相地闭了嘴。
景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像把锋利的刀,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把杨晟剐了一遍,“哦,苗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