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玉堂觅归燕》瀚海银沙

32、第 32 章

　　燕然活了二十三年，算是过了小半辈子，从来没有像这几天这么闲过，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除了睡就是吃，实在无聊的狠了，就扯干草编几只蝴蝶蚂蚱。反正几大要穴道和三条经脉都被封了，内力、轻功和掌法一概练不起来——不管怎么偷懒，都不算愧对先父的谆谆教诲。
　　再这样下去，飞燕都要变成肥鸭了。
　　燕然笑了笑，从地上扯出几根干草，侧着头想了片刻，随即运指如飞。不多一会，他手中一个肥短滚圆的身躯渐渐成型。燕然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觉得还是不够肥，摇了摇头，打算拆散了重新编过。
　　就在这时，甬道伸出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狂奔而来。
　　“燕子！”
　　燕然猝然听见这个声音，手指一颤，原本紧裹在指尖的干草唰的张开，和编了一半的鸭子一起弹落在地。
　　他抿了抿唇，伸手拾起干草，用大拇指和食指拈住捋直，这才缓缓抬起头：“你怎么来了？”
　　刘缈取出刘玄的手谕，得意洋洋的朝燕然一晃，一脚踢在旁边的良子的小腿上：“快开门。”
　　“是是！”良子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锁，刚把栅门推开一条缝，刘缈已经迫不及待的一闪身，挤进了监舍，几步奔到燕然面前，低头盯着他。
　　刘缈刚刚跑的急了，喘的厉害，声音粗重的像肺里装了个破风箱，旁人听着都替他累。他自己却毫不在意，双目晶晶，一眨不眨的盯着燕然。过了一会，他喘的稍微好了些，笑意吟吟的蹲下身，伸手就去摸燕然的脸颊。
　　燕然见他二话不说，上来就动手，眉头微皱，脸向旁边一侧，轻轻避开。刘缈的禄山之爪落了空，不免愣了下，但随即脑中灵光一闪，想起燕然的薄脸皮，立刻将这点尴尬抛到了九霄云外，软软的心尖上更像是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些微刺痛中带着几分酥痒，煞是难耐。
　　他嘻嘻一笑，正要说话，却猛地瞧见燕然眉宇间笼着淡淡的厌恶之色，顿时一怔。他还没转过念头，燕然已经别开目光，冷冷的开口：“结案了？”
　　他这态度比起几天前两人见面时，相去何止天差地远。刘缈心里惊疑不定，脸上的笑意也黯淡下来。他慢慢的收回手，没有回答燕然的话，而是高声叫道：“谢游。”
　　谢游应声走进牢房，刘缈看着他，对燕然一扬下巴。谢游会意，对燕然低声说了句：“得罪了。”伸出右手贴住他的后心。燕然知道谢游要为自己打通被封住的几大要穴，当下直起身体，盘膝坐好。谢游先以真气护住燕然的心脉，而后左手大拇指翘起，朝他头顶百会穴上缓缓点了下去。
　　百会穴是人体百脉交汇头顶的大穴，最是要紧。谢游这一指虽然力道柔和，且去势极缓，燕然仍然忍不住浑身一震，脸色刷白。刘缈在点穴上的造诣也算是不俗，知道这是该有的反应，仍然止不住心惊肉跳，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谢游换了一口气，大拇指摁向燕然胸口膻中穴，一点之下，燕然的身体微微向上一跳，胸口鼓荡的内息自然而然生出反弹之力。谢游化指为掌，贴住他的胸口不住推拿，直到两人面色微红，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才放开手。
　　谢游撤掌后并不休息，他深深吐纳几次，凝神聚气，掌心一翻，贴住了燕然气海穴。关元、气海，神阙、命门等穴位都位于脐下丹田，是任脉、督脉、冲脉三脉经气运行的源头，也是练气之人真气升降开合之所。一遇外力，反应立生。谢游深知厉害，这一掌用足了七成内力，本以为足以压制反弹之力。但他刚刚催动真气，立刻感到一股大力袭来，较之方才膻中穴的内息反弹之力，大了几乎有数倍。谢游万万没有想到燕然的内功如此精深，而两处反弹之力相差如此之巨，也是罕见。他又是吃惊，又是奇怪，但此时不容多想，只能连催内力，将这力道硬压了下去。
　　谢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压制住了燕然丹田中的内息，而后为他推宫过血。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候，谢游才收回双掌，这时他早已疲惫不堪，全身衣衫都被汗水浸透。
　　燕然也没好到哪里去，谢游双掌撤走，他的身体顿失凭依，晃了一下，眼看着就要倒地。刘缈一个箭步窜过去搂住他，只觉得怀中人身上无一处不是冰冷彻骨，这绝不是解穴后该有的反应，刘缈惊诧莫名，正要说话，燕然眉头一蹙，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星星点点，溅了刘缈一身。
　　刘缈大惊失色，右手扣住燕然脉门，立时察觉燕然的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和足厥阴心包经中真气运转滞涩异常，运行到右膝阴陵泉穴便被阻住。他心念电转，已知究竟，顿时惊怒交加，厉声道：“截血封脉？”不及多想，抱起燕然就朝门外冲去。
　　“等等！”燕然摁住刘缈，朝良子一点头，“那个张五怎么样了？”
　　“五叔？”良子有些疑惑，不知道燕然怎么突然想起问他，“他……出了点事……”
　　“死了？”燕然不动声色，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不！不！”良子的脑袋摇的拨浪鼓一样，“五叔前几天喝醉了，从床上滚下来，摔坏了脑子，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了，还没醒呢。”
　　燕然嗤的一笑：“摔坏了脑子？不是摔断了肋骨？”
　　良子莫名其妙：“肋骨？”
　　“没什么……”燕然摇头，伸手在良子肩膀上轻轻一拍，“去吧。”
　　刘缈知道这一下看上去轻描淡写，但其实已经下了暗劲。三天之内，良子必定无疾而终。他皱皱眉头，将燕然打横抱起，卯足了劲直冲出去。燕然被他颠的有些头晕眼花，忍不住开口：“慢点。”
　　刘缈看着他惨白的脸，依言放慢了脚步：“你三条经脉被封，真气运转本来不畅，还敢下那种暗劲？想让他闭嘴，用什么办法不成，非要这样自讨苦吃？”
　　燕然闻言倏地变色，手掌一翻，重重打在刘缈左肩。刘缈剧痛钻心，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手。燕然左手探出，摁住刘缈的肩膀，想要借力站住。但他这一用力，真气岔的更加厉害，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人也摇摇欲坠。
　　刘缈被推得坐倒在地，正要爬起来，忽然看见燕然再次吐血，三魂七魄顿时飞了二魂六魄。他虽然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反应却快，飞身扑上，双手疾出，一气点了燕然肩头云门穴、胸口紫宫穴和腰间志室穴，接着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放手！”燕然穴道被点，全身软绵绵的使不出半点力气，只能眼中喷火，恶狠狠的瞪着刘缈。
　　“不放，”刘缈见燕然急火攻心，却没有不适的样子，知道他内息已顺，而且穴道被制，一时半刻之内绝翻不出花样，这才把心稳当当的放进了肚子里，随即故态复萌，笑嘻嘻的在燕然鼻尖上啾了一下，“你乖乖的和我回家，等我给你治好了伤，你要做什么不成？”
　　“回家？治伤？”燕然听到笑话一样，脸上怒容尽去，不仅不追究刘缈方才的轻薄之举，甚至还笑了出来，但那笑容说不出的古怪，似是轻蔑，又似是嘲弄，“果然，你是求之不得。”
　　“什么？”
　　燕然见他晶亮的双眸中都是疑惑，突然感到疲惫不堪，他垂下眼帘，轻轻吐出一句话：“别装了，你累不累？”
　　“装？”刘缈茫然不解，正要出声询问，脑中忽然电光火石般的闪过四个字——截血封脉，顿时浑身发毛。他掀起燕然的裤腿，果然见他右腿膝盖以下，各处穴道上隐约有星星点点的伤痕。这些痕迹极为微小，若不是有心查看，绝难发现。刘缈还不死心，伸手仔细摸索。指尖所触，肌肤光润平滑，只有各处穴道上有微微凸起的圆点。他倒抽一口冷气，四肢百骸冰冷刺痛。
　　截血封脉是一种封堵经脉，使真气不能顺利流转的武功，或说刑罚，分为针刺和点穴两种手法。施刑时苦痛难熬自不待言，完事后如果没有及时救治，受刑的人被封的经脉不能复原，真气无法在奇经八脉中行走，等于武功尽废。
　　截血封脉源出六扇门，后来被锦衣卫发扬光大，是朝廷整治违法乱禁的江湖豪侠的不二法门——一般的地痞流氓还混不到这等待遇，可谓声名显赫，闻者变色。但刘缈深知，运用截血封脉不仅需要高深的内力，更必须对人体的经脉、穴道、内力运转，乃至行血在不同时辰产生的不同变化十分熟悉才行。区区刑部大牢，绝没有这样的高手。
　　以刘缈所知，当今能自如运用截血封脉之法的，只有五个人——六扇门京师总捕何斌、东南总捕钱淮、锦衣卫第九司的尚大荣、玉堂七鹰的师傅御前侍卫李文峰，还有一个柳堰子，是刘玄贴身影卫。
　　“又是九哥……”刘缈喃喃自语，浑身一阵燥热又一阵冰冷，简直比打摆子还难受，“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明白？那去问他啊。”
　　燕然冷笑，不出意料的看见刘缈脸色发白，眼中掠过惊惧之色。他不屑的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却被一股大力钳住下巴，强制着扭了回来。
　　重重压下的火热在唇上肆虐，燕然一口气吸了一半，猝然闭住。他瞪大眼睛，眼前却只有一片刺眼的白光，脑仁被耳边嘈杂的嗡嗡声压迫的生疼。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扔进了一个极深的冰窟，除了头顶上的一片天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唇上传来的灼热疼痛是真的。
　　好在燕然的内功根基极深，一时的慌乱过后，即刻收摄心神，耳目也渐渐清明。他视线所及，首先便是一双黑亮的眼眸，瞳仁中心闪着一点光斑，似冰锋映月，孤绝清寒，亮的让人背脊发冷。燕然心里突地一跳，模模糊糊的觉得，刘缈似乎刚刚下了一个重大决定。
　　一念及此，他心里一紧，又是一阵茫然。
　　燕然种种神情变化，刘缈尽收眼底。他略微松开那有些冰凉的唇，低声呢喃：“闭上眼。”燕然漠然看了他一眼，居然当真闭上了眼睛。刘缈见他如此柔顺，心里反而有些发苦。他低下头，舌尖温柔舔过红肿的唇瓣上被自己狠狠咬出的齿痕，柔声说：“燕子，你信我。”
　　燕然睁开眼睛，深深看着刘缈，一言不发。但刘缈再次低头的时候，却也没有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