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灯火阑珊处（gl)》卿若如斯

30、在人间（六）

　　开学后秋老虎肆行，直到十一假期后，陆燃和卫图的小摊才再次摆起来。
　　试探性地在科大摆了一周，被保安叔叔吓得连滚带爬三次，她们决定转换营地，去医学院。
　　医学院里林木葱郁，尤其以杨树居多。夕阳之下，古朴的中式园林教学建筑群镀上一层淡色金辉，清幽寂静之中，蓦然响起的悲戚雁鸣声揪扯起人的心，将之带到了最高处的飞檐之上，那种至高处俯视这尘世万千的感觉让人沉醉，也让人心生恐惧：束缚者仿若随时都会双手一松，将人丢进浩渺红尘。
　　医学院课程繁重紧迫，鲜少有在学校出摊的，学生长期面对那些冷冰冰的专业名词和严谨的数字，购买欲不强，所以生意不好不坏，凑凑合合。

　　时间到了11月中旬，晚间温度降低，天开始冷了起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年秋雨尤其频繁，天气转冷也很快。俩人决定卖完手上剩下的卫衣和毛衣，下个星期就收工。
　　这天放学后刚摆上摊子，天忽然阴沉下来。眼看马上就要下雨了，两个人将一堆厚厚的卫衣和毛衣打包起来，卫图拿出手机给庄逸打电话，想让他带个朋友过来帮忙运回宿舍。电话响了没几声，却被挂断了。
　　卫图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这几天没有和他再闹不愉快。就又拨了过去，这次直接关机了！
　　小雨迷濛，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卫图顺手将手机塞进包里招呼陆燃“靠不上别人了！架子撑子和凉席马扎都先不要了，衣服淋了难卖，我们快走！”
　　两个人一人抱着一个胳膊几乎环不过来的大包袱迎着小雨往回跑。雨势逐渐增大，雨水滴在包袱上使之更沉，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再次抱紧了才能往前走。
　　雨势来的急，学生大多都没带伞，行人匆匆顶着课本往前跑。两个人抱着这么大包袱，在川流的人潮里很显眼。
　　卫图歪着头，往上托了托包袱，蹭掉了脸上的雨水，视线清晰的那一刹，她分明看到了庄逸。
　　他和一个穿着黄色外套的女孩子一起，两个人顶着他的衣服打自己前面横冲过去……
　　卫图只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就抱紧了越来越沉的包袱继续往前跑去，疾风迎面吹来，冰凉的雨水扫了一脸，朦胧间只看得到周遭人影绰绰。
　　岔路处转弯，前面就到宿舍楼了。陆燃憋着一口气小跑，终于在楼前赶上了卫图，苦中作乐想调笑她一句，抬头正看到前面长廊里，庄逸正给面前的卷发女孩擦拭脸颊。
　　陆燃震惊之余微微转头，卫图平静目视，额前的碎发打着绺贴在脸上，雨水顺着头发流过脸颊,最后在下巴处汇成一注水流，滴滴答答地掉落在胸前的包袱上……
　　庄逸目送姚菲菲进了宿舍，转过头来正欲往回走，四目遥相对，他知道自己解释不清。
　　他轻叹一口气，伸出手想要接过卫图拖着的包裹。
　　卫图微微侧身避开了他“别，挺脏的。”

　　冷战仅持续一天，第二天晚上，两个人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
　　以前吵架，都是就事论事各自争辩几句，每次都会以庄逸的沉默而结束。许是这种争吵数量的积累爆发了质变，也或许是有些东西在不经意的弹指一挥间，早就已经完全不同。
　　卫图这次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事实已成定局，看都看到了，再用什么冠冕堂皇的话语去解释掩盖，只会更令人反胃。
　　她失望透顶，对方说什么都会轻飘飘应付过去。庄逸气极 “你也不用这样，当你看上的，别人都要来跟你抢？”
　　一句话成功点燃卫图，她气极反笑地仰视着他“你说的很对啊，我看上的东西未必就好，兴许是我瞎眼了呢！不然也不会跟着你来这里！”
　　“你付出了，就当我是白白捡便宜？你比谁都清楚，我根本就不喜欢学医！一个生来晕血的人和你一起学医报临床，还不够？你不就是嫌我没钱吗，我做不了你的饭卡购物卡，你就和陆燃一起在我们学校摆地摊！全专业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我女朋友摆地摊卖衣服！”
　　卫图笑得极为轻蔑“怎么，卖衣服丢人吗？我是偷了还是抢了？庄逸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我们交往这几年我为你花了多少钱？你给我买过几件像样的东西？你现在玩腻了觉得我摆地摊丢你人了？只怪大学里选择和诱惑太多，那个姚菲菲我稍微给你爆点料就够做一盆蒜蓉鲍鱼了！得亏你还巴巴惦记着，眼光退步太多。”
　　原本率真可爱的卫图说话这样不堪入耳，庄逸觉得痛心，而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俯视着她轻笑起来“是，你说的对，大学里选择和诱惑的确不少，咱们杜老师就是一个。”
　　卫图呼吸一滞，万万没想到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庄逸也会拿出来侮辱自己，一下子又急又气又伤心，三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顺不过气来，只怔怔地望着对面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清秀男生，失了言语。

　　杜老师是她们的导师杜明哲，年纪轻轻，长相颇为俊雅，站在鲜血淋漓的实验室里解剖小白鼠的时候，整个人也能透出一种魏晋名仕之风，可见其人气质非凡。且他不像一般的导师和教授一样古板守旧，言谈思想都能和学生相投，班里无不为其折服。
　　可人家早在读研的时候就结婚了，现在女儿都4岁半了。
　　“捕风捉影”这里面的“风”和“影”来源于一次实验课，需要往实验用小白鼠身体里注射一种慢性病毒，观察记录反应过程。实际操作的时候，很多女生下不去手，学生质疑这是否人道，班里将这个话题转而引到“人类与其他物种到底是否平等”“一边吃肉一边宣扬保护动物的行为是否太过虚伪”等问题上。
　　一时之间，实验室变成辩论赛现场，只有卫图还在忙活手中的活，眼也不眨地记录着时间节点和实验对象反映。
　　一片混乱之中，杜明哲点了她“卫图，说说你的看法吧。”
　　卫图思忖一番“人类和其他动物都是平等的。”
　　杜明哲微微点头。
　　“为了人类健康用其他动物来做实验牺牲品，这件事没有正误之分。因为物种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剥削和被剥削，我们能说猫吃老鼠和狼吃羊谁对谁错么？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即便我们心中做出了价值判断，这个判断标准，也是基于我们自己的思想和利益。”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认同她这个看起来冷漠无情的论断，卫图索性豁了出去“至于一边吃肉一边呼吁拒绝虐待杀戮，早在战国时期孟子就有了论断。‘君子远庖厨’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杜明哲欣慰击掌 “很不错！”
　　从此以后，杜明哲分外关注这个学生。课下课上，时常和卫图聊天，卫图头脑灵活语言幽默，师生相处融洽。但这种美好的师生关系，却常被杜明哲的一些仰慕者恶意揣测。
　　卫图毫不在意，没有因为莫须有的流言蜚语疏远导师。
　　可现在庄逸拿这件事反唇相讥，卫图失望至极，因为这既侮辱了自己，也侮辱了杜老师。

　　看着卫图黯淡下去的眸子，庄逸忽然开始后悔。这件事卫图不屑于争辩和证明，却是庄逸心底的一根刺。那些谣传间或落进庄逸的耳中，刺激着他脆弱敏感的自尊心。
　　和卫图相识的那天，他被常溯扶着去校医院的路上，低头看到自己膝盖上的血，晕了过去。他看到血会晕倒，会感到恶心。可是跟着卫图学医这是必然会接触到的。
　　他开学后一直在暗自做系统脱敏的治疗，最后明明能够克服了，但不知道是实验课太紧张还是太直观，在强忍住一阵阵恶心，拿着镊子翻动实验台上一片血肉模糊时，他还是晕倒了。
　　卫图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晕血，陪着他继续治疗克服，反应好转一点的时候，两个人出去吃了顿好吃的来庆祝。
　　最后卫图抢着付了钱，她知道庄逸家里情况不好，爸爸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全靠妈妈一个人摆早点摊供他上学。
　　正是家境的这种贫寒，致使他自尊心比别人都要强些。
　　卫图在科大女生宿舍楼下卖东西，是开班会时班长告诉他的。当时班会全班就差卫图还没来，团支书问庄逸，班长神经比较粗，直接在班上说“卫图在科大女生楼下卖衣服呢，庄逸你打电话让她回来。”
　　医学院极少有在校园里摆摊卖衣服的先例，大家都有些惊讶，闻言自然而然地看向庄逸。
　　这种聚集而来的目光没有恶意，但却让他想起了小学的时候，班里同学嘲笑他妈妈中午在学校门口买饭的感觉。哄堂大笑中，年幼瘦弱的庄逸和传话的男生大打出手，那个男生在班里颇有影响力，几个男同学趁着人将他一拳打倒在地，一哄而上，抬起脚朝庄逸身上招呼“你妈摆地摊，你还这么横？”
　　欺凌弱小是部分灵魂的本能，高尚的灵魂没有主动出击，选择了沉默。每个班里都会有一个弱小或愚笨或靠嬉笑取悦集体的被欺凌者，因为这件事，庄逸成为了那个被欺凌者。
　　他痛恨自己父亲的毫无担当，痛恨自己的弱小模样，痛恨自己的母亲为什么不能做朝九晚五最普通的工作，偏偏要在大街上摆摊卖东西！
　　卫图把摊子摆到了医学院，社团和学生会很多学姐迎面和他打招呼，都会说“诶庄逸，今天又见到你漂亮可爱的小女朋友啦！”
　　当然是在地摊上见的。

　　初中之后，进入青春期的庄逸身体逐渐发育，脸也张开了。长成了一副眉清目秀的模样，很受女孩子喜欢。但他还是自卑，从来不会主动和别人说话，不会结交朋友。那个年纪的孩子个个都是小能量团，急切躁动地散发着自身的光和热，他这么不合群，很快就被冷落下来。
　　但庄逸也找到了他的乐趣：去图书馆看书。
　　他不喜欢看军事历史，也不喜欢自然科学，喜欢看手工制作、机械设计制作类。
　　这个精巧玄妙的世界让他不能自拔，班里的手工制作参赛作品，学校迎接检查临时准备的实践活动展品，都是出自他的手笔。老师的肯定和同学的赞美让他在这个世界里获得了价值感，得到了被人认可和艳羡的资本，获得了能和少年脆弱自尊心持衡的荣耀。
　　遇见卫图之前，甚至是高考之前，他的志愿都是产品设计。做一个设计师是他毕生的梦想。
　　但是上天依旧不会眷顾他半点，他考砸了，而卫图超常发挥。他喜欢小太阳一样的女孩，也想要不顾一切筛选合适的学校。
　　卫图让步，放弃了好学校，他也让步，选择卫图喜欢的医学院。
　　彼此舍弃了珍视的东西，最后因为这个生出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