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割除家业化素衣 ...


  •   朱秉杭在家中成日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或在柜房中静坐或在院中散步,除了在锦姐跟前还一如往常,往别处就冷着张脸不声不响的尽出神,叫着茶饭就吃,不叫他也不吃了,卫虎在旁看着很是忧心,以为是孩子的事,就劝说:“公子和奶奶还年轻子嗣的事儿以后再看,大家平日要保重身子,就是奶奶身上不好不宜生养,咱再纳一房女子也使得,公子正在壮年岂能无子?”

      朱秉杭依旧凝思,付之不闻。

      卫虎又猜是为秦王暴毙的事儿,又劝说:“王爷他生时富贵死后荣哀,人生半百也不算短寿,八日而亡不受病苦也是善终呢!”

      朱秉杭还是没声响。

      卫虎暗想着难道是为那小惠儿?她是公子同年的人又有些旧情,公子为她也未可知,便试探道:“若论最近的事只那惠儿死得可惜,自已年纪轻抛下孩子又小,身后事也凄凉,公子有心咱再破上几两银子请两个和尚在她家念场经超度,也是相识一场的情份。”

      满篇的话只银子二字入了朱秉杭的耳,抬头问说:“咱家还有多少银子?”

      卫虎说:“账上还有四百零六两银子,前头柜上还有几十两银钱没算入账。”

      “你把账本拿来我看。”

      卫虎飞跑着取来,朱秉杭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心中盘算好了,自家点头说:“我懂了。”

      卫虎不知他懂什么了,但看他神情恢复也放了心。

      朱秉杭让卫虎把招牌挂出去,将柜上收拾好,人来看诊开方,没人来就陪锦姐下棋、玩牌、喂鱼、养花。门上或有什么江湖卖艺的来了,必叫进来耍了大家看,如有货郎食担来了,准让锦姐和卫嫂来挑,日日让卫嫂买鱼买肉,顿顿有鸡有鸭,自家当归党参治了丸药给锦姐服用,眼看锦姐的气色是一天胜似一天。朱秉杭自家除了看诊还替人写文,祭文、状文、批八字、写债据,与人上官府上王府周转人事,比先时活络多了。

      以前有富户官绅来请,他只托不得空,现在人来请他一刻也不担耽,让卫虎背着药箱就走,以前一剂药下去见人好了他留两方丸药就罢了,如今人问他要药,他也开几张补方。朱秉杭本来就手段高出身好,加上肯经营连日来进项无数,全家上下以为他积聚旺家都跟着高兴。

      忽有一日,他自己开了张契据,把卫虎叫来吩咐说:“你来签字画押。“

      卫虎一点不迟疑上去签字画押,朱秉杭收过来吹了吹,卫虎疑惑:“公子这是什么啊?要我签字?”

      朱秉杭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卫虎不做他想,朱秉杭又让他将庄上的地契拿来,卫虎就取了来,朱秉杭自家收了,卫虎也不过问只觉得朱秉杭跟以往是有些不同。

      没过几日朱秉杭陪锦姐午觉起来,又想起桩事来就让卫虎备车往庄上去,锦姐问:“这都下午了你去做什么?有什么急事?明日去吧!”

      “这事我思量也不是一两天了,正趁着傍晚的天色好做事的,今日去明日回也使得,你好好在家明早我就回来了。”

      锦姐听了疑窦丛生,“你思量的是什么事?”

      朱秉杭不好瞒她,照实说:“我家祖墓园里的树木我要去点算,过几日寻个木材行中卖了。”

      锦姐听来是件没由头的事儿,卫虎却大惊失色,“公子这使不得,这是坑家败业不吉利的事儿,咱平白去做这伤祖荫的事儿是为何?”

      “没什么?只是想着变些银钱好过日子。”

      锦姐也意外,“咱家里也没什么大用处一时要急钱,你或要用钱,去年云哥儿送的两百银子我还没动,你要有用处你先拿去,这坟上的东西轻易不好动的。“

      卫虎也帮说:“奶奶这话有道理,公子你细想想。“

      朱秉杭从容道:“我都想过了,这事无须你们操心,钱多总是不压手的。”

      这时锦姐也觉得朱秉杭有些不同了,与卫虎对视了眼,卫虎不停地给使眼色,“奶奶,公子最听您的话了,您快给劝劝。”

      锦姐犹豫了一会儿,朱秉杭笑问:“你要劝我吗?”

      锦姐摇头,“算了,这事儿我真不明白。”

      卫虎只得自已开口,来去无非是伤德行不孝道破风水的话,朱秉杭心意已定,任卫虎苦苦相劝他也置之不理,到了城门口与卫虎说:“要不我自家去吧,你也不用跟着了。”

      卫虎方不敢言语了,傍晚两人到了庄上,朱老爹喜出望外出来接着,“公子要来怎么不先说一声,我也好准备屋子。”一面朝里叫泡茶,做菜,朱秉杭说:“不用忙,我去墓园看看。”朱老爹要跟着,朱秉杭不让,连卫虎也留在屋里,自己一个人去了。他前脚走后脚卫虎同朱老爹告诉,从近日来如何挣钱到现在要卖树换钱,一个说得痛心一个听着惊心,朱老爹问:“莫不是因年头的事心里不自在,故有此变。”

      卫虎叹气道:“公子的心境我等是看不破的,这几日我眼皮子老跳,心头发慌,如今又要破坟茔的东西我怎么不怕。”

      朱老爹说:“我回头再问问,怎么突然有了此意,莫不他有什么用项,咱们下头人不知道,说出来咱一起想办法。”

      两人愁眉苦脸,相对坐着,眼望朱秉杭回来相劝。

      朱秉杭一人到了墓园里在父母坟前跪着,将心事默默祷告了一遍,伏地磕了三个响头说:“孩儿不孝。”说罢起身在周围转了一圈,见四面一大片杨树,遮天蔽日森森郁郁好不威风,点了抱粗的也有百来棵,心中成算好了才回屋中,朱老爹还没开口,朱秉杭就先道:“你点灯拿笔来,我有字要写。”

      朱老爹就取火引灯,去柜中取了纸笔,朱秉杭写了一封买书让朱老爹签字画押,朱老爹留心看了一眼,惊问;“好好的,把这五十亩地与我做甚?”

      朱秉杭说:“这五十亩地是我爹在日自家置下的不是宗府的地,我一时也管不过来,您老子孙也大了拿去分了吧!”

      “收不得,收不得,公子管不过来庄上有我们,莫不是信不过我,来试我的?”朱老爹苦声道。

      朱秉杭失笑,拉着朱老爹上坐,从袖中将地契一并取出来,说:“老爹,你是宗府的老人了,我爹都是您看大的,我实话与你说,这地你不拿着我就一并卖了,墓园祖茔是宗府的动不得,若不然按我心意也该全卖了。”

      话音刚落,朱老爹已是面如土色,气声不透,直直倒在椅上,卫虎和朱秉杭抢上前拍得拍,顺得顺,好一会子缓过气来,老泪纵横,把着朱秉杭的手儿说:“好公子,我年轻时在宗府中跟主人家读书,也知个“君子不斩丘木“,从来只有不肖子孙才卖祖宗坟头,公子你又不是歪道上人,一如守规学生似的,怎么突然要行这些事?”

      卫虎也含泪说;“公子,老爹说得是啊,你有难处只和我们说,我们虽不济穷家穷口也凑几百两与公子应急。”

      朱秉杭只是不答,那两人只声声哭老爷,朱秉杭听不下去方说:“我不是书房里的公子哥儿,也是出门经事见得多了,所谓“饿出来的见识,穷出来的聪明”,你们也不必劝我了。“叫了朱老娘进来,把买书和地契塞与她手上,说:“收着吧。”

      朱老娘也不识字拿着文书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只听见个穷字,就说:“公子要说穷,前岁赏得银子都在,公子拿去自用。”

      “我不是说现在,是怕以后!”说罢饭也不要吃就上客房睡下,留下卫虎和朱老爹两个抱头哭到半夜。

      第二日绝早朱秉杭就起身回城,过了几日约了木材商一齐到了,一天工夫坟上百棵杨树都伐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光地。朱老爹倒在坟头哭得起不来,卫虎也揩泪。

      朱秉杭得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高高兴兴回家交于锦姐,锦姐也是头一回接手这样的大宗的银钱,拿在手上也不知如何是好,问:“这钱怎么处?”

      朱秉杭说:“有什么怎么处?你自家收着自家用。”

      锦姐想着自已也没有大宗用钱处,就开柜收着,还同卫虎说:“家中有用时你尽管来支取。”

      卫虎惨淡淡地说是。

      朱秉杭了却这件大事,又见天往王府里去找王妃和长史说话,一说就是老半天,卫虎在外间也不知他们商量的是什么事,只每次王妃送出来都是泪汪汪的,后一日朱秉杭陪着锦姐在房中,卫虎一人在柜上,长史从外间来,卫虎忙奉茶让坐要叫朱秉杭,长史抬手拦下:“不必了,公子与我们话都说尽了,多陪着你家奶奶吧!”说着从袖中拿两封信,交待道:“这封是礼部的回书,这封是王妃的,别的话儿也没有,你回头交与他就是了。”一口茶也没用只把房子看了两眼,叹声走了,弄得卫虎好没意思。

      此时锦姐正在房中和朱秉杭歪缠,搂着朱秉杭的脖子做娇做俏,朱秉杭只是推却,锦姐急变了脸拿拳头捶他:“你若嫌弃我你早说,大半年了你只叫我守活寡吗?”说完也是委屈得要哭,朱秉杭捧过她的脸,细细摩挲亲了两下,说:“我是怕你身子不好,不敢造次。”

      “大半年了就是要死的人也养好了,你是怕我身子不好,还是嫌我身子不好?”

      朱秉杭心下百感交集,只抱着锦姐在怀中,锦姐催他宽衣,他横下心道:“晚间再说吧,我们洗了澡,置上酒,也从容些。“

      锦姐以为闺房之趣也不疑其他。

      朱秉杭穿上衣服到外间,卫虎将两封信交了,朱秉杭将其中一封收了,还有一封扯开是宝钞三千,当下给了卫虎,“这是朝廷历年欠得俸,我请王妃催来的,你收着在账上吧!”

      卫虎上前收下,朱秉杭又吩咐,“你上馆中定一桌全席,打十斤金华酒,我晚上与你奶奶喝两杯。”

      “公子和奶奶两个人如何吃这许多,如今天又热?”

      “你们夫妻也跟着吃些,今日来了俸禄也该开荦。”

      卫虎依言而行,定了十盘八碗的席面,打了十斤金华酒,朱秉杭在家中上下看过,闭了门户掌上灯请卫虎夫妇同坐,卫虎不敢,朱秉杭也不勉强,自家拿杯敬卫虎说:“你是我最放心的人,家中上下都托你照管,我若不在你照应好奶奶,听她差遣就如听我一样的。”

      “这是自然,只要公子和奶奶好,我们两口子什么都做得。”

      朱秉杭又置杯于卫嫂,卫嫂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嫂子,奶奶将来要你侍奉的地方多了。”

      卫嫂说:“侍奉奶奶是该当的。”

      朱秉杭看他们夫妇喝下敬酒,让卫嫂将菜分了,自家与锦姐上房去吃,让他们夫妻在厅里吃。

      卫嫂问卫虎,“今日何故办这席酒?又没来人?怪费钱的。“

      卫虎说:“今日王府里将三年的欠俸送来了,公子高兴吧!“

      朱秉杭同锦姐在房中点了红烛,搂坐着把盏,吃了几钟锦姐心急眼热自家褪了衣衫,软在朱秉杭怀中不肯起身。朱秉杭吹了灯,抄抱着锦姐上床,鱼水同欢,鸾凤交颈,锦姐缠着朱秉杭只叫好人,朱秉杭越发用心使力,锦姐一发舒坦一连丢了几次,身子醉烂了一般。

      朱秉杭扯被替她盖了,自家披衣下床,在窗前坐着看夜色半明半暗,听风声似有似无,谯楼更鼓已交三更,朱秉杭自觉心下如死水枯木一般,虽经云雨也难生欲情,呆愣了好久,只听有人拍门,也不叫卫虎自已出门开启,只见来人衣衫褴缕,拿着把破胡琴,乃是前岁去世的叔公,朱秉杭修道之人并无慌张,问:“叔公为何深夜到此?“

      “我虽久离人世,心中还记挂你们,今夜见你愁闷故而前来相谈,好侄孙这人世你已看淡,又为何留恋至今?”

      朱秉杭为难说:“私情亏欠,负心不安。”

      “好侄孙,你是天下第一等灵明之人,怎么一叶障目,让我唱两套旧曲你听。”说罢,坐在阶上调弦而歌,“黄埃散漫悲风飒,碧云黯淡斜阳下。一程程水绿山青,一步步剑岭巴峡。唱道感叹情多,凄惶泪洒,早得升遐,休休却是今生罢。这个不得已的官家,哭上逍遥玉骢马。”

      朱秉杭虽不懂戏也听出唱得是唐玄宗马嵬坡的故事,朱叔公说:“我再唱曲你听听。”

      复开口: “碧澄澄万里天如水,睥朗朗十分月满营,马首立虞姬氏,翠蛾低敛,粉泪双擎。绝疑的宝剑挥圆颈,不二色的刚肠痛。怎教暴露在郊墟,惜香肌难入山陵,望碧云芳草封高冢,对黄土寒沙赴浅坑,伤情兴,须臾天晓,仿佛平明。”歌声一落朱叔公道:‘我去矣!”

      朱秉杭叫了一声惊醒了,分明是场梦,四更的鼓还未敲,外间虫声微微,锦姐在帐内睡梦正酣,朱秉杭思量梦中情景,那明皇和霸王都是不世出的英杰,一个长恨马嵬坡一个饮悲乌江岸,杨妃与虞姬两个绝代佳人更是香消玉殒,可见情长命短终究是空遗恨,何用留连?不如早去!想到这里立起身,到箱里翻出旧日的道袍穿上,戴上纯阳巾,又上书房将几部道经包了,燃起一炉香静坐待天明。

      锦姐早间甜睡之中听得外间哭嚷,被吵起来披衣跻鞋开了门,“卫嫂,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了,快让前头别吵了。”

      只听卫嫂哭喊着:“奶奶,奶奶,你快来啊,公子要走了!“

      锦姐不耐烦走到前面,只见夫妻二人跪在朱秉杭面前都哭天抹泪的,莫名其妙地说:“这一大早的干什么?”

      “奶奶,公子要出家去了。”卫虎泪流满面。

      锦姐乍一听并不信,但又见朱秉杭全身道士打扮,问朱秉杭道:“你是要出门看师父吗?”

      朱秉杭摇头,“我要走了,你们保重,该说的话前几日都说了,这院子我写了卖书给卫虎了,礼部我也上书从此宗室也无我名。家中千金足够奶奶支应,奶奶终身自主,卫虎只当我在日是一样的。”又向锦姐打了一躬,“连累二年,实是有愧,今日情断,只愿保重。”说完拂身要走,锦姐赶上扯住他的衣袍,“秉杭,不是这样玩法,你不要吓我!”卫虎夫妻也拦门大哭,“以前公子出家还有个地方,这次出家只身就走吗?放着好好的奶奶,公子就有回首的心?千金的家业有何不好?”

      朱秉杭笑道:“我如今心无凡尘,看奶奶就是镜花水月,看金银也是电光泡影,前番出家不曾割除尘缘已是大错,今日透出迷津,点觉大道为时未晚。”

      “我呸!”锦姐急骂道:“你要修道平白娶我回来做什么?如今要走,你带我一处,咱再上华阴就是,你当道士,我做道姑。”

      “不尽人伦,焉能成道,这是你我前生业障,现在业尽惑除,情忘性显,分别之日到了。”朱秉杭脱下外袍,大步去了。

      锦姐只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木然栽倒在地,眼见朱秉杭出了门。

      卫虎赶着去追,卫嫂便上来扶锦姐,一会儿哭叫公子一会儿哭叫奶奶,不住地替锦姐拍心口,好半日卫虎垂着头回来了,卫嫂问:“公子呢?”

      卫虎顿足道“找不到了。”

      “哎呀”夫妻两个一齐哭出,锦姐此时缓过来神来,坐在地上放声大骂,手中还扯着那领旧道袍从朱秉杭骂到卫虎,叫说:“罢罢罢,我还活什么,一头碰死了吧!“慌得卫虎夫妻抱拦不迭,卫虎说:“奶奶,公子已是去了,奶奶还年轻想着公子临去的话,奶奶再有个好歹那我们夫妻可真是不成人了。”

      锦姐受恼受惊,又悲又气,连日闭在房中身也不起,饭也懒吃,朱秉杭突然出走,宗亲们也来闹了半月有余,有要分房的,有要分地的,有要逼锦姐出门的,卫虎凭着朱秉杭之前的安排把这起人都挡驾住了,王府长史也来主事,才安然平了一场家门祸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