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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峰复转落旧堂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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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朱秉杭走后一家没了生气,前头的医馆也关了,卫虎跟胡大郎结了账,还了东西,胡大郎也感叹,“贵公子真不是凡人,这等爵位爱业说抛就抛,你家奶奶可还好吗?”
“不消说好,只要不生歹就是万幸了。”
胡大郎想着姐鲜花似的年纪将来不知在谁家门里,想西安城中也难有胜朱秉杭的人物了,心下只是可惜,但是旁的话儿也不好多问,只多让了几两银子,说:“你奶奶是个聪明能干,经过世面的女子,想必是能挺过去的。”
“谢大爷吉言了。”送走胡大郎,卫虎看着四下里空屋空柜也不由悲从中来坐在墙角只是淌泪,听见外间门响忙揩了泪,开门见是个姑子触动伤心处,“我家没有布施。”反手就关了门,那姑子又打门,“卫大哥,是我啊,你不认得了?你家公子写信让我来看奶奶的。”
卫虎听着声熟,返身一看,“哟,是幻师父啊,失礼了,失礼了,您快进来。”请着进来,问:“我家公子有信?何时的信?他如今人在哪里?”
幻境从怀中掏中封信,“一月前的让我有空来望奶奶,说奶奶小产身子不好,我中元办完了法事,路上又多耽搁竟到迟了,奶奶还好吗?你家公子不在家吗?”
卫虎大失所望,“罢罢罢,家门不幸,您见了奶奶再细说吧!”遂引了幻境进院,锦姐乍一见幻境就如见了亲人,心酸难忍泪眼双垂对着幻境只是哭。幻境心里纳闷也不知从何劝起,锦姐自己哭完了,问:“你怎么来了?”
“公子写信让我来的。”说罢将信递上,锦姐不看则已,一看更是气得脸色发青,嚎说:“天杀的狠心贼!雷劈的负心汉!他早就思量好这脱身计呢!我自进朱家门有什么对不起他处,一不打二不骂,十分敬重处处让礼帮着他开医馆挣家业,凭谁也挑不出我的错处来,我这里还指望跟他白头偕老,他倒好算计的严严实实就抛下我去了。”
“去了?怎么叫个去了?是病是死?”幻境听着受惊。
“真病死就算了,他好好的又要出家,道袍子都被我扯下空身出去了,你说说世上有几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偏我的命就这样的苦?”
幻境毕竟也是出家之人,听了这事倒没惊异,问:“出家也有个地方,他是回华阴了吗?”
锦姐这会子也不哭了,让着同幻境坐了,“回华阴就好了,他说上次出家有地方就是不好,这次再没有地方了。”
“奶奶,他本就是神仙中人,如今既去了也回不来了,他寄出这信让我来,就是让我来劝你的,你好好的千万别想不开,华山上再难咱都过了,如今留着大院与你,你且耐心住着,将来若招若嫁还不全凭自个儿。”
锦姐听了发笑,此时卫嫂进来上茶,锦姐问幻境:“你吃过没有?”
“我早间吃过了。”
锦姐见天都快午了,对卫嫂说:“你快办两碟子,煮两碗面来。”
卫嫂应了,又向幻境说:“幻师父来得正好,你劝劝奶奶,自公子去后咱奶奶没好生吃过一顿饭。”
锦姐说:“你快办去吧!”
卫嫂托盘走了,幻境问:“你真个这不吃饭吗?你可不是这样死性的人。”
锦姐叹说:“我不瞒你,我虽是个少心肝看得开的人,到底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孩子,这再一再二再三我还望再四吗?论人才论品貌我自问再找好的也不易,就是找到了也难保长久。况我心里还放不这道事,前头王敏正休我,也有可休的地方,后来我与云哥分断,也有过不下去的地方,只是我弃他非是他弃我。独对朱秉杭我有什么对不起他处?一场夫妻就生生扔下我来,你心里要扔我平日也交恶些,何苦为我安排周全,真真叫人难受。”
幻境说:“可不是吗?我说怎么突的有信来,他还想着让我来伴你呢!”话音未落,锦姐眼又湿了,卫嫂端了饭菜上来,幻境开解着一起用了。下午幻境陪在着园子里散了散,锦姐见花草楼台都和成亲时一样,池里鱼儿也还自游自在,锦姐想着往日的夫妻并肩成双的恩爱,此时池中只映着自家一个单影,又痛上心来早早回房躺着了。
卫嫂端了晚饭来,因幻境在才勉强陪着吃了半碗,晚间幻境与她一头睡着,只拿说经上的话来劝她,又说:“人生际遇瞬息万变,你在观中的时节求了那几次签竟都忘了?我这次来师
父还让我带了签文。”
锦姐猛然警醒,说:“快拿来我看看。”
幻境去包中找了来,锦姐就在借着微灯看,还是当日的话:
捧打鸳鸯得并头,容颜不改旧风流。
江东才俊相伴短,不若当年双好逑。
长安王孙玉资质,终是青云入九重。
有人问尔真消息,还是山东九月秋。
看完心下悔之不迭,说:“我白跟着秀才进士读了几年书,怎么早不解这签文,现在看句句说得都是实,我早些儿窥见了也不至到今天了。”
“奶奶前头都不看了吧,你只说后头。”
“前三句都应了,第四句“有人问尔真消息,还是山东九月秋“,说我终身还是要在山东。”
幻境喜道:“那你还愁什么?神仙指路必不岔的,你缓些时日就上山东去。”
锦姐只觉得没兴头,自家冷笑说:“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凉,我这心也凉透了,如今就是神仙来引我,我心里也不起意呢!“说着把签文在枕下放了,也不吹灯,与幻境说着话睡了。
第二日又有张奶奶来看锦姐,见了幻境都是认识的,想起在华山接着锦姐回来成亲的情节,张奶奶泪滴不住,苦道:“幻师父你也不是外人,你看看这桩事真真叫人伤心。我的杭儿啊,怎么就生得一副铁石心干出这等绝情事。前番在华山我还时常派人去望望,这次连个踪迹儿都没了,直如挖我的心一般,我半老的婆子尚且受不得何况锦姐。“又把着锦姐的手,”好孩子,你要恨要恼只在我身上,杭儿他修行的人,经不起冤债。”
锦姐也说不上硬话,“姨母,我自家福薄只当守寡吧!”
此言一出,张奶奶急得脸色煞白,连声呸道:“不当数,不当数。”向锦姐道:“你说这话就是拿刀子往我心上扎呢,好孩子你只怨我吧,我这几日老梦见他小时候,昨天请了个算命的,那先生说杭儿命中有慧根仙骨注定不能在尘世久留。咱只当沾些仙缘,百年之后也有阴骘。”
锦姐发笑,“神仙不替人看命,人倒替神仙看起命来了。”但见张奶奶的苦情也不好多怪,况姨母爱侄的心她是最能明白,千叹万叹心口头一个苦字罢了。张奶奶留下东西,又把卫嫂叫来嘱咐了一番,出门又看见高妈妈,高妈妈拜说:“一向没能去给奶奶请安。”
“我一个老婆子不玩不耍,又不戴花结社你来看我做什么。”让她起来叫近了问:“你看我这侄媳妇经了这事,可有回转有留地啊?”
“奶奶要怎样回转?最好自然是公子回来!”
张奶奶放下脸,“你在我面前还说俏皮话!”
“不敢,不敢,老身说得是实话,眼前除非公子回来,不然一时是回转不了的。”
“那就慢慢来,你多陪着散散,劝劝,没得让个花似的孩子在我家门里葬送了?假以时日回转过来我要重谢你的。”
高妈妈笑容满面,“奶奶真是积善积德的人,好一颗菩萨心。“
“罢,我听见菩萨神仙就头疼,我看见都要躲着走,也不知我那儿现下在哪里?“说着咽了两声上车去了。
高妈妈进门寻着锦姐先说了说最近街上的故事,锦姐问:“最近街上有说我的吗?”
高妈妈惊怪道:“奶奶门里有什么好说的,不出奸不出盗,别人要说只说房院富足。”
锦姐向幻境道:“这是日子过了大家也不谈了,刚出事那几日卫嫂上街买菜人都围着谈论。”
“长嘴是做什么的,不就今天说你,明天说他吗?”高妈妈有心替锦姐开解,看着桌上的骨牌道:“奶奶,咱三个今日正好打牌咧!我昨日卖了两副珠钗得了几钱银子,我今日做东请奶奶和师父吃桌点心酒,打场围如何?”
锦姐站起来,“怎么要你费钱?我有钱正没处使呢!”就叫卫嫂进来,让她上街打酒置盘子,卫嫂先就果子摆了八碟都是花生,瓜子,麻饼、云糕之类,又捧上茶来,锦姐喝了一口放下道:“你去买六安瓜片来,那是我旧家里常用的。”
卫嫂如今只要主母开颜也不心疼钱了,依言到外间,买了半斤瓜片当即沏上来,高妈妈赞说:“这茶清口我从未喝过,今日里沾奶奶的光。”
“这有什么稀罕?往日只是家中最寻常的东西。”往常锦姐说这话卫嫂要心疼坏了,今日听了反而跟着说:“奶奶不缺吃穿天大的事都要往好处想。”
锦姐呷了口茶,“嫂子也早歇歇去。”
“我端上菜就歇着去。”卫嫂将办下的头肉,酱肝、肚丝、烧鸡、腊肠、腊鱼、皮蛋、香干,另蒸的肉饺,白馍,热得米酒一一端上来,那香味直往人鼻里钻,高妈妈和幻境都忍不住放下牌先吃上了,劝着锦姐也喝了几盅,高妈妈说:“人活一世不就图这自在日子吗?我们与幻师父都是没汉子的,有什么要紧?有酒有菜手中有钱要那汉子做甚?没来由淘气?还是闲得腿疼要替他张罗家事?我这两年冷眼看公子虽好到底也有些不足,一是亲族大事件多,三是门头高虚头多,三是性子淡人没趣。您细想从前的日子短,以后的日子长,且放开心胸好过日子,休得愁闷。“
幻境凑着说:“妈妈这话说得好,说到底出家图什么呢?不就图个自在吗?世上男女几人能无拘无束,奶奶你这福份我们修还修不到,你快打起精神只管受用,要知人生在世青春无价,及时行乐才是正理。”你一言我一语,牌打到天晚,酒吃了半醉,把个锦姐劝得回转了一大半。当夜又点上香,切了瓜煮了面,摆上干果,高妈妈请了一相熟的女先孙三姑来说书,卫虎和卫嫂此时只要锦姐乐意,只要家中不引野汉,什么戏子优伶也顾不上了,大家正厅里坐着。
孙三姑先说了一篇《凤求凰》,是卓文君新寡夜奔司马相如的故事,锦姐听着果然喜欢赏了几百钱,孙三姑也陪着用了些酒,又说了一套《小尼姑思凡》艳俗有趣,卫嫂守不得早早去睡了,锦姐等人闹到后半夜,吃得杯盘狼藉,醉得眼饧心放,幻境和高妈妈搀着锦姐进房,她拉着两人说:“好幻境,好妈妈,还是你们知我的心意,如今做乐寻欢,来日好送我上山东去。”说完笑了两声,幻境替她脱了鞋,高妈妈替她盖了被,高妈妈问幻境:‘这山东的话儿是什么意思。”
幻境说:“奶奶以前在我们观中求过签,那签上说还要回山东去。”
高妈妈点头道:“这个容易我替奶奶留心,西安是个大地方,要寻山东的主顾也不难。”
锦姐自此见天看牌吃酒,听书看耍,更有游街上庙,看戏赶会,没一日安静。
卫虎夫妻只是侍奉绝无多言,一日同幻境上北街看戏,先开场唱的《西厢记》锦姐听得笑呵呵的,后上来唱《吕洞宾三戏白牡丹》,锦姐越看脸色越不好,直到最后一折,吕洞宾纯阳一泄,牡丹再度求欢,吕洞宾叹说缘尽,喝声唤剑,立在飞起,成仙去也。这一折正中锦姐的心病,锦姐一拍桌子赏钱也没留,铁青着脸出门去了,幻境是知道症结的也忙跟出来,一面骂说:“唱什么不好,唱这妖戏,以后再不来了。”
弄得那戏园的跑堂不知所以,只当错待了贵客,一路赶出来赔罪。锦姐上了车只让卫虎快走,进了家一发蒙头大哭。
卫虎细问幻境才知是看戏的缘故,卫嫂叹说:“我看奶奶素日玩乐只当她好了,没成想还在局里呢!”
卫虎说:“你说得轻巧,少年夫妻生生离了,岂是容易好的。”
是夜锦姐听见外间吵嚷,穿了衣服出来看,只见一个老道正在门口唱道情,锦姐让卫虎赏钱打发走,那老道说:“我不要钱,我还有东西要送给奶奶呢!”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幅卷来,锦姐说:“你出家人的东西我不要。”
老道说:“这是吕祖让我来送的,奶奶命里有仙缘。“
卫虎上前接了递过来,锦姐打开一看画中人正是道装的朱秉杭,“呀”地一声画摔了,人也惊醒了,望窗外才交四更,想着梦境又想着往事,心道莫不是吕祖真个来指引我了吗?这秉杭确是仙家的人?可叹我当年还攥着他的袖儿叫神仙来着,看来他是尘缘了我是仙缘尽,白牡丹才得三戏我自家已得三年不怨人了吧。想着想着又睡过去了,早间起身心中也清楚了,不一味玩乐也不终日愁闷,是个再见天日的光景了。
幻境又陪了两个月,眼见锦姐是真的好了,才回华阴去,锦姐大包小包送了她。
高妈妈三天两头还来陪她说说闲话,扯扯家常,不觉天已入秋,锦姐房凉似冰,孤枕独眠,未免辗转反侧有了寂寞之念。高妈妈是个人精岂能看不出来,只恨一时没有好相配的人家说,一日有个官媒马大嫂在街口遇上,两人白话,高妈妈问:“有没有年轻官人相公要做亲的?”
“总镇府里有位官人要寻妾,我一连说了七八个都没看上,那官人才二十多岁眼光实在高,又要人才又要出身,那倡优贱籍一概不看只要良家子,这良家女子里出挑的人才毕竟少啊!也是山东地方纳妾还讲这个。“马大嫂讲完山东二字,高妈妈眼都亮了,问:“这人是山东的?”
马大嫂说是,“那边人道学气儿重呢!”
高妈妈满面堆笑,“好嫂子,我有个好人物,你看成不成。”附着耳将锦姐说了,马大嫂为难道:“这奶奶是个大家子,肯做妾吗?这位爷纳妾还要亲过眼呢!奶奶抛头露面给人相与吗?”
高妈妈活络道:“妾不妾的还谈不上,他有心纳妾必是妻子不中意,若中意奶奶让他娶为正也未可知。至于亲过眼那更好说了,他相奶奶,奶奶不相他吗?”
马大嫂得了话就跑到总镇衙门把话说了,约了初五傍晚来衙内相见。
高妈妈得了实信,三步赶成二步走,一溜到锦姐房中将山东官人要娶妻的话说了,锦姐听来无可无不可的,嘴上说:“我懒得去做这事呢!”
高妈妈就向卫嫂使眼色,卫嫂说:“着实该去,奶奶不当是成事去了,只是多见见人也好。”
高妈妈也说:“这山东是个有缘地方,如今机缘来了岂可错过。”
两个拿三进三劝的架势来,锦姐也就点了头,到了初五日换了套绣裙,挽上云髻,略施脂粉坐车到了总镇衙门,因是相亲从后院门进去了,只听厅中乱哄哄的,想来人不少,马大嫂引着进去了,就听有人说:“王兄你相了也有七八个了,我看都不及这位啊!”
又有人说:“这位好是好,只是脚大些像是不曾缠过的。”
中间有人说:“我家公子就喜欢天足。”
锦姐听得这声儿熟抬头一看,面前正坐着王敏正,旁边开言的就是王象。
大家见女客抬头,更是瞩目,王象揉着眼睛道:“这位好像我家旧奶奶啊!”
王敏正定睛一看,杯儿都洒了,站起身跑下来,“是锦姐吗?”
锦姐泪眼盈盈,扑上来两刮子打得脆响,“王敏正,你个狗攮的王八蛋,你没死了生疮吗?敢来消遣我!”口中哭着骂着,手上没头没脸地乱打,王敏正不闪不躲,是由她动手。
一时满座皆惊,乔声怪叫道:“这是什么道理,哪里来的疯婆子。快快来人!”
高妈妈和马大嫂也吓得面色雪白,只看不透这突然的变故。只王象是知道的,跪到锦姐脚边,“好奶奶,大奶奶,你有气只朝我撒,是我弄丢了你,公子他在考场里不知道咧!”
锦姐一闻此言,想起前情,一时手也软了,只坐在地上扯着袖儿放声大哭。
王敏正也不顾打破的头脸,走到众人面前说:“这正是家内奶奶,今日遇见动了旧气,各位请隔壁用茶,少顷再说话。”
众人只觉得一个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