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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蜚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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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嘈杂声中,一名身穿湖蓝色衣袍的男子走进了茶馆,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而这人脸色白得厉害,明眼人一看就知其必定为久病初愈之人,是以,他的周围根本没有人敢靠近,生怕一不小心就沾染了晦气。
只听茶馆中各路消息横飞。
“听说没,四象宗的新任宗主跳崖死了!”
闻此,蓝衣男子端茶的手突然一僵,茶水洒了出来。
“啊?怎么会!”
“尸体都被门中弟子从崖下面找到了呢!”
“诶?怎么我听说的是,前日晚上四象宗地牢起了一场大火,把新宗主给烧死了!”
“不是,好端端的宗主怎么会在地牢?四象宗对外不是说新宗主感染伤寒,闭门养病吗?”
“这你也信,如果真是感染个伤寒,至于快一年了都不痊愈吗?上个月的群英会还是雷堂主代去的哩!”
“还有还有,之前那个方书意,不是也被人给救走了嘛,到现在还找不到个鬼影,听说他可能早就带着那个……咳秘密跑了!”
一个自视甚高的老头捻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分析道:“这世道啊,人心不古,我看必定是老宗主识人不清,把宗主之位传给了一匹中山之狼。可四大堂主作为旁观者慧眼如炬啊,一眼就识明了那畜生的诡局,将他囚禁了起来。只是那崽子不肯作罢,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想浑水摸鱼,可惜,技差一筹,还是死了。”
“那四象宗绕那么大圈子做什么?当初直接把严晟明和方书意一起处决了不就成了?方书意与外人勾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那严晟明也必定脱不了干系。”
“无知后生,”老头轻叱一声,“宗主之位是老宗主一回宗门就传的,如果把这事儿传出去,岂不是显得老宗主识人不清?”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
“当年老宗主收的四名弟子哪个不是孤苦伶仃的出身?老宗主心善,把他们一个个的抚养成人,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让他们在江湖上混得小有名声。老宗主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他们,没想到换来的居然是杀招……”
“唉……还不是那东西给惹的祸!”
“嘶——”众人沉默下来,面面相觑,讳莫如深。
“依我看呐,”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突然煞有介事道,“那个严晟明虽是首徒,但宗主之位却未必是他的,毕竟关门弟子向来备受宠爱,严恪传位给方书意也不是不可能。”
汉子咂咂嘴又道:“你看他和方书意的关系也算不上和睦,再者,江湖上不都是传‘广珉’的秘密就在那严恪的手上嘛,这事儿严恪的徒弟们不可能不知道真假。我猜可能是真的,不然严恪不至于这么早就死了。然后吧……可能出于某种目的,向来不太对付的严晟明和方书意联手了,可堂主们不傻啊,他们一招没藏好,就暴露了。”
“啧啧啧,狼狈为奸呐……”
原本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冲击得肝胆俱裂的方书意,在听了那汉子对亡者的胡乱编排后,终于暴怒,对着那不明是非的汉子,骂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句粗词俚语——
“放你他娘的狗屁!”
骂完,方书意心中苦笑一下,如果师父还在,听见他口吐恶语,一定会皱着眉头让他滚去顶着水桶罚跪一天的。
啊,对,师父不在了,谁还能管得了他?那就去他娘的吧。
挨了骂的汉子转头看见了方书意,一看那个骂他的人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汉子就骂骂咧咧地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咋的?你知道真相,倒是来给爷说说啊?有娘生没娘养的狗东西,敢在爷这里撒野。”说着,还啐了一口。
方书意没作声,只是不动声色地从袖子里摸出了几块碎银子放在了桌上。眼看气氛不对,小二赶忙过来打圆场,而那汉子见这小白脸果然软蛋,于是猖狂地笑了起来,笑得两颊的横肉乱颤。
方书意眼角弯了一下,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拳打在了那汉子的鼻梁骨上,而那汉子一声都没来得及吭,就应声倒地。桌椅倒了一片,茶客们噤若寒蝉,纷纷避让。同时,方书意离开了茶馆。
等在场的所有人反应过来大呼小叫的时候,方书意已经离开茶馆很远了。他强行调动他刚修回来的那一点微末真气,在傍晚的荒郊野岭里狂奔,速度快得几乎看不出身形,好像只要他跑得足够快,悲愁就会赶不上他似的。从他听到严晟明尸体都被找到的消息开始,他就一直处于一种很茫然的状态,好像内心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取出了最中心的一块血肉,心底一下子变得无比空洞,被风一吹,就显得愈发疼痛难忍,寒冷彻骨。
就像丧门之犬迷失了回归陋室的方向。
方书意向着四象山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半残的伤患,也忘记了四象宗上下的人还在搜索他的踪迹。方书意脑中始终是空白,浑身上下的行动全都是听从肢体自身最本能的调遣——去四象山下找他!
怎么可能?怎么会?
……也许……是真的。你想想当初你自己的境况,严晟明只是岁数比你大一点儿,他又不是神,那种情况下……未必能撑得下去……
可……他是大师兄啊……
方书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摔进别人家的麦地里的。重伤初愈的身体负荷不了他如此剧烈的情绪震荡和过度的体力消耗——他终于连爬也爬不起来了。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脚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西下的夕阳仍旧刺眼,可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似的,直直地盯着,一瞬不瞬,直到眼睛刺痛,泪流了满脸。麦田被他压出来一个人形,麦苗就静静地伏在他的手下,有些冰凉。那似曾相识的触感,又将方书意整个人拉入了回忆——
四象宗里的弟子到了年龄都得开始干农活,什么劈柴、种地、烧饭、打水的活计一样不少,除了宗主和堂主们,不干活的人都没饭吃。
师父作为长者,自然是不必亲手去做活计的,理所当然的全是弟子们来动手劳动。但师父很多时候只看结果,不管过程,只要该干的都干了,他全然不会吹毛求疵。每日的任务都是定量的,他们徒弟四人可以自行商量分配。
严晟明本来打算制定轮流制,让每个人每天干一种,以免互相之间心理不平衡,却未料到自家师妹师弟都不太想这么办,方书意尤甚。秦意润在方书意的怂恿下,与他联合起来申请抓阄制,吴安不作表态,而严晟明在方书意无赖地死缠烂打下搞得一个头两个大,于是就同意了
方书意这小子向来无利不起早,他自告奋勇造出来的抓阄盒让他设计了小机关,让他自己每次抽到的都是打水那一项,如果他再使使坏,严晟明就会抽到下厨。一次两次还好,次数一多,但凡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端倪,况且隔壁白虎堂的小弟子还跑到严晟明那里红着脸告状,说方书意偷他们水缸里的水,真是太缺德、太不要脸了!
原先支持抓阄制的秦意润在弄明白自己为什么老是抽到洗衣的任务后,率先倒戈相向,在山里溜达了大半天,特意抓了一筐子蛇,趁着夜色把一整框蛇放进了方书意的房间。次日,方书意回敬了秦意润若干条眼睛又大又圆的死鱼,凭着一床翻起的死鱼眼和鱼鳞成功赚得了响彻山林的尖叫声。
严晟明终于彻底看不下去了,拍板敲定轮流制,另外罚方书意多劈了两天的柴。方书意表面上乖顺的很,明面上点头说好,私下里就把严晟明的床腿给锯得只能勉强支撑着不倒、但人坐上去一定会断的程度。不过严晟明好似早就料到了方书意会作妖,早有防备,把躲在房梁上看好戏的方书意抓了个现行,动手把人给修理了一顿以后,又押着他重新去做床腿。
因为方书意向来偷工减料,严晟明只好亲自守着他去锯木材。去的路上方书意想半路逃遁,却还是被严晟明给截胡了。方书意又憋出个损招,严晟明自然不会惯着他,于是一场单纯是较量的架说打就打起来了。只记得他们当时打得酣畅淋漓、难解难分,最终也没分出个胜负,都累得躺在地上歇息。二人都狼狈不堪,算得上双输。
当时方书意感到手下一痒,竟是压到了一株麦苗,嫩绿嫩绿的,凉凉的,带着暖意的春光照耀在身上,就连锯木头也没那么痛苦了。现在想来,在那大好的春光下,那该是他见过的最美好的景色了。
方书意从傍晚躺到第二天的清晨,露水将他打湿了个透彻,胸腹间未愈的旧伤又隐隐作痛起来。方书意正欲起身,却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他迅速隐蔽了形迹,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细听之下,方书意发现此人步伐沉重,显然不是练家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人。而农人身上似乎还背着个重病垂危之人,许久都没有一口气进去,仿佛已经死了,但那人又好像迟迟不肯死,间或有一口气儿进去又出来,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方书意不想多生事端,等着人走远才重新爬了起来。
离去的路上,方书意途经布店,便截了一段黑布。他把黑布撕成细条,沉默而凝重地扎在了自己里衣的袖上,权当是隐晦而长久的悼念与铭记。
方书意拢起散乱的长发,眉目恢复到了原始的不动声色,像面具一样,只是又比面具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寂与寒意。
仿佛一夜十年,曾经最顽劣不靠谱的小弟子彻底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