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失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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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晟明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当时在河滩边上他强打着精神撑到被人发现，还没等到浣衣女喊来的人救他，他就已经撑不住先行昏死了过去，是以，也就避免了很多他回答起来十分尴尬的问题。
比如说他的来历，比如说他身上的伤的来源。
……不论是哪一个，都足以让他扯谎扯得心神俱疲了。
抛开这些杂七杂八的问题不管，严晟明十分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双臂，妄图撑着自己坐起来，过程中难免牵动到了胸口，继而引发了撕裂一般的疼痛。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颤抖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而喑哑。但他好像是对疼痛的忍耐性极大，依旧锲而不舍地一点点挣动，不知道挣扎了多久，他才把自己勉勉强强地撑起来，倚在了破旧的床头上。
严晟明一动不动地休息了好久，稍稍恢复就又不死心地试着挪动双腿，几经周折之后，他又出了一大身虚汗，也终于绝望地确认了一个已知的、残酷的事实——他，确实是瘫了。严晟明扬起拳头，狠狠地锤在了那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的双腿，整个人就像是被抽空了一般，顺着床头滑了下去。
正常人骤然从活蹦乱跳一夜之间变得半身不遂，换做是哪个心智坚定的人都遭受不住，更何况是曾经一度辉煌无双的四象宗宗主首徒——严晟明也不外乎于此。他瘫在床上，四肢僵冷，目光空洞。
在被囚禁的日子里，严晟明日日夜夜都在琢磨那日整个事情的经过和细节，不敢分出一分一毫的心神去回想曾经，唯恐心肠一软就捱不过冷暗的的囚牢生活，他需要让自己充满仇恨，用无尽的恶意来与黑暗厮杀搏斗，哪怕有朝一日与黑暗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他无所谓生死，也无所谓名誉，但求一个真相。
也许是骤然瘫痪的冲击太大，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绝望和茫然占据了严晟明绝大部分的心神，加之长久的积郁仍旧紧紧地盘踞在胸口，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出于自我保护，他终于下意识地逃避了现实。
严晟明恍恍惚惚地想，当他还是个近乎无忧无虑的小弟子的时候，他的少年愁绪很少会在心里过多地停留，因为他还有师父。师父人生阅历丰富，印象中严恪无论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都会很平和，且对于轻狂少年的自负想法也不意外，亦不会一笑置之，反倒是会颇有兴趣地耐心指点。很早的时候严晟明就自知自己孤儿一个，无父无母，四象宗是他的再生之地，师父于他而言……如父如兄，更是此生的救赎。
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被刻意尘封许久的往事，终于在严晟明重伤半残的时候，无所顾忌地在他脑海中重现起来——
严晟明对师父严恪的最初记忆，是一片火海。
滚滚的浓烟中，不远处凄厉的哭叫声几欲划破天际，冲天的大火点亮了黑夜里的小半边天，焦糊的味道刺进他的口鼻，熏得他睁不开眼睛，就连嚎哭也哭得断断续续、不成调子。他突然被摔到了地上，弥漫的鲜血气味瞬间压倒性地盖过了浓烟，熏得他险些嚎破嗓子。随着火势越来越大，他的哭声也越来越微弱，直到他落入一个干净温暖的怀抱里，被一块湿漉漉的手帕捂住了口鼻。当时还在襁褓中的他，就这么被安抚了下来。那双略带薄茧的手严丝合缝地捂住了他的眼睛，不知怎的，他瞬间就昏睡了过去，他在睡梦里被带离了这个地狱，来到了人间。
可能是遭受过那场大火惊吓的缘故，严晟明小时候时常在半夜里把自己哭醒，当年严恪试了好多方法都没法子彻底治愈他。直到后来才发现，只有严恪他在的时候，严晟明睡觉才会老实很多，甚至连噩梦也几乎也没有，如果有，严恪拍两下就没事儿了，但换作是其他人守着就不行。
或是出于怜惜，又或是出于疼爱，严恪在严晟明彻底摆脱噩梦困扰之前，一直都把严晟明带在身边亲自看管，直到严晟明彻底走出这一段阴影之后，才让他回房独自睡觉。
那时候秦意润和吴安也已经被严恪收到了门下，尽管那一段“哭哭啼啼需要人哄睡”的黑历史时常被他们两个编排，但严晟明并不觉得难堪，始终将这段时光珍重地收藏在心底，视之为自己最温暖的回忆。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严晟明偏头咳出一口血，仿佛喘不上气似的狠狠揪住了自己的胸口，直到手指关节泛出青白色，他才骤然放开手任自己一阵剧烈地咳嗽起来。急剧的咳嗽声吵醒了这屋子的主人，房间外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只见一位留着山羊须的老者掌灯进来，点亮了屋内的灯烛。
老者一声不响地把严晟明扶着坐了起来，在他胸口的几处大穴处连下了几根银针。这时候严晟明才觉得灵台清明了起来，甚至还发现他身上的破烂衣袍先前就已经被换了下来，而他随身所带的东西就齐齐整整地放在枕边。
锭子，短刀，还有两颗已经受潮了的霹雳弹。
严晟明眼皮一跳，开口却是极其沉稳但干涩而喑哑的声音：“阁下乃何人？”
老者也不计较严晟明的不敬，不疾不徐道：“老身姓潘名茂之，在这淮水村经营着这家医馆。”老者看了一眼严晟明，又顿了顿，“少侠的来历，老身倒是想斗胆猜一猜。”
严晟明尽管喘一口气儿都费劲，但仍旧皮笑肉不笑地扬了扬眉：“哦？”
“少侠必定是四象宗人士。”老者捋着他的山羊须分析道，“你遭受过量的‘返璞’折磨久矣，但‘返璞’仅在四象宗中才有，前去求药的人根本不会得到如此多的剂量。而我只听说过四象宗仅在惩处罪孽深重的弟子时，才会大剂量地使用此药。”
“况且，”老者继续道，“少侠的手指骨节分明却不粗大，掌心有薄茧但不粗厚，可见你既不属于专攻医术、不沾刀兵的朱雀堂，也不属于以掌法闻名的白虎堂。”
“青龙堂以内功见长，讲究‘隔山打牛’，其弟子大多因为自小苦修内功而身量偏小些，而少侠也显然不符。你虎口处茧子略厚，由此我推测你可能剑学得还要多一点。”
“但你更像是四堂绝学兼容，不过这在四象宗里是极其少见的，也就只有老宗主座下的弟子才会因为老宗主只讲天下韬略而有时间博取众长。”
“老宗主座下弟子有三男一女，其关门弟子方书意大半年前被鸦王袁义繁救走，此时必然不会出现在这里，其二弟子吴安相传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由以上证据，老身斗胆判断您不是以上二位。”
严晟明没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鸡皮鹤发的老者竟然能如此口齿清晰地分析一大堆，根本就没给他留一点说话的空隙，即便他也没什么想说的。
“纵使老身消息再闭塞，也听说了四象宗的新任宗主被软禁的传闻……只是，没想到您过得竟比那还不如！”
严晟明还没反应过来，老者就突然施一大礼，激动道：“潘某人，代淮水村全村百姓，拜谢严宗主当年解救全村百姓于匪患的大恩大德！”
这下严晟明可算是弄明白他一开始听见“淮水村”就感觉起来分外熟悉的原因了——两三年前，他奉命协助小师弟出第一个任务，虽然这任务完成得可算是一波三折，不过好歹是完成了。只是方书意那混账玩意儿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四象山的断崖下有白鹿出没的谣言，非吵着要去见识一二再沾沾灵气。严晟明有心要把方书意的脑袋摁进冷水里让他好好清醒一下，但遭不住方书意的絮絮叨叨，就勉强同意去了。
偏僻的断崖下有一个小村落，就是淮水村。
当时他们好像是白鹿没见到，反倒是遇见了一伙儿流窜的亡命徒。亡命徒们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捕，不敢走大路，就从后山摸进了这最偏僻的山沟沟来避风头，歪打正着地摸进了最偏僻的淮水村。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亡命徒就是亡命徒，烧杀抢掠无一不干，他们甚至守住了村口，杀掉了一切想要外出求救的人。好巧不巧的，被严晟明和方书意兜头遇见了，这才使淮水村恢复了安宁。
只是死去的人，就这么死去了。
严晟明勉强一笑：“如今我也不是宗主了，老先生快别寒碜我了。”
“那些谣言老身是一个字也不肯信的！”潘老先生抹了一把眼睛，“上回老身忙着医治伤患，没能得见二位少侠一面，没想到如今……唉，物是人非啊！”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且等我查清真相。”严晟明闷声咳嗽了几声，“老先生……四象宗可派人来搜寻过？。”
四象山下有许多村落，唯独最僻远的淮水村，四象宗没有安插暗桩。只是四象宗必然不会让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一定会派大批人来搜查他的下落的。
潘茂之忙点了点头：“查了。”接着一五一十地把经过讲了出来。
当严晟明听到自己被藏进地道的时候，笑了：“没想到……你们还挺有忧患意识，老早的就准备好了地道。”
“说来惭愧。上次的祸乱之后，我们村里的人都害怕了，把后山封死了不说，还几乎每家每户都搞了一个这样的地道以防不时之需。”
“……我们为了不让您被发现，反反复复地换了好多户人家的地道来藏您。不过好在当时您的气息实在微弱得很，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
严晟明听着久久没有出声。
“只是老身后来听说……他们找到了宗主……咳您的尸体。”
难怪四象宗没再搜索他的踪迹……只是，他已死的消息是四象宗亲自确认的，还他们故意放出来让他放松警惕的？
严晟明低叹一声 ，又换了问题：“老先生，您以为我如今的这双腿……究竟是缘何？”
潘茂之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半晌，才道：“老身学识浅薄，只怕曾在朱雀堂下学过医术的您，还要比老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严晟明自己隐约清楚，“过满则溢”的道理迁移到他身上也同样适用，“返璞”本是用来活络经脉的，而过量的“返璞”则会使经脉受损淤塞……况且，还有那药性成谜的烈性药剂。
严晟明微微一哂，没再说什么。
沉默良久，他才瞥了一眼枕边的东西，低声对潘茂之道：“老先生，如若您还肯相信我是清白之人，那后生就烦请您，拿着这锭子请一位可信之人——送我去扬州。”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