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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挣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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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四象宗地牢。
地牢的最深处,有一个好似所有人都已经遗忘了的人,但这个人,似乎并没有忘却自己的存在。
此人正是严晟明。
他蜷曲在破烂的草席上,重重地喘息着,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接踵而至,额头上的汗珠滚到眼皮上,复又顺着睫毛滴下,看起来仿佛在无声流泪——他正在捱着这一天里最后的一道“思过”。
严晟明被关进地牢的当日,宋泽平说的让他“思过”并不是单纯地把他关在地牢里面壁反思,而是给他用了药,并美其名曰“思过”。他中的药最最开始名为“九层塔”,顾名思义,就是药性的发作分为九个阶段,越往后药劲儿就越大,感觉起来就像是一会儿如坠冰窟,一会儿又仿佛在烈火里反复炙烤,全身的经脉冰火两重天,而人会在活活熬过九层药效之后才会因筋脉爆裂而亡。
这原先是江湖草莽用在仇家身上的毒,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被在江湖上行医救人的罗泠得到了药方。她对着药方研究数月,最后反复斟酌,添了近十味中性药又除去了几味毒性特别大的药材,才让它变得不再凶恶,成为了一个可以医治中风,还可以舒筋活络的一剂良药——“返璞”。用之神清气爽、经脉舒达,服满五日,保证中风之疾平复如旧。只是不宜多用,药效累积反而会适得其反,这就和水过满则溢的道理一样。
然而严晟明一日仅一顿的“饭菜”里,都有大量经过高度提纯过的“返璞”,但是药效却和正常的低纯度“返璞”大相径庭。非但不温和,反而暴虐又无常,激得真气在经脉里横冲直撞,冰火两重天,仿佛要把人活活撕裂,可惜几味毒性最大的药材已被剔除,人被折腾得想死却又死不成。
尽管“返璞”下得大喇喇丝毫不作掩饰,就连不那么精通医理的严晟明都能发觉出来,但他还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先绝食把自己饿死。
等着捱过最后一道药效,严晟明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却在坐起来的一刹那,他感到胸口前所未有地钝痛和堵闷,仿佛一记重拳锤在心窝。他晃了晃,继而紧紧地抓住胸口,胸前的衣襟被揪成了一团,他渐渐弯下了腰,在急促的喘息中呕出了一口猩红刺眼的血。
看着地上的血迹,严晟明脑子里空白了许久,一时间茫然无措起来。待到他神魂回笼以后,他缓缓伸手,掀开了角落里不起眼的一个小草垛,只见两个拳头大小的布包赫然出现在其中。
——事情得追溯到严晟明被关进地牢里的第一天。那日三大堂主前来审问他的动机和宗门方印的下落,离去时,一名举火把的弟子把一个布包不动声色地丢进了烂草堆。等到人都走净了以后,严晟明才想办法将那小包抓取了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装着雪白药粉的小瓷瓶,里面的药还散发着微微的甜味。
正巧那时候角落里好几只老鼠正在打架,严晟明捉住了其中久久处于强势地位的一只大老鼠,把药喂给了它,只见它愈发凶悍起来,攻击性也随之暴增,把本来还有与它一战之力的其他几只老鼠打得落花流水。不过,这种强悍的状态撑不过一刻钟,约莫一刻钟后,大老鼠倒地动弹不得,几只瘦弱的老鼠顿时反败为胜。
再把药粉喂给瘦弱的小老鼠,则小老鼠出现的症状与大老鼠几乎完全一致,只是药效过去以后,小老鼠直接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严晟明将布包藏进了一个破烂的小草垛,沉思了一会儿,重新入定。
三日后,宋泽平如约又去问了严晟明同样的问题。
那一天宋泽平特意挑了一个晚一些的时间,大约是过量“返璞”的药效发展到最后一个阶段的时候,他才从容不迫地独自一人走进了地牢。他本来以为严晟明会耐不住药力,隐约透露给他一些消息,却没想到严晟明竟然就像是个没事儿人一样,尽管面颊消瘦,胡茬生出了一截,但那双眼睛依然犀利,好似洞穿一切,眼角微微上扬,看起来似笑非笑,仿佛丝毫没有被暴虐的药力所折磨。
宋泽平最终铩羽而归,而从那以后,严晟明开始了漫长的囚禁生活。
此后,严晟明也再没有收到过类似的布包,直到他确以为那只是曾经的某个同门不忍心看他遭逢大难才托人捎给他的救济时,第二个布包出现了——
半月前的一个深夜,严晟明捱过抽筋洗髓般的痛苦过后,睡意上涌,在半梦半醒的时候,他听到物体落到破草堆上的闷响声,而物体恰巧砸到了窝里的老鼠,老鼠们吱吱尖叫着四散逃开,也彻底把他惊醒了。
严晟明所处牢室的上方,开着个小窗用以通风换气,偶尔还会透进来些阳光,他猜测是有人特意把东西从窗口投了进来。只是……外面层层把守,谁会有能耐避开守卫往他这里投东西?还是说……守卫的弟子……
严晟明在黑暗中摸到了布包,提起来沉甸甸的,打开包裹一摸,他的手一凉又一疼,顿时血流如注——里面装裹着一把极为锋利的短匕首。严晟明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从破烂的袍子上撕下一截布条,将受伤的手简单一包,然后继续摸,又摸到了几块锭子和一张纸条。因为天太黑了,严晟明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将纸条收进袖袋里,把其他的东西又重新装进了布包,藏进了草垛。待到第二天阳光从小窗射进地牢里的时候,严晟明才看清了纸条上面的字——“静候时机”。笔迹陌生,绝非他的师弟师妹所写。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突然,黑暗的夜色被窗外的火光撕开,打断了严晟明的回忆。不多会儿,刺鼻的浓烟就滚滚而来,直冲口鼻,严晟明只听地牢外的四象宗弟子纷纷奔走吵嚷道:“走水了,走水了,地牢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令严晟明没想到的是,第三个布包就在这个时候从小窗顺着一根绳子被送了下来。他没有去接,反而是用力一跃抓住了小窗上的铁栅栏向外看,却是只看到了冲天的火光和绳子的末端。这时候甚至是地牢的常住居民严晟明,都没弄清楚是地牢的哪个地方起的火,地牢里就已经浓烟滚滚了,小小的窗口被浓烟堵了个严严实实,连个缝也没有。
此时地牢入口的方向传来了嘈杂的人声,严晟明迅速把布包从绳子上解下来揣进怀里,把掩在破草垛里的布包收进怀中,又一仰头把瓷瓶里的药粉悉数倒进了自己口中——即便药有余毒,但此时也顾不得了!
之前用尽各种办法都逃不掉的严晟明在等,等救他出去的人来。可惜求人不如求己,如今他也不必再顾念宗门情谊了,他要想办法逃出去,为自己和师父讨回一个公道!
严晟明趁着人还没到场,躺在地上装晕,静待药效开始发作。片刻后,他感到胸中血液奔腾,真气流转过四肢百骸,一道道的力量感开始涌来,从胸腹传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接着,暴虐的杀气直冲头顶,严晟明感觉自己好像是在回光返照,不遗余力地透支着自己的生命,只为这一次的爆发。
在看守地牢的弟子急匆匆地将严晟明扛出地牢以后,严晟明开始动了。被药激起来的杀念迫切希望看到血流成河的场面,严晟明摸出了短匕首,对曾经的同门步步紧逼,刀刀往人要害上捅。眼看着就要控制不住,严晟明用仅存的一丝理智险险地控制住了他自己下的杀手,只见他眉头都不皱地反手一下,就捅了自己大腿一刀,以强迫自己清醒,来强压内心躁动难安的杀念,才没把自己的同门杀出一条血河来。
严晟明拼尽全力地往断崖的方向跑,山上的疾风吹得他那破烂衣袍猎猎作响,但是身后的守卫弟子们穷追不舍,俨然一副要与他不死不休的神情。随着引来的人越来越多,严晟明眼看着就要被包围,他摸出了他收到的第三个布包,用牙扯开一看,竟是霹雳弹!紧急时刻严晟明不作他想,抓起霹雳弹就向四周撒去。霹雳弹随着落地而炸开,它炸出来的力度将所有的追捕者都拦了片刻,严晟明趁此良机,向着他寻找之中的断崖冲去,赶在药效消失之前,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并连点几处大穴将自己所有的经脉都锁住了。
严晟明落入断崖下面的镜湖以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当严晟明再度醒来时,他发现他躺在河滩上,衣衫破烂,近乎衣难蔽体。但他仍旧松了口气——在黑夜里趁乱跳崖,即便是四象宗的弟子也难以追寻他,如今他见着河滩,想必他已经顺着暗流飘出了四象山,来到了山下的村落。
严晟明试着动了动,几乎浑身都在痛,但他独独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他的心狠狠一沉,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药的余毒反噬他了。严晟明脑中浮现出的是,很久之前服过药战斗力大幅上涨以后动弹不得的一只大老鼠,就像如今的他,功力暴涨后变成一个废人。严晟明苦笑了一下,身体被过量的“返璞”弄得那么虚,用药以后没死,他已经是捡了天大的便宜了。
天刚微微亮,勤劳的村民们已经有很多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只听一阵轻柔的脚步声缓缓向河滩靠近。严晟明闻声偏头向声音的来源方向看去,发现了一个布衣荆钗的浣衣女。不远处的浣衣女显然也发现了他,只见浣衣女好奇又害怕地往前走了几步,待看清楚了躺在河滩冷水里的是个什么东西时,她挎着的衣篮失手翻落在地。
严晟明勉强撑出一口力气,抬起手示意浣衣女救他一把。
只是严晟明目前的形象确然不能称之为一个“人”了——瘦骨嶙峋,仅剩不多的衣衫上满是血迹,嘴唇被冰凉的水冻得青紫,而那张原本俊朗的脸颊瘦得仿佛只有一层皮糊着,才没让里面的骨头露出来。
备受惊吓的浣衣女连洗衣锤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捡了,她撒腿就跑,边跑边叫道:“救——命——啊——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