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全》陈慕舟

5、坦诚

　　傅清和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自己还是十岁的模样，过年时，一家人围在一起打边炉，桌上家人谈笑风生。堂哥带他们离席去后院放炮仗，饭后大人们都去睡了，他们还要坐在一起守岁，案几上放着各类干果和羊乳，男孩子在玩羊拐，女孩子翻花绳。
　　转眼间，到了她十五岁那年，堂哥从江南回来，她冒雪跑到大伯府，看看他有没有给自己带什么新奇玩意儿，果然在后院见到他，背对着她不知在想着什么，她一下跳到他背上“好啊，你回来不先去见芷汀，在这儿伤春悲秋，莫不是被江南温柔迷了眼睛，快点贿赂我，趁芷汀和我娘外出采买东西还未归，等她回府，我给你说好话，不然小心我挑拨离间！”
　　“傅清和！下来！你干什么呢？！”堂哥从屋里出来对院子里的她吼道，“等等，堂哥在屋里，那这个人是……”她的血直接飙到脸上，忙不迭地下来，没站稳。那人扶住她，笑得春风和煦“小姐，小心。”
　　“呵呵呵”她拿掉披风上的帽子，尴尬地挠挠头，“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没压伤你吧？”
　　傅韧走到他俩之间，不满地看着她“道歉就好好说，你说得什么混账话？修峻，这是我堂妹，从小淘气惯了，你别在意。”
　　“无妨，傅小姐安。”她尴尬地笑了笑。
　　“不走吗？”傅韧看着她。
　　她抓住他的衣袖，“堂哥，嘿嘿，今天的事，能不能别告诉我娘？”她笑得一脸谄媚“礼物我不要了，我不敲诈……不是，我不打扰你了。”
　　“清和啊！”堂哥的表情似笑非笑“雪期已经到了，这阵子待在家中练练女红挺好的，没事别出门瞎胡闹，你觉得怎么样？”
　　她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我觉得挺好，反正你是要告状的，多踩一脚，我也算赚了。哼！”狠话放的很有气势，但逃跑也是很迅速的，她可打不过傅韧。
　　“呀！傅清和”傅韧跳着脚气急败坏地嚷道。
　　“怀济，你妹妹真有意思……”
　　场景又转换到了出嫁前夕，他匆匆赶到。“我总想着你还小，还没玩够，不想把你拘于后宅之中。早知如此，应该早早把你定下。我会等你，一辈子都等你。”
　　“别等我！别等我！”她大叫。
　　“小姐，醒醒。小姐，清和，清和醒醒。”芷汀的声音传来。
　　傅清和睁开眼看到芷汀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我没叫出他的名字吧？”
　　“没有，我在外屋，听到你喊，才进来。”芷汀握住她的手。“清和，我带你离开吧，我们去找他，你们就该是在一起的人。如今边关离不开傅家，圣上不会为了一个假死的太子妃动干戈。我带你走，好不好？”
　　“不行，我还没完成我要做的事。你不是也知道吗？我从来就乐于做不可能实现的事，也许我能成功呢？只是对不起你和堂哥，要不是因为我，你和堂哥应该已经成亲了吧？”
　　芷汀看穿她的强颜欢笑，“那他呢？你比谁都更清楚，这地方有多恐怖？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是我，自愿陪你踏入了这里。如果有谁是你傅清和对不起的，那就只有他和你自己。”
　　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傅清和怎么忍心让他余生孤身一人。“姐姐，若是我不能全身而退，我也会拼尽全力护你出宫，你记得一定要嫁给堂哥，生儿育女。替我实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奢望，过我想过的生活。还有告诉他，清和惟愿他得有贤妻，儿女绕膝，快意余生。”
　　“清和……还记得你第一次叫我姐姐的时候吗？你贪玩走丢了，找不到我们了，最后我找到你时，你趴在我怀里哭，一声声叫着姐姐，所以，这次姐姐也会帮你找到回家的路。我出去端盆水给你洗脸。”
　　长乐宫中，太后听阮嬷嬷禀告今日东宫之事，“真是个有意思的丫头，晅儿真是有福分。”
　　“那太后？”阮嬷嬷摸不清太后的意思。
　　“替晅儿把她留住，欠人的总要还，晅儿该得的就不应该属于旁人！傅清和会成为晅儿最好的助力，回宫叫晅儿来见我。”
　　经过一下午的休整，也是为了不再让芷汀担心，傅清和又恢复成了没心没肺地傅清和，晚上她俩在院中烧石板炙肉吃，又撒上了从家乡带来的香料。
　　阮嬷嬷循味前来，她们吃的兴起。
　　“太子妃……”阮嬷嬷沉声道。傅清和猜她要教训自己。
　　“嬷嬷来了，赶紧坐，这是我家乡的吃食。嬷嬷尝尝？”
　　“老奴怎配与殿下同席？”
　　傅清和上前拉她，把她按在座位上，“那就是命令，本宫命你与我们一同饮食。”拿吃的贿赂总没错。
　　芷汀给阮嬷嬷拿来一副新的食具，傅清和将肉片烤好又撒上香料，夹到嬷嬷碗中。“嬷嬷试试，好吃吗？”
　　嬷嬷夹入口中，“好吃，就是有些辣。”
　　“嬷嬷再尝尝这酒，是用梨子酿的，很清甜。我还埋了五坛在后院树下，嬷嬷吃了我的酒，可得帮着我瞒下来啊！”
　　萧晅到的时候，傅清和与芷汀正同阮嬷嬷说小时候的趣事，还是阮嬷嬷发现了他，起身请安。“殿下”
　　萧晅站得风姿迢迢的，“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和太子妃说。”因为是沐浴过才和芷汀炙肉吃，所以傅清和穿得相对单薄，芷汀不愿离开，傅清和冲她摆摆手，意思你放心走吧，太子不会对我怎么样的，那两位红颜知己天人之姿，太子不会看上我的。芷汀这才不情不愿地被阮嬷嬷拉走。她还是原来熟悉的铁憨憨。
　　“殿下吃了吗？要不要吃点？”傅清和一脸讨好地问道，不是她乐于当狗腿子，实在是这货面色不佳，她怕他掀桌子。而且自己没吃饱，真不是傅清和饭量大，她们真是才开始吃，期间一直说话，肉还剩了六分之五。
　　“嬷嬷，叫人收拾一下桌面，再上两壶酒，我与太子妃一同用膳。”
　　“殿下，请用。”傅清和夹了一片肉在他碟中。
　　“淑妃和德妃要是知道，我们此刻在饮酒炙肉，怕是气得半个月都睡不着了吧？我是不是应该敬我的太子妃一杯？”
　　傅清和举起杯子和萧晅碰了一下，“不止两位，我把别人安插进来的人，都清出去了，以后这真的是太子的东宫了，只是太子的东宫。如果太子考虑把钟姑娘纳为侧妃，现在应该是安全的了。”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沈绎心不对劲的？迎风摆柳的沈家教育出来的姑娘，不可能轻易被你看穿。”
　　“因着端王回京，淑妃按捺不住。她急于想让庄王萧昉脱颖而出。又碰到灾情，所以她找了沈绎心来探听我的口风，但她们太急了。急到沈绎心从淑妃宫中出来就直奔了我这处，我从小嗅觉灵敏，那香料味又特殊。我就试了一下，果然第二天圣旨就下来了。淑妃娘娘太急了，或者她觉得自己儿子马上就能扳回一大局，所以不细想就直接献计。我想她大概不知道虞嬷嬷中饱私囊的事，我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把人都清出去了。”
　　萧晅吃下她夹的肉片，“那你还是帮了三弟好大的一个忙啊，这几日，父皇倒是对他另眼相看了。”
　　“殿下如今还在跟我装吗？我们都明白，这是平庸之策。灾民那么大的口子，每宫不可能只出一点，为了在皇上面前长脸，势必向家族施压索取钱财。淑妃此时倒是让皇上高看了庄王几眼，但却得罪了阖宫上下，后宫妃嫔皆是官家女子、只怕此刻她们的父兄恨死淑妃母子了，她怕是除了母族，以后再难得到其他支持。有些事，心急则乱，等淑妃意识到已经晚了。所以，还是她们太急了。倒是殿下，如果淑妃反应过来，沈绎心怕是要失去这个靠山，就只剩下殿下这一条路，我相信殿下给她承诺，沈家一定举全族之力扶助太子。”
　　“那你呢，你所求什么？”萧晅笑盈盈地看着她。
　　傅清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我求一个是非曲直，恩怨得报。还有，帮殿下拿回自己应得的。”
　　“清和，我说个故事与你听。从前有个不受宠的皇子，有多不受宠呢？他父亲从未把他放在继位的视线里，因为他太普通，母族普通，母妃普通，才能也平庸。可他有野心，他想要坐上那方宝座。可靠他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于是，他有预谋地接近了一位门阀家族的小姐。哦，我忘了说，他其实也有不普通的地方，他有着一副极好的皮相。那小姐养在深闺，根本没什么机会与外男接触，在他别有用心的英雄救美中得到了小姐的青睐，接着鸿雁传书，小姐对他情根深种，那样娇柔的小姐，为了嫁给他，第一次表现出坚韧和全族对抗。小姐很受宠，家中父兄疼爱异常。看着日益消瘦的小姐只能妥协，在小姐家族的助力下，他真得踏上了那方宝座。你知道最后的结局吗？”萧晅苦笑地问傅清和。
　　“红颜未老恩先绝？”她淡淡地开口。
　　“是啊，他从娶小姐的那天就开始筹谋了，怎么吞下这个世家，小姐的家人信他从不设防。即位三年后，他以祸乱朝政为名抄了小姐母族的家。三年后，他遇到自己此生最爱，为了抬那女人的位份，他去母留子，一杯鸩酒送了小姐上路。那孩子吓傻了，高烧了整整三日，醒来时旁人都说新封的贵妃是他的母妃。他要活下去，所以只能按他们给的身份活下去。”萧晅目尽眦裂地叙述。
　　他猛灌了一壶酒，“你说，小姐会怪自己的儿子吗？”
　　傅清和缓缓地握住他的手，“殿下……不会的，小姐宁愿自己去死，都要为儿子拼一个活下来的机会。如果儿子活在愧疚里，过得不快乐，小姐也不会开心的。”
　　“清和，我是个不受宠的太子。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你，是不希望你步那位小姐的后尘。别对我太好，我受不了，我怕会失去，更怕会辜负。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走这条路……完成那个目标，不过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你得承认，有个人陪着一直走，感觉也不坏，不是吗？你不需要喜欢我，你的心为你喜欢的人留着，就把我当成一个同行者。我会陪着殿下到实现目标的那天，不会离开。只要殿下信我，可是把你想说的事都说与我听。”傅清和又给他夹了一片炙肉。
　　萧晅吞下炙肉，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温度“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叫清和？姑娘家叫这个名字，不觉得冷清吗？”
　　“我出生后，两国僵持不下的战局以我祖父大获全胜告终，我祖父其实内心并不想打仗，他想要这天下‘河清海晏’，如此才能‘和气致祥’。所以我叫清和。”
　　“傅老侯爷胸怀天下，真乃我朝脊梁。”
　　傅清和冲他狡黠地笑道：“你也夸夸我啊，比如我没辱没家风，正直善良啊！”
　　萧晅忍俊不禁，“傅小姐，你狡猾得像只狐狸，这绝不是傅老侯爷教的。”
　　傅清和夺下他手中的筷子“不准吃，占着我的院子，吃着我烤的肉，喝着我酿的酒，还挪揄我。殿下，你很不厚道啊！怎么对着其他娇俏佳人就风度翩翩，对我就尖言尖语了？”
　　萧晅反握住她的手，“因为太子妃你把最真实的一面给我看，我也要把最真实的一面给太子妃看啊？坦诚相待，清和，我小字景明，以后无人时，你换我景明，可好？”
　　时间在一瞬间停止，太子还在抓着她的手。“景明，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呀，我的肉！”萧晅笑了起来，像是再无所顾忌一样。
　　后来他们吃着肉喝着酒，萧晅让她说边关的事，说她小时候的趣事给他听，傅清和用手支着脸诉说着，还骂了自己弟弟有多淘气，每年守岁都作弊骗他们的压岁钱。慢慢地，傅清和的眼皮开始打架，她想自己是喝得太多了。
　　萧晅眼疾手快地接快要倒下的女子入怀。看着月光下的女子，她穿着月白色的裙裾，襟前和衣袖处绣着朵朵梨花，长发随意用珠钗绾了起来，脸上未施粉黛，皮肤细腻白嫩，不似王都女子一般柔弱，不着宫服时更不像那些后宫女人口中那般丰腴。因为喝的是梨子酒，呼吸间还有果香味。
　　他将她打横抱起，放置在床榻上。想起下午太后说的话，“沈家的丫头心思深，钟家的小姐太柔弱。你是真的看不见清和一点好吗？祖母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苦，不快乐，觉得清和是你父皇硬塞给你的，但祖母看得出，她一心为你。”
　　他拂去她面上的碎发，她像是梦见什么嘴角挂着笑，她唇形生的好看，他生出一种冲动，想仔细描摹那唇的形状，于是，他俯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