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的红》阿拉奇

5、第一次午餐

　　“哈哈，跟你聊天真有意思啊！”陈楼试图掌握谈话的控制权，他感觉遇到了对手——即便自己在对方眼里谈不上是足够分量的对手，“我刚毕业的时候，也是雄心壮志，感觉自己什么都行。可是工作几年后，还能坚持努力向上的人，那才是真的行！刚毕业，在学校学的那些理论还没有忘记，遇见什么事情都能套着理论框架高谈阔论。可实际做起来呢？社会上复杂的人际关系，波云诡谲的经济发展，超乎想象的技术革新……很多事情，我们其实未必了解，更遑论掌握了。哪怕是理论，也会过时的。渐渐地，人会变成潮流中的小沙粒，说好听点是跟随潮流，说直白点，那就是随波逐流，任社会宰割。”
　　“前辈适合给人做心理剖析，你这段话很好地解释了自己三十岁还庸碌无为吧？”木兰华说，“但还是不够彻底呢？要想适应这个社会，的确很难。它太过残酷无情了，然而真正有能力的人，他们有实力与时代的潮流搏击。我不是那种盲目的自信，我很清楚我自己，足够聪明，相当勇敢，认真学习……倘若有什么缺点，可能就是运气了！虽然我不想承认，我的运气的确很差。我参加创业大赛时，无论是创意和运营模式、盈利能力、发展空间，都强过其他选手太多，可我遇见了纯粹反感我产品的评委，毫无理由——即便他自己说得冠冕堂皇，让我被几个耍宝说梦话的人打败了。那群小孩子懂什么创业呢？”
　　陈楼笑道：“看来你的运气真的不好，来到这样的小破公司，还遇见了我这样的职场老油条！小木，眼高手低，没有实践，千万不要自信于理论是万能的。”
　　“哈哈，前辈，咱们还有一段时间相处，可以彼此了解更多咯。”
　　“我也很期待你这样完美之人的表现。”陈楼说，“不要让我失望？虽然被打脸是很讨厌的事情，但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希望你能让我这个‘自以为是’的老油条狠狠被打脸，最好被打成猪头肉。”
　　“你不会认为我那么残忍吧？”
　　“没有。我在想，如果真的可以这样，那也不错哦。毕竟我已经在这里待得太久，有点麻木，也需要被社会毒打一顿。”
　　“前辈毕业后就开始在这里工作了吗？”
　　“做过两家公司，时间很短，所以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陈楼说，“但一直在这个行业吧！市场还是非常大，要做好却很难。我刚进来的时候，也是公司最辉煌的时候，那年卖了90万件，之后销量就逐年下降。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机遇大，竞争也更激烈。很多东西，突然火了，大家狠赚一笔之后就离场，然后又有新兴的产品，大家一拥而上，快速榨干利润，接着又寻找新的爆款。市场周期比以前要短很多。现在自己有点跟不上时代了，它太难捉摸了，今天无人问津，明天就火遍全球，今天炙手可热，明天就门庭凄冷。”
　　“大家都热衷于赚‘热’钱啊。”木兰华笑道，“火的时候狠赚一笔，捞完就跑！这也是商业本质：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互联网时代有意外性，但每一种成功模式都有迹可循。特别是，现在什么都讲求心理学，什么传播心理学啊，消费心理学啊，广告心理学啊，销售心理学啊……人心很复杂，很难量化，但人们那些无意识的行为还是可以利用的。熟谙人性就一定能创造利益，依赖直觉就需要运气，而我是没有运气的人。”
　　“有道理！还是那句话，理论说得天花乱坠有什么用，关键是看你怎么做。每年几百万大学生毕业，成绩优异，能言善辩，敢作敢为的人不计胜数，但是能成功的有多少？你有这样的自信，我很高兴，但是我希望你在工作中保持一定的谦逊，这样才不会因为自满而错失了解市场和自己成长的机会。”
　　“事在人为，我会努力工作的，无论成功和意外哪个先来到。”
　　“我也见过一些人，今天准时上下班，明天就另谋别处。说起来，我也很佩服他们。我有时候也在疑惑，为什么我做不到？是我太无能，还是不够吹嘘呢？有些人我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是不学无术，但为什么混得比我好，成就比我高，活得比我自在？而那些明明我觉得我也能完成的事情，却没有人肯找我。”
　　“前辈，要是你不去想这些，你就不会计较这世界公不公平了！你觉得别人不学无术，我还觉得你狂妄自大呢！而且，这样的话也不适合对新人说吧！”
　　“午餐时间的聊天，应该是自由自在，想到什么就聊什么。毕竟这是工作之外的身份，当朋友也可以的。”
　　“可是你请我吃饭，应该是以工作关系吧？”
　　“那我现在想跟你做朋友呢？”
　　“哈哈。”木兰华笑了起来，“平常很少跟人吃饭聊天吗？”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吐露的心声太多了，情绪变化大，甚至话题跳跃，自怨自艾。一定是在寻求可以倾听的人吧？这也是现代单身群体的孤独症候。”
　　陈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试图避开木兰华的目光，脸颊发烫一直烫得耳朵通红。
　　“今天这小炒肉很辣吗？”木兰华笑道，“前辈都满头大汗了。”
　　“是吗？哈哈，还真是大汗淋漓呢！”陈楼苦笑着，心想这小姑娘还真是难对付，竟然把自己给耍得团团转。“你是哪里人？很能吃辣吗？”
　　“我？湖南人士。”
　　“是吗？呜呼，中州的饮食以清淡为主，所以我不是很能够吃……”
　　“唉，我很多同学都是中州人，你们那套对于饮食的话术呢，我已经听腻了。对于我来说，从来没有什么复杂的饮食文化，难吃，能吃，好吃，喜欢吃，人间美味，就是我的五个评判标准，任何食物都可以对应，无论酸甜苦辣，古今中外。”
　　“那岂不是会被说吃得像暴发户？”
　　“暴发户就很low吗？就要被人看不起吗？我最讨厌张嘴就指点江山的美食评论家了，要是放在以前，无非就是‘路有冻死骨’的帮凶了。现在全世界有多少人每天饿死，有多少人吃不饱饭，他们还在那里扯犊子说什么正宗不正宗？东流到海是每条河流的宿命，什么鲁菜、川菜、湘菜、粤菜……在迁徙、聚合的时代里，一个城市能包容所有的味道，能综合所有的味道，能创造出属于移民的创新味道，带给人更多的滋味享受，那才是应有的觉悟！抱残守缺，固步自封，甚至还想学西方人那样标准化每一道饮食，真是悲哀啊！”木兰华停顿了片刻，又吃了片小炒肉，笑道：“彼此尊重，前辈不要在意啊！”
　　“诶，就这句话最动听啊？”
　　“哈哈，我经常爱阴阳怪气地说话，谁听了都觉得话中带刺。”
　　“表达自己的见解很好啊！”陈楼感觉自己有那么一点优势了，“以后在我面前说什么都无所谓的。”
　　“你这话有点像老板今早上说的。”
　　“老总？”
　　“是不是男人到了这个年纪，总喜欢在女生面前表现自己的大度？”
　　“有吗？”
　　“不会是在想，‘我要让女人们知道，我这宽厚的胸膛是她们的避风港’这种无聊的事情吧？”木兰华说，“这世界很怪啊，明明是要求女人在家里做全职主妇，男人们工作累了就可以回家吃饭休息，可男人总以为自己拯救了女人。让人更难接受的是，明明他们也会要求女人工作，分担生活的费用，却又把所有的家务推给女人，埋怨女人有了点钱就忘了本分。你知道吗？有近30%的家庭，是妇女辛苦劳作在养活好吃懒做的丈夫，还要忍受丈夫带来的家庭暴力。”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奇怪啊！”
　　“最奇怪的事，明明那些男人跟废物一样，却把自己塑造成救世主。”
　　“要是谈到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社会对男人也是不公平的。”陈楼说，“女人可以做家庭主妇，男人做家庭主夫的话，最瞧不起他们的反而是女人吧？这种事情，很难追究谁对谁错。我以前有个邻居，每天都在家里吵架，每次争吵之后，妻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看看你现在混成什么样子，早知道当初我就跟＊＊了。’但是男人很少会在争吵后说这样的话……”
　　“那是因为男人只会在心里想而已！”木兰华打断了陈楼的话，“他们试图用沉默来掩饰他们内心更恶毒的想法。”
　　“我想说的是，男人可以接受家庭和收入比他差的女人，但女人只会追求更好的男人。一旦女人在选择时候错失了她们认为的好男人，那么在今后的日子里，她们就会日复一日地对自己的丈夫施加语言暴力。在我身边，甚至我的家庭里，也能听到男人们常年累月被妻子说‘我怎么嫁给你这么没出息的男人’。语言暴力不比拳脚相加来得轻吧？能相互理解，相互扶持走下去的夫妻太少了。”
　　“男人也不会主动选择比自己优秀的女人吧？否则，就没法展现他们无聊的男人的魅力了，没法说出‘小女人’‘只是个女人’这样不知所谓的话。可耻的‘男人的自尊’在作祟，是他们打心底里看不起女人。”
　　陈楼沉默了起来，倒不是没想到怎么跟木兰华继续争辩下去，而是觉得这个话题没必要再讨论下去，他也不希望第一天就和新同事闹得太僵——这是他一贯的想法——不管彼此性格如何，倘若讨论的话题引起过多的争吵，会变成今后合作的绊脚石呢。
　　木兰华看着陈楼，她好像在等着陈楼的“法庭呈词”，她会享受这样的辩论。
　　“怎么样，吃好了吗？”陈楼说，“现在回去，刚好赶上下午上班。”
　　“很好吃。吃的饱饱的。”
　　这句话，又让陈楼想起了跟姜棠晚餐时的情景。

　　两人一路慢悠悠地散步。陈楼本想快步往前走，他走路向来很快的，但如果拉开距离，就会被认为“因为刚才被说的哑口无言，所以就怀恨在心”，那以后的合作就变得更加不顺了呢！陈楼的想法太沮丧，太敏感了，这样的性格很不适合跟人谈判交涉。
　　木兰华步子很慢，很轻盈，她在欣赏着这里的风景，毕竟以前从未来过——城市果然太大了，每一个地方都像是陌生的国度。她自然不知道陈楼会很在意刚才的谈话，也很在意她的感受。
　　走着，走着，陈楼的心情逐渐变得好起来。他又开始了臆想眼前的画面：自己与木兰华变得亲密无间，好像伴侣刚刚享用了温馨的午餐，正挽着手快乐地散步回家……所幸他打了自己一耳光，让自己清醒一点，怎么能将自己邪恶的想法，套在才第一次见面的新人身上呢！真是可恶啊！与那些自己厌恶的中年油腻男人毫无区别。
　　“前辈。”木兰华的话将陈楼拉回了现实，“听了你的话，让我也受益匪浅。我确实对真实的工作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希望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在你的指导下，将自己的理论付诸实践，并且获得良好的回馈吧！我一定会努力的！”
　　阳光落在木兰华的身上，清风微微吹动着她的裙子，自信而阳光的脸上，是夺人目光的笑容，那笑容真是年轻而有活力呀！
　　“年轻真好啊！”陈楼在心里感叹着，哪怕他还没有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