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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更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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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年,夜弦十六岁。
他褪去青涩,俊美而年轻,长得是每个少女见之欢喜的模样,他即使穿着那藤条甲胄在战场奔驰,也是马背上如烈日般耀眼的少年。
他有双清澈如水般明亮好看的眼睛。
落之难忘。
立下赫赫战功的太子,今年应当娶一任太子妃。
未及消息禀告来东宫,三宫六院已聚满了前来选秀的佳丽。
等夜弦练兵晚归已是水难挡焉。
亥时一刻。
从小伴他练剑骑马的绿绮不在宫殿。他心病难好,绿绮占了很大一部分。
偏生这时有不会看人脸色的李公公禀报殿外画师请求拜见。
夜弦想也没想:“不见。”
李公公急得团团转:“可是这是皇上派人来——”
这句话可是祸从口出了,夜弦揪住李公公的绸袍领,厉声道:“我问你,绿绮在哪?”
李公公呼吸不畅,脸憋得通红,差一点就昏死过去:“绿……绿绮……在、在殿外!”
这一句话像一句赦免令,把他从皇太子的魔爪中救了下来。
可令夜弦没有想到的是,随画师进来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绿绮。
绿绮居然还在朝他笑着。
他如今长成了一个温柔的少年,眉眼鼻梁是不输夜弦的好看,一笑,连棂外的星光都黯淡了。
(二)
绿绮就像一瓢水,熄灭了夜弦的怒火。
但他仍然生着绿绮的气。
因为画师是来给他看备选太子妃的小像的。
这画师画技实在巧夺天工,画的姑娘几乎个个倾城容貌。
但夜弦也实在没心思挑选妃子,他这时竟在想着绿绮给他画的那些画,他都好好地珍宝似的藏着。
绿绮跪下来,帮画师将画卷在案上摊开。
夜弦目光冷冷地瞪着他,心里恨恨地想,明晚必要罚绿绮只吃白饭。
“不知殿下心中有些人选了没有?”
夜弦冷笑一声,只是走到绿绮身边,猛地拉他起来,然后贴在他耳边柔声道:“我挑花眼了,不如你来,帮我选一选?”
绿绮神色有些微微震动,他怔了怔,自嘲地笑道:“小殿下又不是不知,臣六岁以后眼睛就看不见。”
夜弦又是一笑,或者他根本一直是笑着的,只是那笑看起来太过森冷:“哦,对,我忘了,你是个离不开我的小瞎子。”
绿绮那对深灰色的假眼珠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夜弦,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小瞎子。
对,他只是个被毁掉所有的瞎子。
(三)
皇城下了大雨。木棉花落在地上,溅起一地血泊似的裂痕。
绿绮做了噩梦。他一般是没有梦的,他梦里的具象只能靠想象,以及六岁以前的一切一切的回忆。
这梦又熟悉又难受,难缠得很,像一百只小虫在身上爬来爬去。
梦里,那时他还叫文绿绮。
“阿绿,娘……今生只能护你到此了……今后的路你要一个人好好——”
“弑族之耻,不共戴天!”
“绿绮,文家沦陷,你只有隐去姓氏,废掉双眼,为师才能在这皇城中保你继续活下去……”
白绫浩荡,皇恩浩荡。
曾经的东宫沦为世间笑柄,短短几天便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坟冢。
许是上苍不忍,文家最小的孩子绿绮没有死在儿时那场政变之中。
此去经年。
如今,能够活下去,便已是他全部的福分了。
(四)
夜弦和绿绮冷战了三天。
夜弦本想,绿绮若是一直不肯和他和好,大不了自己去认个错,哄一哄就好了。
然而很快边境便起了战乱,夜弦手持重兵,去了很远的地方镇守边关。
时间快得紧,于是这冷战一晃就拉长成了一整年。
这期间不由夜弦细想,他的大婚仪式早已在他沙场扬鞭的时候就已层层叠叠地结束。
不久之后,边境一战大捷。
夜弦一身重甲回到皇宫的时候,身侧拥着那么多侍仆大臣,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皇帝御体抱恙一事在这宫中并不算秘密,如今,讨好当今太子似乎更为重要一些。
夜弦似不愿与他人触碰,他白皙柔软的面庞在血腥的战场上早已与往昔不同,他的目光也越发深沉幽暗,让人猜不出情绪。
“太子……太子回来了。”为首的大臣作了个揖,“圣上有旨,赏——”
赏什么,夜弦根本无心去听。
众人崇敬地望着他。他如今十七岁,美丽得不可方物,这冰冷的皇城似乎不该有这样好看的人。
绿绮,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你是不是不愿见我,还在生我的气。
我错了,我再也不会气你,我们和好好不好?
没有绿绮,这翡翠雕琢的华宫就像阴暗无日的地牢,让他根本无法喘息。
远处的夕阳淡了,飞鸟在屋檐下低低地飞着。他想念绿绮温柔的笑容,那种笑容,他只消看一眼,就足够一辈子心安。
“臣妾拜见太子殿下。”
身穿锦绣华缎的太子妃梳妆整齐,远远就在殿外等候。
日薄西山,喷薄的夕阳落在太子妃羞红的脸上,那样娇憨的情态,当真是可爱极了。
她早从宫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夫君有一副明月般绝世的容貌,如今看来当真不差。
太子妃上前,想替夜弦摘掉甲胄,可却被他轻轻躲开了。
他几乎是急不可耐地迈进东宫内殿,绿绮一般都会在那里等他。
可推门,全是他未曾见过的面孔。
太子妃换了宫人,只留下几个得力的,像绿绮这样目有残疾的多会被卖到蛮荒之地,像碾碎草芥一样消失地干干净净。
夜弦浑身的血液都冰冷了。
他想了一万种和绿绮道歉的可能,但唯独没有想到是这一种。
永世不见,逗他玩的吧。
他压住喉间腥气,太子妃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看他,他漆黑的眼珠里一丝人性也无,满是失去一切的绝望和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