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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尚书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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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凝走后,周起自房檐下来,轻轻推门而入,见姚林正执笔立于案前,奋笔疾书,周起好奇伸头:
“将军,你在写什么?”
“不是写,是画。”姚林案上摆放着一副泼墨山水图,当世名家吴立本当年的出山之作,犹记当时,此画一出,多少文人画师为之倾倒,吴立本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少年,但其笔锋老练霸道,行走之间酣畅淋漓,行云流水,令各路画师自愧不如。
而这幅《兖州群山图》,是吴立本早年作品,仅此一幅,就把他少年的磅礴气概和雄心勃勃都融入其中,纵使吴立本后来仕途光明坦荡,也有不少令人惊叹的画作问世,这副出山图仍然是他几十年峥嵘岁月中最快意的作品。
姚林仔细临摹,转折提按,丝毫不敢放松,这副画她少年时期临摹了不少遍,后来只身入西南,再没提过画笔,如今旧笔重提,再临一幅昔日最爱的画作,竟紧张的满头汗水。
“将军,你临这画,是要送给柏夫人吧?”周起看了半天,问道。
姚林点头,吴立本是大家,作品有不少流传于世,这一幅出山图刚入世不久就被收入宫中,民间广为流传的基本都是临品或仿品,真迹被皇帝送给卫贵妃,之后又到了她手上,她过于爱惜一直以来从来没拿出来过。柏夫人恰巧爱画,姚林断定她没见过《兖州群山图》真迹,也确信没有人比自己临的更好,便打算临一幅改日带给她,当做拜访的礼物。
周起看的入神,他算是沾了柏夫人的光了,得以大饱眼福,一赏画圣绝版真迹,还能看到姚林七年之后再次执笔,着实福泽不浅。
“周起,你以后是能干大事的人,”姚林看他赏画入神,打趣道:“见过这副画的都不是一般人。”
“怎么说?”周起好奇。
姚林手腕翻转,气定神闲,如果不去看额角那一丝汗的话,“据我所知,见过此真迹的只有六人,父皇,母妃,荣亲王,宣德帝,我,还有赵青岚。”
“现在是七个。”她抬头,盯着周起,周起莫名其妙的心一慌,这六个人中,卫贵妃难产而死,荣亲王多年前就已经横死,宣德帝作为上一位皇帝,晚年也是多愁多病身,而姚林和赵青岚,一个常年盘踞在湿洼阴潮、叛乱四出的西南腹地,一个早就交出兵权,二十多岁就已经提前过上了老年生活。
怎么看,这副画都怎么,不吉利。周起细思极恐,一时间鸡皮疙瘩爬满了胳膊,连那副誉满京城的圣手名画也不敢再去看了。
“这就被吓到了?”姚林觉出他在想什么,心下好笑,本来也是故意逗他,见居然这么容易就上钩了,几天来的阴郁心情暂时一扫而光,抬起手腕一挥而就,一副崭新的《兖州群山临摹图》便出现在纸上。
过了两日,柏凝果然送了帖子过来,鉴于柏凝的身份,于妈虽万般不情愿,也不得不给姚林出府让出了路,还得给备好轿子,免得失了身份。
姚林看着那一众礼仪宫女担忧且急切的神情,心中得意的大笑,拍拍屁股,上轿走人。或许是许久不穿女装,也或许是太过得意忘形的缘故,上轿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差点一头磕在轿门上,幸亏周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才没在人前失态。
于妈从头到尾看在眼底,见姚林差点磕个狗吃屎,恨不得上去给她揪回来先学学走路,再以袖遮面护住自己这张老脸。
“巴适!”姚林舒舒服服的坐进轿子里,除了层层裹裹的衣服不舒服外,其他可当真称得上舒坦。
尚书府没多久就到了,柏凝亲自出门迎接,姚林多年再没来过这里,一眼望去,竟是与记忆中的样子丝毫也重叠不上了。
入了府,管家早将一切安排好了,各种吃食玩物一应俱全,下人们严谨规整,看似低眉顺眼沉默不语,实则人人都有一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好本领。
管家对于姚林的到来受宠若惊,谁不知道如今六公主最受皇帝宠爱,我朝历代以来都主张文武兼备,皇子公主一视同仁,女将也出过不少,但像六公主这个年纪就到将军之位的,还是头一遭。
再加上六公主马上就要大婚,驸马还是曾经叱咤一时的赵青岚,虽说赵青岚已经卸甲多年,但他的事迹依然在京中广为流传,至今还为人们津津乐道。
军功在身,又有驸马加持,这等风光,纵观天下,还有谁能比?如果六公主能一直跟尚书府交好,那对他们尚书府,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当然,管家心里的这些小九九,姚林是自然不知道的,她只觉得这管家好生热情,一路对她嘘寒问暖,真真是当个菩萨来供着了。
二人进了屋,管家才退下去,柏凝遣退了屋中侍女,姚林终于松了口气。这女装式样繁杂,穿的她从头到脚的不舒服,恨不得全扒下来才好。
“阿碧穿这黄衫如此好看,我竟都有些入神了。”柏凝托着腮,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姚林。
于妈不知怎么想的,挑了一套黄色宫装给她,这种颜色的衣服姚林自七岁以后就没再穿过了,过于鲜亮,她怎么看怎么别扭。
“阿碧以后可以不用穿军中之服,多些颜色鲜亮的衣服,心情也会变好。”
“就这?”姚林抓着自己的衣襟,示意柏凝看看一共有多少层,“这东西我穿了有八层,快憋死我了,心情还会好?我不发飙就不错了。”
柏凝笑,“那是你还没穿习惯,习惯了就好了。”
姚林一想以后每天都得穿成这样,实在是不能接受,赶忙喝了两口茶压惊。
“你母亲今日怎么样了?”姚林没忘了自己所来的目的,放下茶杯问。
“这就是我要与你说的,”柏凝歪头,小嘴轻轻一撇,“今日可是来的不巧了,有人捷足先登,已经去了我母亲的住处,待了大半天了。”
“何人?”姚林轻轻皱眉。
“我母亲姐姐家的独女,徐慧心。”
“徐?”姚林低头思索,朝中姓徐,又跟尚书府沾亲的,恐怕就是西北徐大帅了。
当年赵青岚在西北一待就是十年,后来西北安定,他却交出了兵权,撤离西北,回了京。朝廷重新派来了一员大将镇守西北,就是如今的徐大帅,虽说是接赵青岚的班,但当时入侵的外族已被赵青岚击退数百里,这么多年来从未再犯,那接替西北的徐将领未出一兵一卒,在赵青岚安定好的大地上官衔一升再升,如今已经升到大帅了。
虽说与赵青岚多有隔阂,但毕竟也是从赵青岚帐下出来的,西北军将领,姚林只认赵青岚。至于徐贤徐大帅,姚林对他不甚了解,只要他不来招惹西南军,姚林也就不会去招惹他。
“你还是等她走了再去我母亲那里吧。”柏凝的声音将姚林思绪拉回来,她敏感的觉察到柏凝话语中的不快,还当她是为自己抱怨,于是出声安慰:
“不打紧,她是你母亲的亲外甥女,来看她是应该的,我才是个外人,没必要现在去凑热闹,等一等也无妨。”
“亲外甥女?老天爷,有她这样的外甥女,可叫我母亲短寿十年,我宁愿跟她非亲非故!”姚林一席话竟引得一向温和的柏凝上火,她明显很是恼怒,手都握成拳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是她那个好夫婿!”柏凝咬牙切齿,“就是你四哥,两个人成个亲,闹得鸡飞狗叫的,这还不算完,四皇子跟二皇子向来不对付,两个人暗自较劲,这个徐慧心跟着掺和,想拉拢我爹站到四皇子这边,隔三差五的来打搅我母亲,真是烦死了!”
“我母亲还不能拒绝,徐慧心的娘走的早,是我母亲看着她长大的,把她当亲生的一样,结果就养出这么一个白眼狼!”
柏凝越说越上头,姚林很有眼色的倒了杯茶给她,她端起来一饮而尽,看样子是被气的不轻。
“她这一待还不知道要待多久,只能委屈你先在我屋中了。”
“怎么就委屈,”姚林轻拍她一把,“我偷着乐呢。”
柏凝复又笑开,执了姚林的手要带她去赏花,听外头闹糟糟的,柏凝皱眉,拦了一个丫鬟问,丫鬟急着去送一个琉璃瓶,匆忙回答了就小跑着离开了,柏凝一拍脑袋:
“是我糊涂了,我爹每月十五都会举办诗会,请一些大人们来叙酒,今天恰是十五,果真是我糊涂了。”
姚林想象不到那个脸色黑得锅底一般的柏尚书居然还会来诗会这一套,顿时牙酸的不行:“你爹还能这么酸呢?我还以为他每天就对着折子了。”
柏凝捂着嘴笑:“我爹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爱写诗,得了空就写,许是因此我和阿蔚才如此的厌恶这些。”
“你竟也不爱写这东西,我也不爱,我至今还记得在西北时赵青岚天天写的那酸诗…”
姚林说了一半陡然闭嘴,柏凝却没耳聋,兴奋的接话:
“赵侯爷也会作诗?怎么样?读来听听?”
姚林后悔的想打自己的嘴,堪堪敷衍道:“都是些牵强附会的酸东西罢了,不值得我读给你听,算了罢。”
两人在园中转了一圈,一个小丫鬟小跑着过来,附在柏凝耳边说了几句话,柏凝顿时喜笑颜开,待丫鬟走后,她牵着姚林,兴高采烈的朝一处较为偏僻的院落走去。
“那烦人精走了,我让人通报了母亲说你来看她,母亲愿意见你。”
“柏夫人刚刚应付了一番,要不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姚林担心。
“无妨,”柏凝拍拍她的手,“我母亲有分寸,她今日要是见不了客,是断然不会让你进去的。”
姚林被她拉着进了柏夫人的住处,清清爽爽的院落,有淡淡的香气,但更浓的是草药的味道,越往里走药味越浓,等到了柏夫人下榻的地方,姚林感觉鼻腔里氤氲的都是药汁的味道。
里面传来声响,有下人出来迎她们,姚林进去才发现,跟里面的味道比起来,外面那些根本就不值一提。但这药味虽然浓郁,却并不熏人,反而有一丝淡淡的草香在里面,闻多了也不会腻。
柏夫人半卧在榻上,脸色苍白,气息虚弱,看上去很不好。
“六公主,”见姚林进来,她开口,许是姚林的错觉,她竟然从这一声虚弱的呼唤中听到了一种母亲唤孩子的感觉。
“六公主屈尊到来,本不应该这个样子,但臣妇实在是有心无力,还望公主莫要责怪。”
姚林没那么多规矩,见柏夫人高卧病榻还强撑着起身要给自己行礼,心道真是折寿,忙搀着她一边往床上带一边道:“夫人别这么说,我没那么多讲究,今日也就是来看看你,夫人把身体调养好才是。”
“多谢公主挂怀,臣妇感激不尽。”不知哪一句触动了柏夫人,她竟然两眼噙泪看着姚林,目光楚楚看的姚林心下也是一酸,赶忙拿出自己备好的画,交于旁边下人手中。
“这是我临摹吴大师的一幅画,想着夫人向来爱画,便临了来送给夫人,画艺不精,还请夫人不要嫌弃。”
下人将画展开,宣纸上浓墨重彩,笔锋老到,柏夫人顿时睁大了双眼,眼泪便潸然而下:“公主竟然还记得…”
她不知是动了哪方情,竟捂着嘴哽咽起来,下人要将画收起来,她却不让,兀自抱在怀中,泪眼婆娑看向姚林:
“公主重情,日后定会有福报的。”
姚林怕激起她往日情绪,赶忙抚慰了几句,坐了一会儿之后起身告辞,柏夫人目送她出门,后抱着怀中画轴泣不成声,低低呢喃:“公主重情,只是秋宛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