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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燕归四 ...

  •   有间医馆的开门时间比接诊病人的时间要早上一个时辰,为了整理当日将要用的药材器具等,医馆主人总会来得很早,有时候天还未亮她便到了。燕小乙这几日则来得更早,能接到若若下马车。为了不引人瞩目,他都坐在医馆门前的大树上等着。但这一日他等了好一会,才看见街道那头范府的马车慢悠悠地驶来。
      他正想上前,便听见马车里不止一人的呼吸。
      和若若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男人,但那人毫无武功在身,不是范闲。
      他忽然想到什么,向医馆对面看去,招牌上澹泊书局四个大字在晨曦里闪闪发光。
      看来是澹泊书局的东家来了,范家三兄妹中最小的弟弟,范思辙。
      他之前在宫里担任大内侍卫统领兼禁军统领之时并未与这位范二公子正式打过照面,只是下属们闲聊时提过司南伯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和礼部尚书郭攸之家的宝贝儿子颇有一比。他对这种无聊的八卦向来漠不关心,出身富贵之家,受父亲荫庇的公子哥才干如何,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不会主动去接触范家人,与若若的交集一开始也纯属意外,而后他和若若每一次的私下见面都留心避开了宫中与鉴察院的耳目,九品上的实力,兼身为感觉敏锐的猎手,避开监视对他而言并不困难。他知道自己深陷京都权力斗争的漩涡之中,和范闲更是正面冲突的敌人。他唯一认同范闲之处便是他俩同样不想将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也卷入其中。在他离京之时,除了范闲,范家并无人知晓他和若若之事。
      不过他听若若讲过不少她那个弟弟的事,正儿八经的少,各种无伤大雅的笑话居多。但对这个昔日公认不成器的二公子如今能开起红红火火的澹泊书局,他倒是表示了难得的赞许。不同之人才能自然不同,就像林中百兽一般各有所长,野兽所为乃是求生,而人能利用自身优势以达成目的便是有成。总体而言,他对自己的这个小舅子并没有偏见,甚至比起心思狡黠的范闲,他对范思辙的印象还更好一些。
      但现在也没有见面的必要,他还坐在树上不动,马车已驶到医馆门前,帘子被掀开了,若若小姑娘露出一张俏脸,冲他眨了眨眼,又招了招手。
      “?”若若想让他见范思辙?燕小乙心中不禁一动,这算是带他见她家里人吗?

      医馆大门已开,姐弟二人先进,燕小乙随后越墙而入,他们两人正在回廊上等他。
      燕小乙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身大红的范小公子风风火火地跑到他面前,毫不礼貌地上上下下打量他,像在看什么稀奇的玩意。
      “范思辙!”若若见自己弟弟完全没把自己提醒他要有礼的嘱咐放在心上,而燕小乙冷着脸,担心弟弟惹他生气,便出言斥道。
      “姐,别着急。我这不是在看看你对象嘛!能把我姐,京都第一才女迷得茶饭不思,瘦了好几斤。那我可得好好看看,要是爹问起来我也能插两句话。咳咳,长得还挺俊的,个子也挺高哈。”范思辙一脸正经,他偏过头故作老成道,“你就是我姐夫?”想想不能表现得好像自己对面前这家伙一无所知,又补了一句,“那个打败了北齐的燕小乙燕大都督?”
      “范思辙!”若若很想捂住他的嘴。
      “见过二公子。”燕小乙笑笑,他并不介意范家人对他多加挑剔,他既然早已决心要娶若若,自然要向所有关心若若的人证明他能令他们放心把若若交给他。
      但范家人总不按套路出牌,范闲是,若若也是,现在范思辙同样证明了他绝对是范家正宗成员。
      只见他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道:“既然是我姐夫,那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啊,大家都是一家人。就和我姐一样直接叫我范思辙就好,范闲也是这么叫的。”
      “……嗯。”燕小乙忍不住看了眼若若,她的弟弟这就接受他了?和预想中相差甚远,他以为范闲会团结了家里剩下的所有人来反对他踏进范家的大门。
      “看上去比范闲说的好多了。”范思辙小声嘟囔,长得帅又威风,对他姐好,关键是还有钱,他心思简单,一一排下来没什么反对的理由,就理所应当地认了这个姐夫。那个为救心上人不惜千里奔袭一人一骑破一城的故事被他偷偷找了写手写成话本在澹泊书局里摆出来卖了,卖得还挺不错,大家都夸大将军武功强悍,情深似海。被若若发现后他以为会被打来着,没想到若若倒是没教训他,还特意买了两本,一本看一本收藏起来。啧啧,他虽然没范闲聪明,但他也不是个瞎子,姐夫对他姐情深似海,他姐也喜欢姐夫,那还有什么问题。
      至于有钱,他是不清楚大都督的俸禄,但几个月前燕小乙托人捎回来一对雏鹰,与血统不佳导致羽色有杂驳的燕小白不同,一只纯白,一只纯黑。他看着喜欢,死皮赖脸地从若若那里要过来了那只黑的,取名元宝。他带着出去的时候,居然几次有人愿意出价买他的元宝,最后一次出价到一百两黄金,那人还感慨道白羽纯色的价格更高。他当然是不可能卖的,只是对那位还未见过面的姐夫不由得心中肃然起敬,这简直算是挥金如土的大手笔了!他在梦里挖金山的时候也没能这样潇洒,金块太重了他撒不起来!
      而在燕小乙这里,对范思辙要去养的那只元宝的印象只有若若好气又好笑地写在书信里的一段,说范思辙把小白在边境和野生鹰媳妇生的那只黑色的崽养得和他一样,眼睛里只有银子,还会主动叼银子回来。上次差点在院子里啄下她的银色簪子,结果被小白一声怒唳吓得瑟瑟发抖,真是物似主人形。

      范思辙一口一个姐夫围着燕小乙转来转去,他听说北大营虽在沧州之外,但征北大都督才是沧州实际掌权的长官,比知州说话分量更重,便开始盘算起澹泊书局连锁发展到沧州的计划,而且沧州外围防线以北便是北齐境内,他向北齐境内卖书该缴的关税到底几个点,不也是姐夫一句话的事么?
      心中小算盘正打得正欢的范思辙沉浸在未来银子滚滚而来的幻想中,完全没有听见若若的咳嗽声,直到若若走到他旁边给他脑门敲了个暴栗,他才回过神来,委委屈屈道:“姐,你干嘛打我?”
      “范思辙,你是不是忘记正事了?”若若板着脸,下了逐客令。
      “对哦,我差点忘了问了!”范思辙恍然大悟地望着燕小乙,“姐夫!你和我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啊?”他早就想知道了,他姐那么高冷的京都第一才女,是怎么看上姐夫的呢?又想起来娘好像说过姐夫来府里找范闲结果给姐姐下跪赔罪了,不过那个第一印象应该很差才对吧,他赶紧补充道,“不是姐夫来范府那次,是后面的。那不该叫认识了,该叫啥?再次认识?正经认识?”
      他虽然说得颠三倒四,但话里意思燕小乙和若若都听明白了。燕小乙轻咳了一声,若若使劲往医馆门口推范思辙:“快回你的澹泊书局,不要影响医馆开业。”又小声叹气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八卦。”
      “姐,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范思辙觉得自己很冤枉,连范闲知道的都比他多!他还是不是他姐姐的亲弟弟了!
      “那我先谢谢你了,记得晚饭的时候一起回去。”若若把他推出门,将医馆大门关上,回过头正撞上燕小乙若有所思的目光。
      “在想什么呢?”她脚步轻快地走到他身边,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我可要先说好,范思辙他就是喜欢银子,那些钻营取巧违背庆律之事,你可别帮他。”
      “他经商头脑确实极好,不愧是户部尚书的儿子,在沧州开设书局分号的计划也并非一时兴起,应是思考已久。不过我这个当姐夫的可能要让他失望了。”涉及面见庆帝之事,燕小乙没有继续说下去,话锋一转,“你何必急着赶他走,刚刚最后那个问题,告诉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看来他那几声‘姐夫’叫的你很满意是不是?”若若抬起手戳他的脸,想看看这家伙的脸皮是不是真的很厚。燕小乙由着她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捏来揉去,小姑娘指尖温软滑腻,他脸颊有点痒,心也有点痒,但光天化日之下,只能忍着淡定回答道:“如果还有别人想当范思辙的姐夫,那燕某只能……”
      “只能什么?”若若听他忽然顿了一顿,不禁有点好奇。
      “只能让他们知难而退了。”燕小乙轻描淡写道,“按军中的规矩来,我自有分寸,点到为止,不会留下后遗症。”
      若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觉得燕小乙这句话似乎是意有所指,但既然他已经回来了,她便不再有任何担忧。他想做什么,她都支持。
      “那个晚上,你还记得吗?”燕小乙眼带笑意。
      “嗯,我那个时候是不是很丢人……”若若脸颊一热。

      她想起那个灯会的晚上,京都几个有名的青楼花魁出游花街。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盛会,据说九桐楼新来了一名极美的胡姬,她的肌肤白的就像天上的月亮,眼睛蓝得像纯净湖水倒映的天空,气度高华,更传闻她原本的身份是西域某个部落的公主,就像天上的仙女一般。而这位胡姬公主极少见客,可谓神秘感十足,一时间九桐楼声名鹊起,而青楼之间的较劲向来暗流汹涌,这次竟以明面的形式摆上了台面。
      若若自然很想出去看这个热闹,知道父亲不会同意,便求了哥哥打掩护,和几个交好的官家小姐们偷偷约好了在并不有名的酒楼长竹居二楼等着那个美貌惊动京都的胡姬经过看上一眼。爱美之心并非只有男人能有,她们也很想看看这个美人究竟有多美,真的像天上的仙女一样吗?仙女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这一日正是十五,街上灯火通明,有如白昼。街道两侧挤满了抱着各色花朵一脸期待的男人,每当他们中意的花魁经过时,他们便将手里的花枝投向走在最后捧着竹篓的小童。侍女为花魁举伞遮住头顶,挡住有意无意朝她扔来的花,柔嫩的花朵在伞缘碎裂,细碎的花瓣在半空纷纷扬扬,仿佛下了一场带着香气的雪。
      她们等了好一阵,各大青楼的花魁都已走过,那万人瞩目的胡姬仍是不来。夜已经深了,小姐们先后告别离开,最后只剩下若若一个人。她知道回去定是要挨上一顿父亲的严厉教训,说不定更要禁足两三个月,但是已等了这么久,她不甘心。又或者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没有离开,而是选择继续等了下去。

      路上的人依然很多,京都虽然没有宵禁,但这一夜巡城司派出了大部分人手维持治安。终于,远远地听见一声清脆高亢的笛声,等待的人们不禁精神一振,有人欢呼道:“来了来了!”
      更多的人涌上长竹居,道路被让开,这是今晚的压轴,也是无数人之所以甘愿长夜等候的原因。
      若若站起来往外看,看见一个赤着双足的年轻女人款款而来,她衣饰是典型的西域风情,薄纱飞绸,露出大片晶莹的肌肤,佩戴有艳丽的珠宝,光彩四射,举手抬足俱有琳琅之声相随。而她的五官更是与中原女子迥异,高鼻深目,肤色白得惊人,犹胜冰雪,一双眸子如会流动的蓝色活水,深沉又清澈。
      她美么?若若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比起身边愈发躁动的男人们,她显然没有那么震撼和激动。
      该回去了。她脑中冒出这个念头,不知道兄长会不会来找我,后悔没告诉他自己在哪里和小姐妹们汇合。
      楼下的喧闹声兀然拔高了几分,那位胡姬公主忽地停下了脚步,她手中原本便握着一支短笛,这时她便在长竹居楼下吹奏起来,曲调宛转苍凉,充满天地浩荡,慷慨悲歌之意,不符青楼花魁出游的气氛,倒似是为将军出征壮行。
      她在吹给谁听呢?若若在栏杆旁看着她,发现胡人公主虽然低垂着眼帘,但那蔚蓝色的眼却是看向面前的某个人。
      若若还想再看得更清楚些,但身后的人已经开始推挤着她,因为胡姬停在长竹居楼下,那些原本在后面的人便开始往楼上涌,若若退避不及,被一群人拥着往前推。这长竹居原本便不是什么生意兴隆的酒楼,前段时日楼上还发生了一场见血的打斗,楼内修缮也显得捉襟见肘,只听见咔拉一声,二楼的栏杆断了。混乱之际人群中一双手悄悄抵在若若背上,突一使劲,将她推了下去。
      天旋地转之时,若若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耳边风声呼啸,但预想的剧痛并没有发生,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她。
      她跌进了某个人怀里。
      惊变之下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仍是紧紧闭着眼不敢睁开,只感到风声再起,身体似乎被带着在空中疾行。
      她下意识地抱紧那人脖子,直到停下后才偷偷地睁开了一只眼睛瞄了瞄她正抱着的人。她看见有过一推一跪尴尬回忆的大内侍卫统领燕小乙正低头看着她,他身上泛着淡淡的酒气,依然是平静无波的语调,但她却能听出一丝隐藏得很好的无奈:“若若小姐,你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这就是范思辙想知道的他俩自范府一跪之后的再一次见面,她从二楼跌下,却被正在楼下的他接在怀中。事后那个刺客很快被捉拿归案,为了维护司南伯嫡女的名声没有公开审理,而是交由鉴察院提司自行审讯处置。之后的事乏善可陈,大概又是众多针对范闲的阴谋中的一个。但那时只是恰好经过的燕小乙却因此事与范若若再次有了联系,情不知其所起,缘亦不知其所始,或许姻缘红线便是如此玄妙莫测。
      后来若若问燕小乙那时为何正好在楼下,燕小乙回忆了片刻,道:“我先前与军中旧部一同喝酒,回府的路上听见那个胡人女子笛子吹得很好,令我想起了往昔征战之事,便停下来听了一阵。”
      “我觉得她当时在看你。”若若鼓着脸,越想越是可信,“说不定那位仙女就是特意停下来吹笛子给你听的。”
      “但是真正的仙女从天而降,掉进我的怀里了。”燕小乙见若若居然会吃几个月前的飞醋,不禁好笑,“我再未见过那个胡人女子,若若小姐尽可放心。”

      而已过了四年的现在,提起往事,若若仍是忍不住问他:“我那个时候是不是很丢人……你那时在想什么?我不会生气的,你实话实说。”她的手指紧紧交织在一起,显然还是有些紧张。
      燕小乙沉思了一阵,过了好一会才回答道:“明月之夜,佳人投怀。我那时也想过,哪有这般巧合之事?但既然发生了,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便想着,或许若若小姐真是上天赐给我的仙女。”
      “骗人。”若若这么说着,却突然踮起脚跟亲了亲他的面颊,又觉得自己的行为过于大胆,便红着脸跑进里屋了。
      燕小乙看着若若的背影消失在屋内,轻轻笑了笑,虽然时间已过去很久,但他仍记得那个月夜下的抬头一瞥。他的小姑娘紧闭着眼,裙袂纷飞,朝他伸出了手,仿佛在空中便要拥抱他。短短的一瞬间,四周嘈杂似迷雾散尽,空寂无声,他的心不禁微微一颤,就像迷失的旅人在被遗忘了很久之后,忽然找到了命中注定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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