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亡》梁雁翎

21、将离

　　宣景帝年纪大了，喝了几杯酒又吹了冷风，当天晚上就吐血咽气了，也不知道到底是寿终正寝还是乐极生悲。
　　皇宫里一水的红灯笼只挂了一夜就换成了白绫，上一次迟翊见这样的景象还是两年前祖父离世的时候，谁承想竟然这么快就轮到皇帝了，还是在迟攸宁成亲的第二天。
　　皇宫骤然经历了一场大起大悲，几世不老的宫墙都仿佛苍凉了不少。
　　迟翊跟在迟继川身后，沿着永安宫大殿前的石阶拾级而上，宫门缓缓打开，龙椅上坐着的是一身常服的姬谕——登基仪式是明天，他倒是够等不及的。
　　俯身行礼的间隙，迟翊抬头看了眼姬谕，意外地发觉到他脸色不好。
　　“将军请起。”姬谕说着，把折子递给身边的小太监，“想必将军已经知道了宛南如今的境地了。”
　　迟继川从小太监手里接过奏折，潦草地读了一遍——和他知道的差不了多少。
　　宛南本就不太平，十万大山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山贼，出现几个打家劫舍的也不奇怪，只是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大规模的动乱。他才回雍都半个月有余，宛南竟能失一城，连守城的将领都没了。
　　这事不算小，还出自在他的地盘上，理应算是失职。
　　“此事事关重大，迟将军统领南境多年，怎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姬谕语气不善，却并没有发难，“朕要你即刻启程，收复失地，铲除乱贼。”
　　迟继川将奏折递回去，行礼道：“臣领旨。”
　　姬谕面无表情地接着说道：“朕听闻令公子文武双全，颇有才略，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不如让他做你的参将，将军意下如何？”
　　迟继川跪在地上，真的很想说这么操蛋的局面他意下并不如何，但是都到了这一步了，他只能让迟翊上前，跟他一起领旨谢恩。

　　仲洵就站在殿外，是昨天见到迟翊的地方，黎明的天光穿透了笼罩着永安宫的夜色，天上还在飘着小雨，有宫人在清理被骤雨打落的灯笼，夹杂着几声意味不明无甚悲伤的哭声。
　　无数嘈杂的声音里，以他的听力刚好能听见宫殿里面的的说话声。
　　一切如他所预料一般，南境离不了迟家，就算换了姬谕上位，一时半会也动不得，所以干脆放手交给迟继川了。不过姬谕行事倒是利索，比宣景帝拖泥带水的样强一点。
　　朱红的宫门推开又合上，仲洵回头看瞟了一眼，安国公父子退到了殿外，两个人都是满脸的凝重。
　　“先生？”苏桐拽了拽仲洵的袖子，让他回神，“皇上说什么了吗？”
　　仲洵这才收回目光，从袖子里拿出圣旨：“传令下去，天亮之前苍夜所有人到永安宫门外候旨。”他说着，忽然对上了苏桐担忧的目光，于是微微笑了下，安抚道：“不用怕，不会有事的。”
　　虽然他这么说，但苏桐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其实不管是谁都知道，苍夜在大夏雍都里存在的二十七年里有二十多年都是给皇帝添堵的，就像一条疯得差不多的狗一样，一个不注意就会反咬主人一口。
　　如果不是短时间除不掉，谁会想豢养这样的东西呢。
　　“先帝的丧礼……”苏桐刚说了几个字，就被仲洵瞪了一眼。
　　“丧礼如何，是礼部的事，你想越俎代庖不成？”仲洵面无表情，仿佛刚才安抚人的不是他一样，训道，“让你去就去，多嘴什么。”

　　苍夜集合只用片刻，然而等到天光大亮了，姬谕想起来看一眼。
　　秋风拍打着大敞的宫门，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仲洵安静地站在一旁，身后是八十个苍夜的暗卫。
　　姬谕翻着苍夜的名册，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仲洵。
　　良久，姬谕才终于放下了册子，沉吟了一下，才说道：“朕瞧着人有些多，刚好南边军队还缺人，不如调一些去，也省了雍都的开销，仲卿怎么看？”
　　仲洵觉得这不是什么有用的主意，区区几个人而已，调过去又不能把兵权从迟继川手里抢回来，平白给人添堵罢了。
　　饶是如此，仲卿还是秉承着拍马屁的良好传统，顺着姬谕的意思说道：“皇上英明。”
　　“那便去吧，三日之内调一半送到营里，皇宫之事暂且不劳仲卿费心，下去吧。”姬谕没有把册子还回来，摆摆手让他退下。
　　“臣告退。”仲洵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先皇殡天，新帝登基，一切按着原有的安排有条不紊的进行。宣景帝病的一年多里，就已经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妥当了，而礼部的一群溜须拍马的东西早就在姬谕的默许之下定下了登基大典的流程。
　　这不算突然的离世，反倒像是遂了大多数人的心意。

　　“先生，怎么办啊？”苏桐皱着眉问道。
　　“你愁个什么劲，又不会把你送过去。”仲洵翻了翻备用的名册，又用朱笔勾了几个人。
　　“我们的人手本来就不够，再砍一半成什么了？”苏桐叹了口气。
　　楚远城的势力最盛之时，在宫中当差的苍夜暗卫三百有余，随着他的死消失了一半，这几年里又在宣景帝和仲洵的打压之下不断缩减规模，眼下又要将仅剩的人调走一半，倒不如直接下令撤了苍夜的职呢。
　　“人少了活也少，又不缺你的俸禄，管那么多作甚。”仲洵哼了一声，虽然到现在为止，楚远城最重要的嘱托——辅佐姬谕称帝——已经完成了，但是值得庆幸的是，他已经把楚远城安插在雍都的钉子全都拔出来了。
　　不论楚远城最初来雍都的目的是什么，和皇帝和后宫和蛮族到底有什么秘密的联系，只要人死光了，再多的考量都是虚的。等到姬谕撤了苍夜的时候，也就是他远走高飞的日子了。
　　这样的结局，也不枉他七年来兢兢业业和楚远城留下的人作对。
　　这样的赌局，到底还是活得长的人赢了。

　　苏桐撇撇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叫门声，疑惑道：“咦？是不是有人敲门，我不记得我锁门了。”
　　“我锁的，你去看看是谁，别轻易给他开门。”仲洵小声说道，似乎有点心虚，但苏桐并没有看出更多的异常，只好将信将疑地走出去，从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门外站着的竟是迟翊。
　　“是苏桐吗？我来给师父送衣服。”迟翊拍了拍破破烂烂的小木门，问道,“这大白天的，怎么忽然锁了门？”
　　“小公子，你稍等一会。”苏桐在院里应了一声，又跑回去，正好瞧见了仲洵一脸的愁容——可算轮到他发愁了。
　　虽然苏桐也不知道他在愁什么，但这并不妨碍她在仲洵倒霉的时候开心，连语气都活跃了几分：“要给他开门吗？”
　　仲洵白了她一眼：“开个屁，就说我不在，去把衣裳拿回来。”
　　“哎。”苏桐应了一声，还没往外走就被仲洵叫住了。
　　“去我屋里，把那把剑拿出去给他。”仲洵指了指隔壁，吩咐道。
　　“嗯？什么剑？”苏桐脑子没跟上，慢半拍地问。
　　“就是你从泽韵馆拿回来的那把。”仲洵越说越有种丧权辱国的屈辱，就差恼羞成怒地把苏桐骂出去了。
　　“你说要送人就是给他？”苏桐难以置信地说道，“给我打个铁链子都要扣钱，那么好的剑说送就送啊。”
　　“废话恁多，快去。”仲洵叱道。
　　若是崔辰还在这里，大概会亲手晃晃仲洵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掺了什么东西——那把剑是仲洵托他找青州最好的铸剑师傅打的，用的是和断意一样的料子，削铁如泥，是千金不换的好东西。
　　一边送着好东西，一边说着要疏远人家，就连姬谕最荒诞不经的想法都比不上他现在干的事离谱。
　　“先生说他去送杜若回家，明日才能回来，公子把衣裳给我吧。”苏桐只开了个逢，把剑递出去，说道，“这是先生让我转交给公子的。”
　　迟翊看着苏桐手里绯红的长剑，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把衣裳递出去，反而皱起眉问道：“他躲着我？生我的气了？”
　　苏桐：“……”好家伙，她也想知道啊。
　　非常奇怪的是，明明迟翊平时笑起来的时候像只撒娇的小狗崽，板起脸却气势惊人，像是挥剑时带起的风声，让人忍不住躲避。
　　“公子接着吧，有什么事等先生回来再问就是了。”苏桐说着，又暗地里补了一句——不要再为难拿钱买命可怜弱小的我了。
　　“开门，我听到他的声音了。”迟翊一点也不留情面。
　　仲洵在屋里听见了，顿时想找个旮旯藏起来，怎么看都十分憋屈。不过更委屈的还是迟翊，他才从皇宫里出来，就从大福手里抢过来已经清洗好的衣裳，准备把自己即将离都的消息告诉仲洵，万万没想到竟然被堵在了外面。
　　“哎呀，真不是我拦你，我也是要吃饭的，万一先生生气了，扣了我的俸禄，我可就饿死街头了。”苏桐声泪俱下，大有以命相抗之势。
　　迟翊就奇怪了，明明昨天喝醉了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忽然不肯见他了呢？总不会是自己喝多了说漏嘴什么吧？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可冤大发了，自己平日里连亲近他都只敢扯扯袖子，现在好了，感情没培养多少，反而三言两语把人吓回去了。
　　“开门，不然我拆了它。”迟翊冷声命令道。
　　苏桐叫苦不迭，颇为绝望地暗示仲洵给个解决办法。
　　仲洵能怎么办啊，他也很绝望啊——怎么以前不知道他个臭小子脾气大呢。
　　苏桐没坚持多久，主动放弃了，比了这么久推门的力气，她实在是顶不住了。
　　“哎呀，公子，真的不在。”苏桐一路小跑地跟在迟翊后面，跑到书房时果然看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先生真的不在，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吧。”苏桐避开了尴尬，长抒了一口气——想必仲洵已经翻墙跑了。
　　迟翊没见着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吊桶顿时哐啷一下子掉了下来，摔了个震天响，把心都浇凉了——他见不得光地心思大概真是被仲洵发觉了。
　　“我先走了。”迟翊放下仲洵的衣裳，从苏桐手里接过剑，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