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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离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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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在愁什么吗?”魏恬伸手在迟翊面前晃了晃,也没能把这位失神的大兄弟拉回来。
他本来是来庆贺自己的狐朋狗友升迁的,可自从他来了之后,就只见到了对着一把剑愣神的迟翊。
那张雍都大小姐都称赞过的脸阴沉着,眉头紧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一把剑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反正你在雍都也待不了几天了,不如我们今天晚上出去爽一爽吧!”魏恬充分发挥了纨绔子弟的特性,“小爷请客,就当给你践行怎么样?”
迟翊这才看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嘲讽:“我的小甜甜,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啊?没让你爹教训够么。”
魏恬当然被教训够了,自从之前在泽韵馆被抓包,魏将军已经练就了一身教育儿子的好本事,用鸡毛掸子比用剑还顺手。魏恬只敢在他爹不在的日子里稍微放纵一下。
“这不是赶上喜事了么,你好不容易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做兄弟的当然要庆祝了。”多么合理的借口啊,就连魏将军都没有反对的余地。
“狗屁的出人头地,戴罪立功还差不多。”迟翊摸了摸剑鞘,又垂下了目光。
“嗐,你就愁这个呀。”魏恬安慰他,“南境现在不是没动静了么,等你把城收回来,皇上也就不会追究了么。”
这话说的挺对,但迟翊显然并不是愁这个——他想的是仲洵这几天躲着他的事。
按仲洵之前对他喝醉的样子添油加醋的描述来说,自己最多也就是有点粘人,不至于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退一万步讲,就算自己真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那也是酒的问题,不至于忽然不理人了吧。
迟翊对自己醉的程度还是有点数的,总不至于忽然干出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的事吧——虽然他的想法本身就挺罔顾人伦的。
“哎呀,你别发呆了,走吧,我连酒楼都订好了。”魏恬想拖着迟翊往府邸外面走,奈何他力气不够,站远了看倒像是被扯着似的。
仲洵本是来这里送人的,来的时候还想着躲着迟翊,走的时候却见了这一幕,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迟翊一边磨蹭一边想找个理由婉拒了魏恬的盛情邀约,没想到刚出房门就听到了熟悉的笑声。
“师父!”他本能地叫了一声,甩开魏恬的手往仲洵的方向跑过去。
安国公好歹是世家大族,家里的墙都高得与众不同,仲洵在很短的时间内仔细估量了一下,觉得自己努努力还是能翻过去的。
而不等他做出尝试,迟翊就已经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袖子,差点把他的衣服扯开,这熟悉的力道让仲洵忍不住想起来不久前的晚上,于是他连忙伸手拉自己的衣服,又被迟翊抓住了另一只手。
“哎哎哎,光天化日的干什么呢!”仲洵想要制止,可他的衣袖被用力拽着,领口散了开来,衣冠不整地说着这话,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
迟翊眼尖地注意到他领口间露出来的一块红痕,略微有些不悦,皱眉问道:“脖子怎么红了?什么时候受的伤?我怎么不知道?”
“小事儿”,仲洵一只手被紧紧握住,另一只手护着自己的袖子,生怕真让这个小兔崽子扯成短袖,面对他不依不饶的追问只能强颜欢笑,“昨天晚上太困了,不小心让个狗崽子咬了一口。”
迟翊抓着他的手僵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过了半晌才抬眼看他:“你为什么不肯见我,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是仲洵很熟悉的委屈的目光,如果不是锁骨那边的牙印还没消,仲洵大概就信了他的邪了。
没,你没做错什么,就是抱着我让亲亲而已。
“我没躲你,是最近忙,你先放开手。”仲洵好声好气地解释,竭力想收回自己的手。
迟翊一点也不信他的鬼话,追问道:“我去给你送衣服的时候……”
“啊?什么衣服?”仲洵跟他装傻,“哎呦呦,痛痛痛,你用这么大的力气,是想把你师父的手捏下来么?”
听见仲洵叫痛,迟翊连忙松了力道,就趁着这一瞬,仲洵的手就从他的手里抽了出去,整个人往后连撤三步,身型灵巧地翻墙跑了。
迟翊:“……”
“我的妈呀,厉害呀!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牛的人,这就是迟叔给你找的那个先生?”魏恬看着这利索的身手,忍不住拍手叫好,还十分没有眼力见地凑上来,勾着迟翊的肩膀。
紧接着魏小公子在迟翊不屑的眼光中十分蛮横且无礼地说道:“要我说啊,一个先生而已,就算是你得罪了他,也不用放在心上,过几天他还是要毕恭毕敬地叫你一声公子。”
“你懂个屁!”迟翊骂道——他可从来没见过连撒娇都不顶用的时候,这回肯定是惹下大麻烦了。
而且,从他酒后所剩不多的记忆中,他似乎已经能知道那个所谓的狗崽子到底是谁了。
“行了,快走吧,就等你一个了。”魏恬硬生生地把他拽走了。
可是迟翊万万没想到,一连两天,他都再也没见过仲洵的人影。
雍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迟翊一个人做不到只用两天的时间就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但是他走遍了所有仲洵可能去的地方,甚至还纡尊降贵地亲自去了趟泽韵馆,也没能看见他师父的影子,就连那间他们一起学习练功的小院子还在雍都的一角,都空无一人。
他的师父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在跟你说话,你走什么神呢?”迟继川不满地瞪了他这个儿子一眼,后者像是半夜惊醒一样猛地回神。
“啊!你说什么了?”
迟继川叹了口气,颇为无奈:“一切顺利的话,我们也要半年之后才回来,你不去跟魏恬道个别么?”
道别?魏恬接着庆祝的接口,已经跟他玩了两个晚上的“不醉不归”了,迟翊现在一想起来践行两个字就想吐。
“不用了,这个时候去扰人清梦可不是人干的事。”迟翊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回首看向他的父亲。
穿透云层的第一缕晨光落在少年冷硬的铠甲上,长风卷起军旗猎猎,那张年轻的面孔带着迟继川不熟悉的稳重,微微笑着看向他,仿佛昨天还会撒娇耍赖的孩子一夕之间便长大成人了。
只是这么一想,就让南境主帅本该欣慰的心中陡然升起一丝落寞。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少年漆黑的眼底,是和自己相似的落寞。
唔,看来之前走神并不是因为魏恬呢。
“来,有什么烦心事跟爹说说,路这么长正好解个闷。”迟继川顿时来了劲了,连失落都顾不得了。
“没有的事。”迟翊对他爹的反应哭笑不得,实际上他根本无法从仲洵躲避的态度里判断出除了自己咬了他一口以外的信息,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晚上到底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甚至都不知道仲洵对此到底是生气还是容忍。
他跟了仲洵两年,从来都没有从他师父故意隐瞒的事情里猜到分毫线索,只是出于本能地觉得,或许两年前让仲洵下定决心好好教导自己的,就是他一时激动抖落出的心声。
是自己的一些想法触动了那个男人圆滑世故的皮下隐秘的渴望。
那他渴望的是什么呢?
权势?荣华?
抑或是和自己一样,想从死水一样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由他人写就的人生里寻求一些改变?
如今回想起来,他们真正的交流——除去自己屡次的撒娇和仲洵半推半就的纵容——可能就只有相遇时的那一次。
“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大胆说出来,你爹还能给你提提建议。”迟继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你也十七了,就算看上谁家的小姑娘也不奇怪,你说出来听听,我说不定能给你提个亲。”
迟翊扑哧笑了一声,心想:我要是真说出来,你可能就跟迟攸宁出嫁时的反应差不多,还提亲呢?
“不用你去,下次回雍都我会自己跟他说。”迟翊说着,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论结果如何,他想,我们必须得谈谈。
“我的娘嘞,真有啊!”迟继川原本的意味深长顿时变成了大惊失色,“谁家的呀?快跟我说说,你可别跟你姐姐似的给我唱出大戏啊!”
“不告诉你。”迟翊对他父亲咧嘴一笑,不再理会他的追问,忽然纵马往前跑了起来。
秋风从西面吹来,带着大夏的将军冢里近百年的英灵的问候,轻柔地抚上三军将士的面庞,迟继川挥舞着马鞭从队伍后面追上去,落在他眼底的年轻身影迎着朝阳前进,连腰间悬着的一柄绯红长剑都映上了太阳的锋芒。
在那一瞬间,迟继川胸中忽然腾起一阵奇异的感慨——他想起传闻中的先祖以及两年前逝去的父亲,名震四方的将领年轻时征战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