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寒山转苍翠》暖遇

86、匪窝

　　小吏正欲斥责，怎料尚未开口，却被同僚戳了戳胳膊。

　　只见堂上的巡抚大人也站了起来，亲切中又带着些惊喜的看着那蛮人，问道：“念周？”

　　这下没人敢再说话了。

　　随后，巡抚大人居然亲自走下堂去，给王念周解了绑，然后又如父兄一般，帮他整理了下衣衫。

　　巡抚大人眼中的关切与心疼之情，令满屋的小吏们都抖了一抖。

　　“此人并非蛮族！”巡抚大人转身，环视众人，道，“此人姓王，名念周，是我在蛮国蛰伏时交下的友人，若非他帮助我，我恐怕也无法顺利归国……”

　　这话一出，不仅小吏们瑟瑟发抖，就连明城的县令老爷也心里一颤。

　　“这么说来，此人还对周国有功呢！是小的们办事仓促，倒让刁民们蒙蔽了！”县令老爷忙小碎步跑下堂去，一时之间，他看着王念周的眼神儿，竟比看自家儿子还要慈爱。

　　白家村的人都傻眼了——神仙啊，怪不得那帮人敢打当官的，原来是上头有人啊。

　　白家村村长在心里把白家小叔骂了个狗血喷头，然后膝盖一软，极卑微的伏在地上，哭诉道：“大人，都是我们村里的狗东西挑唆……我们、我们委实不知他是您的故交啊！”

　　巡抚大人这时看着白家村人，眸光就有些凌厉了：“本官即是人证，户籍即是物证，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尔等刁民还不认罪！”

　　白家村的人缩成一团，跪伏于地，连连磕头。

　　“拖下去吧，每人重打四十大板。”

　　衙门里顿时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

　　眼下这般冬风凛冽之时，白家村人能不能撑过四十大板，便全看造化了。

　　曹家村的人，仍旧满脸不可思议的望着王念周。

　　而山里众人也回忆起了当年王念周刚入山中，被绑在树下时所说的话。大家伙儿都知道王念周说的是实话，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王念周口中的先生如今竟成了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

　　王念周目光激动的望着巡抚大人，道：“先生，当年我们护着你往南逃，逃到漳州以南之后，我却与大家走散了。也多亏这些人收留我，我这才有了容身之所……”

　　巡抚大人握着王念周的手，道：“念周，你吃苦了。咱们先去后衙休息一下，我找大夫来给你看伤。”

　　王念周却道：“还请先生派人去白家村看一下，我们的同伴，一个名叫白芷的姑娘，还在白家村里关押着呢！”

　　**

　　白芷睁开了眼。

　　她先前昏迷了过去，那之后已不知过去了多久。此时房间里还有蒙蒙的亮光，可门窗却都被牢牢锁死了。

　　这是一间极大的屋子，屋中除了她，还有一些同被抢来的女子和孩子，正缩在屋中各个角落里，或是哭泣，或是沉默。

　　白芷记得，她和王念周是被白家村的人偷袭了之后，绑回村子的。白家村人虽未责打她，却也不给她吃喝，便一直关着她，不让她出屋。

　　直到昨日，村里闯进来了许多人。

　　来人与白家村人似乎是起了冲突，在一片嘈杂声中，白芷依稀听到了宋贞和李肖的声音。

　　可之后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些嘈杂声渐渐远离，村中变得安静极了，仿佛所有人都走了。

　　再然后，驻扎在明城东北的土匪，趁着夜色进了村。

　　土匪们搜刮之时，便把她绑来了山上。

　　这是一座位于东北方的矿山，山里除了驻扎着的土匪，还有许许多多被土匪抢掠回来的奴隶，这些奴隶在矿山中日夜劳作，开采矿石。

　　白芷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

　　在被关到这间屋子里后，她立即因为饥饿劳累而昏死了过去。

　　当下悠悠转醒，白芷只觉得腹中传来了一阵刀刮似的饥饿之感。

　　忽地，身旁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你醒了？”

　　白芷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惊道：“郑府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郑府小姐双眼通红，显然是哭了很久了。

　　这时终于见到了熟人，她像倒豆子一般的说道：“昨天父亲责骂我，说我不仔细盘问清楚，便放你们进府做织品。如今衙门抓到了个蛮子，闹得满城风雨，还有人说他经常看到蛮子一伙儿人出入郑府……我心里着急，便偷偷溜出府邸，去给牢头使了银子，想弄清楚状况。我这才知晓，原来被抓的人，真、真的是念周……”

　　白芷知道这郑府小姐对王念周有好感，却不曾想她这般不理智，如今外头治安并不好，她一个没什么生活常识的富家小姐，竟敢偷跑离家，也怪不得现下会入了土匪窝。

　　郑府小姐抹了抹眼泪，道：“我得知念周受了伤，就买通牢头给他送了些药酒和食物，但我在回家路上，却被人突然捂住了嘴巴往小巷子里拖……等我醒了过来，我就在这儿了。”

　　白芷听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看来白家村的人是把王念周给供了出去了，可这是为什么呢，他们明明只是想讹点儿银钱罢了，怎会将事情闹得如此之大。

　　但白芷也顾不得琢磨了，只问郑小姐道：“你可知我们接下来会怎么样？”

　　郑小姐眼底蓄满了泪水，用力摇了摇头。

　　白芷撑起疲惫的身子，在房间里四处寻摸。

　　她也试图与其他人说说话，可那些被掠来的人都像将死的虫子似的，一个个面露菜色，呆傻不语。

　　白芷唯一的收获，是在房间角落里看到了另一个旧识。

　　那个男孩不认识她，但白芷却对他印象深刻，只因男孩是沈姐姐不顾一切所奋力救治下来的。

　　男孩便是庆有村村长的小孙子。

　　“你还好吧？你家大人呢？”白芷忙问。

　　男孩低落道：“被抓到山里干活了……”

　　看来，庆有村的人现在都还活着。

　　“你叫什么名字啊？”

　　“虎子。”

　　白芷一时间百感交集，但又只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人，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入夜时分，屋子的门终于被打开了。

　　进来了两个仆妇，给屋里的人送饭。

　　白芷便哄着虎子帮自己一起抢饭。

　　两人抢了不少吃食回来。郑小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便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白芷拉着二人在角落里吃饭，道：“赶紧吃，吃了才有力气！”

　　郑小姐被白芷的坚强镇定所感染，也低头努力往嘴里塞食物，可那些馍馍又干又硬，实是难以下咽，她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白芷几口便解决了馍馍，然后拍了拍胸脯顺气，半晌，她终于缓过来，对虎子道：“多亏了你，要不然我哪里有力气抢回来这么多吃食，怕是要被饿死了！”

　　虎子腼腆的笑了笑，露出了缺口的门牙。

　　白芷一扭头，见郑小姐还在艰难的咽着馍馍，娇俏的脸蛋上泪痕遍布。她不由道：“可是后悔自己的莽撞了？没关系，你别害怕，咱们一起想办法……”

　　郑小姐咽下最后一口馍馍，只觉得自己的嗓子都被划的生疼。然后她摇了摇头，缓缓道：“我才不后悔呢……”

　　白芷倒是没想到她这么坚定。

　　郑小姐仿佛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吐露心声似的，对着还不太熟悉的白芷掏心掏肺道：“我有个姐姐，前年刚及笄，便被许给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的老头子。进了门之后，便要她不停的生，也不知要生到什么时候……我将来也会如此，被家族许配给一个可以借力的，也未知其容貌、年纪，等我进了门之后，我便也是那宅门里的装点，直至老死，都不可出一点儿差错……”

　　郑小姐的声音很轻，但却令白芷有些心惊。她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竟说得出如此苍白的话语，看来明城里，那些红墙绿瓦的大宅门之中，也未必是天上人间。

　　“我从小便活在一个格子里，有用的、无用的……我分的最是清楚。可是，我却从未有过如此的喜爱……”郑小姐悄声说着，脸上泛起一抹暖红，“他的眉毛，他的眼睛，如此与众不同。他仿佛是活在格子外的人……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但我还是想为他做些什么……”

　　白芷叹了口气。

　　十三四岁的人，见了三四十岁的，都要叫‘老头子’了。可等她再过十年、二十年，回忆自己曾经这般疯魔的喜爱过，怕是也只会笑自己当时傻气。

　　但白芷却也觉得，郑小姐此时的眼神，是如此的熠熠生辉。她的这份喜爱，纯澈到会发光一般。

　　不论将来是否会改变，当下这一刻，总归是真实珍贵的。

　　白芷搂住了郑小姐，又拍了拍她肩膀以作安慰。

　　**

　　是夜，三人依偎在一起取暖入睡。

　　待到夜半二更天，屋子的门被打开了，一女子举着个小烛台，蹑手蹑脚的走了进来。

　　白芷被烛光晃醒了，见到来者后，她却吓了一跳。

　　宝儿娘认出她之后，便急忙将她拉到屋外说话。在廊檐下，宝儿娘理了理发鬓，才道：“我记得你是张长泓那边的人？”

　　白芷紧张的往后退了退。

　　这宝儿娘和情夫崔七郎以前就是开黑店、当人贩子的，现下竟跑到了山里又重操起了旧业。

　　“你别怕，我不是来害你的……”宝儿娘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疤，道，“我被一个疯女人给破了相。自那之后，崔七郎便不怎么看重我了，我如今日子也很不好过……”

　　她的额头是方秀芸伤了的，但她却不知道。

　　宝儿娘额头的伤疤虽然狰狞，但她的脸蛋还是姣好的，此时风韵犹存的宝儿娘幽幽道：“我年岁渐长，以后跟着崔七郎在这土匪窝里混，也没有子女傍身，还不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还是张长泓好，他虽说无趣又不好看，但至少对我还是不错的。你若是能帮我找到张长泓，我就帮你逃脱这土匪窝，你看如何？”

　　宝儿娘说罢，白芷着实愣了半天去消化她的这番话。

　　这宝儿娘气死了张长泓的父母不说，又弄残了他俩的孩子，现在混不下去了，倒是大言不惭的想让张长泓再给她接盘了。

　　人若不要脸，那可真是什么匪夷所思的话都敢讲。

　　但想到现在的处境，白芷还不能直接扇她一巴掌，让她滚。

　　酝酿了片刻，白芷复又打量了一下宝儿娘。

　　觉得她也不像个长了脑子的人，便道：“张大哥其实还是放不下你的，毕竟你俩是结发夫妻，还有过孩子。张大哥离了你，也再找不到比你更好看的女人了，所以啊，他就是要个面子，其实心里还是惦念你的。”

　　宝儿娘一听这话，有些发愣，但片刻后，她又觉受用，便有些高傲的扬起了下巴。

　　白芷见状继续忽悠她：“你把我放走，我帮你穿针引线，到时候你回去跟张大哥过好日子，也别忘了我啊！我听说张大哥最近发财了，他在山里采到了神药，他拿这神药到宋府换了好大一笔钱呢！”

　　宝儿娘自是听说过宋府老太爷的传闻的。

　　她双眼瞪得老大，眸中迸出惊喜之意。那副贪婪的嘴脸，竟半分都不作掩饰。

　　“好、好，我放你走……这事儿我们可得好好谋划一番！”

　　宝儿娘一早就打发走了看守，两人站在廊下说了半天话，也无人前来查看。

　　“……对，你就这样办。啊，还有，你干脆把全山的苦力都放出来好了，到时候乱子大了，我们才能更好的浑水摸鱼逃走。”

　　“你说的是！”宝儿娘连连点头。

　　白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多亏虎子抢回来的馍馍，她现在还有力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