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寒山转苍翠》暖遇

85、白家

　　天刚蒙蒙亮，宋贞坐在桌边，盯着桌上杂乱摆放着的几片晾干了的白色药材，疲惫的揉了揉双眼。

　　他一晚没睡，四处寻找白芷，然而仍旧无果。此时宋贞已是筋疲力尽，便只得回到了山谷里。可人坐在静悄悄的屋子里，却又怎么也没法安心休息。

　　宋贞烦躁的拂了拂起皱的衣襟，推开房门，走下楼梯。

　　李肖正从外面走回来。

　　董家爷奶此时正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小厅里等着，见李肖回来了，便忙问道：“有消息了吗？”

　　李肖刚从山下走上来，此刻连口水也顾不上喝，道：“曹家村那边有消息了！”

　　董家奶奶嘴角起了好多泡，急切道：“人找到了吗？”

　　宋贞也连忙上前。

　　李肖点点头，道：“是曹家村人打听到的……”

　　昨天夜里，整个曹家村的人都被叫醒了。村民们不顾自己安危，一直在外头帮着找人。

　　“曹家村人说，明城东北有一白家村，那儿的人抓到了一对年轻男女，说是私奔的。曹村长去打听了半天，那对男女的年纪特征与念周阿芷极为相似。而白家村的人磨叽半天，意思是要我们拿钱赎人……”

　　董家爷爷狐疑道：“怎么会是私奔男女？这是什么意思？”

　　李肖黑着脸道：“不过是抓人的由头罢了……那些人以前在明城还想当街抢人呢，空口白牙就非说白芷是他们家的闺女！现在白家村把人扣下了，然后再冠上个私奔的罪名，那么不管念周他们说什么，都没人信了。是非黑白，就任由白家村拿捏了！”

　　董家奶奶狠狠的跺了跺脚：“这都是什么阴损的招数！……可念周和阿芷都是机灵的，怎么会被这些人抓住呢？”

　　李肖惭愧的低下头：“是我们先前太高调了。赚了些银子，便在明城大肆采买，委实不妥。明城街上有不少乞丐，据说那些乞丐与白家村人有关系，他们早就盯上我们了。”

　　董家爷爷深深叹了口气。

　　宋贞怒极反而冷静下来，道：“总之，现在救人要紧。我们带好银子和武器，先一起去白家村看看情况。对了，我记得白芷曾经去明城办过户籍？她的户籍也带上！”

　　董家奶奶连连点头：“对，对！她还有户籍呢！那些人凭啥空口无凭就绑人啊！”

　　宋贞准备好之后，立即与李肖一同动身下山。

　　而山里这边，现在除了董家爷奶在山里带孩子以外，其他人也都在山下的曹家村里等着二人。

　　众人汇合之后，浩浩荡荡的往白家村走。

　　白家村位于明城东北，村子以木篱笆和茅草圈出了一块地，六七户逃荒至此的村民便在这儿安了窝。

　　白家村的人瞧上去比曹家村人更加瘦弱、干瘪。他们本就是逃荒的难民，虽说今年气候不错，但地里种出来的粮食仍旧不够整村人吃，于是不少村民便在明城乞讨或是做些小偷小摸之事。

　　白家村的人佝偻着，有些畏缩的望着气势汹汹找上门来的宋贞等人。

　　“把人赶紧交出来！”李肖怒喝了一嗓子。

　　白家村村长是个四五十岁的消瘦男人，此时，他打量着这一群人，面上露出一丝懊悔之色。

　　但他最终还是清了清嗓子，不知是从何处找补来了底气，沉声道：“我白家村的内务，还不劳别人处理！不过，远到是客，看在你们与我白家村人的交情上，我们大家坐下来谈一谈也不是不可以。”

　　白家村村长一侧身，示意为首的几人进来。

　　但大家伙儿哪里听他的话，所有人都乌央乌央的涌进曹家村。

　　白家村正中央有一空地，空地上此时架着两根木头，木头中间有一个人，正被绑紧双手，悬吊于空中。

　　“念周！！”宋贞惊呼了一声。

　　是王念周。

　　王念周身上沾着不少血迹，他低着头，显然是陷入了昏迷中。

　　见此情景，大家伙儿都被激怒了。

　　白家村村长赶忙高声道：“正是此人诱拐我们村女孩私奔！我们发现他们二人之时，两人正亲亲我我，举止不雅，实乃伤风败俗啊！”

　　宋贞气极，怒道：“他二人自来清清白白！你赶紧把念周放下来，不然休怪我们刀剑无眼！”

　　这时人群里跌跌撞撞走出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应是被推出来的，走出人群时，还回头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声。

　　白家村村长见男人走了出来，眼里满是责备的看着他，悄声道：“你撺掇的事儿，便赶紧处理了！”

　　男人贼眉鼠眼的望了望四下，有些忌讳的瞥了眼宋贞手里的寒刀，然后沙哑道：“那被诱拐走的闺女，是我家三丫，而我则是她小叔！整个白家村的人都在这儿了，大家也都见过那闺女了，她和三丫一模一样，她不是三丫还是能谁！”

　　宋贞冷然道：“白芷说过，她不认识你们！”

　　白家小叔冷哼：“那丫头最是奸诈了。之前在街上，她吓死了她大婶，后来，她又找了个叫丁小雅的贱人来撺掇她大伯上衙门告状，结果，她大伯就被官府的人给活活打死了！她二婶子惊惧成疾，没过多久也咽了气……白三丫就是个扫把星！她就该被烧死，或是丢进水塘里淹死！”

　　李肖啐道：“一派胡言！好啊，好啊……我说那丁小雅怎会撺掇自家爷们儿做蠢事，合着她是找你们去当枪使了！可笑你们出去当枪杆子的人，还折了命进去！”

　　白家小叔跳脚道：“你说什么枪杆子？！还不是你们的人黑了心肝、害人性命！我告诉你们，你们今天要是不赔我白家村三条人命，那两个奸夫淫-妇必死无疑！”

　　宋贞额上泛起淡淡的青筋，一个箭步上前，便将白家小叔踢倒在地，然后他反身扣住白家小叔的下巴，凶狠道：“我这便卸了你的嘴！”

　　只听白家小叔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杀猪叫。

　　转瞬，他的下巴就脱臼了，人疼得眼泪婆娑，像条蠕虫一般在地上滚动，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白家村村长一看这阵仗，终于被吓住了。

　　他怎也没想到这样一个文绉绉的少年，竟是个会功夫的。这些人，来者不善，且深藏不露。

　　白家村村长狗急跳墙般嚷道：“诸位，诸位！你们插手别村内务不说，还窝藏蛮人和淫-妇，这也太目无王法纲常了吧？！”

　　白家村的人刚才还瑟瑟发抖，这时突然有了底气似的。

　　有一村民跳出来说：“你们还敢窝藏蛮人，不怕被砍头吗？！”

　　另一村民嚷道：“那男的长的眉窝极深，瞳仁还是杏色的……这根本就不是汉地人的长相！而且，他说话的语调也很奇怪……”

　　“他被我们围起来的时候，拼命护着白三丫，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有奸情！”

　　白家村村长重重跺脚道：“诱拐我白家村闺女不说，还窝藏蛮族人……我看你们这些人莫不是通敌叛国的汉奸？！”

　　这话一出，曹家村的人也懵了，他们一向把山里人当做恩人来看待，可那些人里竟还有蛮族？身为大周国人，他们多年来一直活在对蛮子的恐惧与憎恨里，且大周国律法不容蛮族人出入国境，所以只要见到蛮子，就得打死，这几乎是周国人默认的事情。

　　白家村村长见他们被说懵了，心里才安然了些，便又对宋贞软硬兼施道：“其实啊，我们也不想惹麻烦，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我也听说，你们挺有钱的。只要你补偿我们白家村一些银两，我们大可把两人交出来让你们来处理，咱们也算是各退一步吧？”

　　宋贞与李肖对视了一眼，然后冷冷道：“你先把人放下来。”

　　“可以。”白家村村长倒是痛快。

　　王念周被两个村人解绑后，人便靠在木杆上昏睡。

　　宋贞不忍的望着满脸血污的王念周。

　　他一直知道王念周心里对白芷有好感，可如今，王念周不自禁流露出的好感却给白芷扣上了‘淫-妇’的名头。

　　宋贞心里既酸涩又愤怒。那毕竟是他多年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心尖上的女孩，眼下却被这些粗鄙的人这般污蔑糟蹋。

　　他们，只不过是想讹钱罢了。

　　“白芷在哪里？”宋贞声音略有颤抖的问。

　　白家村村长堆起笑：“那闺女没事，只是被锁在屋里了。”

　　白家村村长心里思量着，说不定一会儿大家再帮着打打圆场，这事儿也就能私了了。不就是一点儿银子的事儿么，这些人又不缺钱，他们绝不会将事情再闹大了。

　　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的。

　　白家村村长脑袋瓜正开着小差，幻想着白花花的银元宝，白家村外就忽然涌进了十几个身戴佩刀的小吏。

　　领头的小吏怒喝着扒开人群往里走。

　　村民们都傻了眼。

　　这官老爷们怎的来了？

　　那领头的小吏环视了一圈村民们，然后对上曹村长，冷声道：“你们就是先前在平原上闹事的曹家村人？呵，胆子不小啊，敢打官府的人不说，现在又跑到这里来聚众闹腾了？”

　　白家村村长一下子傻了，这些人到底是哪路神仙，竟然还敢打当官的。

　　小吏又道：“刚刚我怎么还听说，你们这里窝藏了个蛮族人？怕不是敌国的细作吧？！”

　　小吏鹰一样的眼睛望了望地上昏睡着的王念周，然后大手一挥：“将这些恶民统统带走，回府衙审理！”

　　白家村村长当即跪倒在地，不可置信的嚎叫道：“官老爷，我们可没有窝藏蛮人，这蛮人是他们一伙儿的啊！”

　　小吏们哪里还听他叫唤。前年刚刚打过仗，涉及到蛮子的事，上头都极为重视，一个蛮子可是能换不少功绩赏钱呢。

　　曹家村的人这会子也都蔫了，一个个面露惧色，若是窝藏蛮族的罪定下来了，那可是要全家杀头的。

　　李肖和宋贞虽说功夫好，但在这种混乱的情景下与十数个佩刀小吏拼命的话，一不小心就会有人被误伤。而且他们就算杀出去了，那白芷怎么办？曹家村人又怎么办？

　　这么一犹豫，训练有素的小吏们已经将李肖和宋贞等几个看起来有功夫的男子围了起来，然后猛地给他们戴上了铁镣铐。

　　**

　　明城，衙门内。

　　官老爷扶了扶自己的官帽，望着堂下黑压压一片人，心里有点烦闷。

　　他懒散惯了，也不爱管老百姓的芝麻事儿。可眼下，巡抚大人正好来到了明城，又听闻有蛮人被捕，怕是敌国细作，所以极为重视。

　　他也就只得打起精神来梳理案情。

　　白家村的人像死了亲娘似的，个个吓得肝胆俱裂，一劲儿的将脏水往曹家村人身上泼，说他们的人诱拐了村里的闺女不说，还窝藏蛮子。

　　这也罢了，竟还有个当堂就尿了。

　　小吏一脸嫌弃的把人拖了下去，回来说，那人的兄弟被打板子打死的，所以特别害怕公堂。

　　官老爷眉毛拧得跟麻花似的，又望向曹家村人。

　　曹家村的人看起来挺老实的，可他们也是一头雾水，讲不出来个前因后果，只道那少年是个好人，好人就不可能是蛮人，即使他是蛮人……那他们也并不知情。

　　官老爷被吵的头晕眼花，一怒之下，就想要拂袖而去。

　　可他那巡抚上司，却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脚底抹油似的，时机恰好的出现在了公堂之上。

　　官老爷抖了三抖，忙把上座让了出来。

　　巡抚大人笑眯眯的坐在了正首处。

　　大人且先听了听两个村人争执的缘由，与发现蛮人的经过。

　　白家村村长神色激动，吐沫横飞，道：“……定睛一看，那可不就是我们村失散多年的白三丫么。我赶忙上去讲道理，但那男子却对白三丫动手动脚、百般维护，一看就知是有奸情的！我们村四五个大老爷们儿合力，才把那男的制服，然后给带来了村子里，我们先前可不认识那男的啊……”

　　白家村村长唠唠叨叨的讲了半天，曹家村村长不干了，开口骂道：“呸！那姑娘叫白芷，才不是什么白三丫！你们就是当街强抢民女，然后给人家泼脏水。就是为了讹钱，居心不良！”

　　巡抚大人终于开了口：“你们说那女子是白三丫，可有证据？”

　　白家村村长说：“我们村里所有人都见过她，她长得与白三丫一模一样，连白家人都认定，那就是白三丫！”

　　宋贞上前了一步，语气镇定而清晰：“大人，口说无凭，但我却有白芷并非是白三丫的证据。”

　　堂上寂静了片刻，所有人都望着忽然走上前的少年。

　　“你继续说。”巡抚大人道。

　　宋贞从怀中拿出了白芷的户籍：“这是白芷的户籍，户籍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她是白兴村人，并不是什么白家村之人。”

　　张长泓也站出来说道：“我们白兴村之所以叫‘白兴’，正是因为祖上第一批迁来的村人便姓白。虽然后来，也有张姓和董姓等其他姓氏的人移居过来，但白姓却是白兴村的大姓，白芷与白三丫同姓，只是巧合罢了。”

　　巡抚大人粗略的看了看户籍，道：“白纸黑字。”顿了顿，又问，“那男子是蛮人的说法，可有凭证？”

　　白家村村长激动道：“他长相眉骨极深，眼仁杏色，绝非汉地之人的容貌！”

　　巡抚大人吩咐手下将王念周带上来。

　　此时王念周已清醒了过来。

　　他其实身上有刀伤，白家村的那些人在平原上偷袭了他。

　　而在监牢里待了大半天之后，他身上的新伤旧伤一并发作，痛苦不堪。王念周本以为自己要死在里面了，但牢头却不知为何给他送来了伤药和食物。

　　他忙用药清理伤口，以免发烧染病，又勉强自己吃了些东西果腹，这般缓了一会儿后，他才算是挺了过来。

　　这会儿，他被小吏推搡着从监狱中提了出来，一路上，王念周的心，仿佛被提到了嗓子眼儿。

　　待到了公堂之上，王念周还来不及与大家伙儿说句话，便被小吏压着叩了个头。

　　“让本官看看他的脸。”

　　一个熟悉却威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王念周抬起了脑袋。

　　见到堂上的那个人之后，他愣了一下。

　　随即，王念周木然的站了起来，瞠目结舌的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