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引》大荒有树

13、地狱

　　我沉默的看着堂上这场闹剧，萧梧西已经陷入快乐的报复中无法自拔，甚至有越杀越勇的趋势。
　　“父皇，四妹妹的画还有很多，儿臣都可以一一展示给你看。”萧梧西犹嫌不足。
　　“不要了，不要了。”皇帝闭上眼浑身颤抖，突然间睁眼直直瞪着萧梧西。
　　“是你！原来是你！那个逆子临死前说的话都是真的！来人，太子殿下谋逆！把他抓起来！”
　　“父皇，干什么都是要证据的。”萧梧西笑着看他“您以为，现在的皇宫都是你的天下么？”
　　“你果然要造反——”皇帝大怒“就不怕史书留下骂名，弑君谋逆得位不正，天下共诛之！”
　　萧梧西傲然立于堂前冷笑“贼喊抓贼，若是论这些，我还比不上父皇您呢。”
　　“来人，将这个逆子——”
　　“说起逆子，恐怕你才是吧。”
　　满堂皆惊。
　　我僵在原地，一眨不眨的望向来人。
　　是皇姥姥！她，她没有事，而且可以健康的活动了！
　　我惊喜的快哭了，哽咽着冲上前抱住她唤道“皇姥姥，您没事么？”
　　她看起来年轻了很多岁，整个人有种反常的精神。
　　她轻抚我的鬓发，声音悠长，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的阿琉，姥姥回来了，你莫怕。”
　　“我不怕。”我一边苦哭一边笑“姥姥在这里，我一点都不怕。”
　　“太后——”皇帝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不是——”
　　“不是被你派去的杀手杀死了么？”太后冷笑“萧闻规，你先弑父，再杀母，丧尽天良，如何为君！”
　　“不，我没有，没有！”皇帝大喊。
　　群臣脸色惊惶，已经有人觉察到一丝危险，然而风雨之时，无人敢擅自离座。
　　“先皇本是要传位给端王的。”太后闭上眼，神情肃然“是哀家，因为一己私欲，同你一起逼着先皇改了诏书。”
　　她再次睁眼，两行清泪滑落“哀家是个罪人，哀家知道，惟愿以此身向先皇赎罪。”
　　“可是，当哀家去向先帝请罪时，才发现他痛苦万分濒临死亡，已再也没有赎罪的机会了！”
　　太后咬牙继续道“我一直在查先帝的死因，直到那日，这个逆子陷害姜家，因一己私欲，害的五万将士埋骨他乡。你们以为那些都是大皇子做的吗？不，是他下的命令，让大皇子用计杀死姜家父子，以减弱哀家力量，更好的来对付哀家！都是哀家拖累了他们，拖累了五万埋骨他乡的将士！更令人难以想到的是，他惧怕哀家保住姜家爆出他的罪证，于是，居然向他的母亲下手，毒害于我！”
　　“哀家之症状，竟然与先皇当日将死时一样！”太后愤怒的指着皇帝“若非身边内侍精通医术，哀家早就死了。即便如此，哀家中风之时，他还一心谋害，这沉香中添加的毒药就是罪证！”
　　太后甩出沉香木，当场点燃，太医以银针来试，果真变色。
　　她朗声道“萧闻规丧尽天良弑父弑母，得位不正残害将士，毁我大棠社稷，不配为君！哀家今日就要废帝！”
　　萧梧西淡然站在一旁，眼中是志在必得的微笑和毫不遮掩的野心。我忽然怀疑，今日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他计划好的。
　　逼疯四公主，爆出那些陈年旧事，找来太后斥责皇帝，还有，宴席幕后那些整装待发的铁甲寒光。
　　他今日是下定决心了。
　　既然如此，我也定会同他站在一处。他曾说过一定会彻彻底底的为姜家平反，今日之事，何尝不是在帮我？
　　皇帝怒极反笑“您要让谁继位？”
　　太后淡淡扫了萧梧西一眼“太子萧梧西，自幼聪颖，温厚仁善，德行昭彰，堪为新帝。”
　　唐少理立刻上前大喊“恭迎新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少人当机立断，立刻加入了唐少理的山呼万岁中。
　　我看着萧梧西站在宴席中央，那山呼万岁的声音如潮汹涌，将他冲上最顶端的华光万丈，灯火璀璨皆是陪衬，他已经走的很高很高，高到可以开始俯视所有人。
　　他握住我的手轻声道“阿琉，我说过，很快我们就能自由。”
　　“你们，你们——”皇帝颤抖着手指指向群臣。
　　大势已去，势如山崩。
　　皇帝缓缓站起，可他的背脊再难挺直，他不断迫着自己像从前那般站直，可终究于事无补。
　　终于，一口鲜血涌出，就像他飞快流逝的生命。
　　皇帝又一次中风了，这次比上回更加严重。
　　我跟着萧梧西一起去侍奉他，准确的说，是去做个了结。
　　萧梧西自从进入这间屋子，整个人像是彻底被浸入黑暗中。
　　“你可满意了？”皇帝怨毒的看着他。
　　萧梧西笑的瘆人“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父皇说的话，我一点都不懂。”
　　我牵住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心极凉。
　　“你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他歪着头仔细回忆“这个人，因为玉贵妃的死迁怒于她，每日给她喂毒药，让她痛苦不堪。很快她的头发全白了。可他依然不知足，在她最后的时间里，他想出了更加恶毒的招数。把她关在黑屋子中，仅留一扇小小的窗口，每日在她身上割一刀，涂上蜂蜜让虫蚁啃噬。到最后，我竟不知她究竟是被人放干最后一滴血而死，还是被那无数的虫蚁啃噬而亡。”
　　“她说过，让我给她报仇。”
　　他说着，从袖中拔出一把匕首，狠狠扎在皇帝的右肩上。
　　他看着皇帝痛苦的神情，轻松的拔出匕首道“这件事我终于完成了，真好。”
　　无悲无喜，只有轻松，他好像真的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
　　在他思索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时，我拉开了他。
　　“你不能继续下去了，再这样你也要弑君弑父，将来如何为君！”
　　“想一想我们未来的孩子，你就当为他们积德如何？”
　　萧梧西愣愣看着我“阿琉不喜欢我这样么？”
　　我严肃点头，抱着他道“来日方长，我们回去吧。”
　　他笑了“好。”
　　三日后，传来皇帝驾崩于太极宫的消息。
　　群臣上书，迎请萧梧西早日登基。
　　他更加忙了，忙到连觉都懒得睡，只在看到我时拖着我小憩一会权当补觉。
　　我则日日去侍奉皇姥姥，希望她这次回来可以呆久一点。
　　当我第五日去见皇姥姥的时候，她问我“你可知懿安太妃住在何处？带我去见她。”
　　我带着皇姥姥到了懿安太妃处，她摆摆手道“阿琉，你出去吧。”
　　我担心皇姥姥会有什么不测，并没有听她的话，只是在门外注意里面的动静。
　　然而这些话却似石破天惊，我从未想过事情还能这样发展。
　　皇姥姥道“你的儿子死了，伤心么？”
　　懿安太妃啊啊几声，听起来极为痛苦。
　　“我们也是孽缘，年少相逢，本来以为可以做姐妹的，就像我本来以为可以和先皇一辈子白首不离。”
　　“他明明说爱我，却和你苟合在一起。”
　　“谁都可以，为什么是你？！”
　　“你一入宫就同我争宠，我好不容易将宠爱夺回来生下了孩儿，你却把他们调换了，你调换了他们！我一心辅佐的是你的孩子，而我的孩子，在你的毒害下三十而亡！你怎忍心如此！”太后的声音歇斯底里，似哭似怒。
　　我隐约听见扇耳光的声音。
　　“我还道是孩子不亲近自己，原来，原来那竟然是你的孩子！他仇恨我，却不得不认我为母，因为我比你强，我可以带着他登上皇位！甚至为了他，我毒死了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
　　“哈哈哈哈，你看，这么多年他从未想要与你相认。至于那个玉贵妃，被他认为是你监视他的工具，他便把所爱之人毒杀，然后还装深情迁怒他人，真是懦弱愚蠢又自作自受啊。”
　　里面的人愤怒的叫着，突然没了声响。
　　皇姥姥满身是血的出了门。
　　我愣愣的看着她，她惋惜的看着我。
　　“阿琉，这些脏东西，你不应该听到的。”
　　原来，原来皇帝痛恨姜家，是这个原因。
　　突然，我惊讶的发现皇姥姥的黑发迅速转白，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
　　她微笑着倒在地上。
　　我哭叫道“太医，快宣太医！”
　　“是回春丹。”萧梧西心疼的看着我“阿琉，太后本来中风已深无法言语，可是为了复仇，她以全部寿命为代价换来了这些天的痛快。”
　　“你知道。”我木然的看着他“这也是你计划的一环？”
　　“是她愿意的。”萧梧西沉默一会继续道“无论怎样她都会愿意的，太后绝不是苟且偷生之人。”
　　“阿琉——”
　　他还想解释，仿佛认为只要解释清楚太后是自愿的，他对这件事就没有任何责任了。
　　我忽然觉得分外心累，有时候我都在想，是萧梧西想的太少还是我想得太多。
　　皇姥姥呼唤我的声音响起。
　　她握着我的手轻声道“确实是我愿意的，我真的很愿意，你莫要怪他。”
　　我泣不成声“皇姥姥，爹娘走了，哥哥走了，就连你也要走么？”
　　“这世上的路本就孤独，你要再坚强一点，能快乐，就快乐些吧。”皇姥姥摸着我的手，眼中一片轻松“至少他现在是真心待你的，你们不要吵架，好好活着，好好，一起活着——”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像是一片枯叶落到水中，顺水流去再无踪迹。
　　我又少了一个亲人。
　　皇姥姥本该葬入太陵，可她不愿，说要和母亲葬在一起。
　　姜家后院有四座孤坟，都是我亲手挖好的。
　　父亲，母亲，哥哥，还有皇姥姥。
　　大家都整整齐齐的该有多好。
　　琼花如雪，落了满地凄凉。
　　三个月后，萧梧西登基。
　　我大病一场，无法参加他的庆典，只是为他穿上沉重的冠冕。十二串玉旒挡住他的容颜，我第一次觉得，他真的是个万人之上的帝王。
　　“阿琉，你已是我的皇后，待到你身体好些，我就为你举行封后大典。”
　　他将我拥入怀中，我摸到龙袍上精美的刺绣，那狰狞又威严的龙首摸起来冰冷无比，就像这冰冷的皇宫一般。
　　原来这里，就是地狱。
　　我们都被关在地狱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