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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六、山雨惊风(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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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已不再是雨。
那无穷无尽的水似乎永远不会断绝,仿佛蓄积已久而终究决堤的天河怒涛向大地奔涌而来,大地上便绽开了朵朵无色莲花,根蒂透明,花开即灭;决口处如同道道瀑布,飞流直下,倾泻千尺。天与地便这样连接了起来,而天幕依旧是乌黑色的,隐隐白光闪烁,却深在那层层叠叠的浓云之中。
“天是要破了吗?”街道再无行人,酒家小二晃着脑袋向外张了张,又缩了回来,他向堂内睁眼而卧的大汉憨厚一笑,“客官,这么大的雨,如果没有急事的话,不如再等等,避避雨吧。”
那大汉却摇着头,从衣袋深处掏出个哨子搁在嘴边一吹,那哨子遍身黑黝黝的,小二眼尖看出那哨子质地非铁非木,像是一种不知名的石头。
哨声并不尖锐,而是高细婉转,近似乐声,远远传了出去。小二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哨子,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大汉,见大汉等了一会没有回应便急着要走,忍不住劝道:“外头雨下得这么大,说不定听不清呢。”那大汉脚步不停,出门前转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小子懂个屁!我兄弟如果出了事,你倒告诉我有谁能赔得起?!”
又是一道霹雳在头顶炸开,现身的敌人有十三个,无一例外手持长剑,在一瞬即逝的白光中晃得耀眼,脚步迅捷地前后包围上来。
墨冽仍坐着不动。
他已看清那十三柄长剑剑柄端烙着铁森山庄的标志,和他怀中的将隐一模一样。
仅是铁森山庄的人前来,看来并未告知其他会聚于此的武林正道,打算想抢立头功么。
哼,愚蠢。
风势微乱,一柄剑从背后刺来,直取首级。出手的是十三人中最年轻的弟子,对敌经验不足,沉不住气,阵势未成便抢先出剑。此刻双方相距颇近,旁人要阻已来不及。
墨冽略一偏头让过剑锋,反手勾住来人手臂,将他急拉到自己面前,同时右手连点封住那人全身穴道,那人正张口要骂,双膝却如受重击般软倒,不仅无法发声,连张大的嘴巴也无法合上,墨冽随意挥手将他摔了出去,灌了满口的雨水。
“魔教妖人!竟敢伤我铁森弟子!”轰隆隆一串闷雷滚过,骤风忽地转了方向,原本背对风向的喊话老者迎面被劈头扑了满脸,脸上皱纹间积满了水,出口的话被强迫吞下半截。为首的青年黄衣短装,神情沉稳精悍,并不因己方人吃瘪而自乱阵脚,“前阵转后,左直右环,出手!”
水雾遮蔽了视线,墨冽并不看面前,出掌虚劈数下,将剑阵硬逼开数尺,而因为他身处屋脊,处于他面前的铁森弟子已无退路,只能从屋顶跃了下去。不料他却扬手一挥,刚才从打倒弟子身上扯下的剑穗一分两截,疾飞而去,正中两名弟子膝弯,那两名弟子只觉得膝间一麻,半空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直直摔了下去,啊地一声叫痛,看来是爬不起来了。
空掌对白刃,无锋交有锋,孰强孰弱却未可知。
交手不过数合,他知这些人根本都不值一哂。除了那一身利落短装的领头者,武功较其他人更高了一个层次,单论剑法已近与七剑比肩,若是要硬拆招,恐怕自己万不可如此随意。
但我并不想与正道为敌。不想与……为敌。
他单手按在屋脊上,屋内那人又在咳嗽,不知是否已经醒了,那女子似乎在急急说着什么,他却无法听清。
耳边寒风凛冽,剑气纵横。墨冽知是那领头弟子所使剑招,来势极快,因刚才分心他已无暇避闪。他正要全力出掌硬接,却见那人忽地剑势一收,跳到了一边,周围其余弟子也纷纷退开。
“见坏就收,倒也吃不了大亏。”墨冽冷笑。
半空雨滴仿佛放慢了下落速度,铮地一声琴音裂石穿云,琴音挟着内力直贯入耳,竟震得墨冽身体微微一晃,脑中顿时比往常还要清醒。
孟卿达……七剑这是何意?
“你是魔教少主墨冽?”不知何处向这里走来了三个人,他们也未打伞,身上却依旧干爽,墨冽知这三人已非刚才之辈,能凭借真气运转在周身形成气流隔开雨滴,已臻一流高手境界,发话那人中气充沛,正值壮年巅峰,内力深厚,若是三人皆如此,恐怕不好对付。
“我是或不是,与你们有何区别?”墨冽虽不知目前情势,但对自己身份暴露并未太过意外,即使是昨日所知的武林盟主身中剧毒一事,他便暗觉这与父亲目前合作却想置自己于死地的那群女子脱不了干系,初入沧州时交手的那燕家二庄主燕鸣所修炼剑术之地分明是奇门怪术所布,故较之别地冷到彻骨。若是如此,下毒告密伏击布阵等等之事,他便毫无疑惑。
“这小伙子说他不是,你们可别找错了人啊。”又一人开口说话,这次发话的却是个老者,但吐字铿锵有力,声若洪钟。
“燕老儿不是说他是么?宁可错杀一千,不可就这么让兔崽子跑了!”第一个人不耐烦地回了句,杵了杵手中沉重的手杖,将底下石板敲得粉碎。最后一人一直没有说话,她向墨冽这边看来,一双绿得不祥的眼睛在黑暗中闪亮。
除了四大世家外,三闲门的门主也都来了?
“看来我是与不是并无分别,不知三位找我有何要事呢?”墨冽凝神定气,似乎颇为不解地问道。
他身上已不再有雨水流下,湿透的衣服正被内力急速蒸干。
“诶,这个嘛。”那老者摸了摸胡子,晃了晃脑袋,“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哈哈。”
“上姚你这个死老头子!不干事的话就死到一边去,别拦着路!”那壮汉又一捶手杖,动作疾如闪电,话音未落已至墨冽身前。
墨冽早有准备,见他使用的是奇形怪状的狮头杖,怕有古怪不敢硬接,便拔身而起,轻飘飘地踏上了邻屋的屋檐。那人一击不中,打得屋顶上瓦片片片粉碎,连相隔不远屋脊上都出现了道道裂痕。
墨冽一凛,纵身跃下了屋檐,站在平地上对着那壮汉拱了拱手:“屋顶可不是供人比武的地方,若是诸位定要与我过招,不如到平地上再作计较。”
“小伙子说话倒动听的嘛,为啥不叫间让那傻大块头就在屋顶上打呢,他那么重,又轻功不好,别把人家屋顶踩塌了成了笑话呢。”那老者上姚笑眯眯地捻着胡子,也并无出手的样子,只是盯着还未从屋顶上下来的间让摇头晃脑,似乎颇为好笑。
“墨冽?”洛虹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墨冽吃了一惊,他急忙回头却并未见到洛虹,只看到那个绿眼戴着面罩的人对老者点了点头,绿若猫瞳的眼睛亮若莹玉。
“小伙子原来刚才是在骗我这个老人家啊,这可是非常不对。”上姚依旧拈须微笑,只是手指微屈,有什么藏于掌心正蓄势待发。
“我可有说不是?阁下又何来欺骗之说?”墨冽与那三人说话绕着圈子,心中却忍不住要怀疑自己身份暴露是否与七剑有所联系,倒不是要他们如何维护自己,倘若他们已想好自保之法,自己便可毫无顾忌地冲杀出去,即便手上多记两笔血债又有何妨。
只是……他不愿去想,可又不得不想。
我初见铁森山庄之人通报身份时便说自己是洛虹好友,若是我就这么一走了之,更使正道有所伤亡,洛虹他身为七剑之首,该当如何?
恐怕得洛虹亲自将我擒住或是提前告发,方可洗清干系。
此刻告发已然迟了。那我又该如何?
墨冽脑中正念头急转,突然察觉面前气息略乱,眼角余光见一簇碧粼粼的银针如急雨向自己袭来,来势极猛,他大惊之下却已避无可避,针体附着一层淡淡碧色,针尖所涂必是极毒之物。仓皇之下他只能双掌齐推,将全身内力齐齐施出,若在平常,凭无形内力将有质银针打歪绝无可能,但此时天降大雨,雨水便在他掌中化为暗器,借助内力推劲,万点齐发,与银针对碰弹开,那一大簇毒针竟全数被击落,无一命中。墨冽趁那老者愕然之际,再发一掌,两股内力前赴后继,叠加成排山倒海之势,怒涌而至,那老者再要凝气对掌已然不及,只能闪躲后退,但站住后却不料余劲尚未消尽,他不禁又倒退了几步,站立不稳,几乎一跤坐倒。
“后生可畏啊,哈哈。”上姚大笑一声,拍了拍手,竟然走了。
墨冽刚才情形已是极险,虽然只是瞬息之间,那两掌已是他全身功力所集,他凝神注意着剩下两人,也知道这黑暗中不知还潜伏着多少人,既然身份已露,若是落在正道手中,怕还不如一死了之来的干脆。
背后劲风突袭,他回头与间让对了一掌,两人各退了一步,没人占到便宜,墨冽却察觉自己左手已略显乏力,鼻中弥漫着一丝淡淡血腥味,刚才一掌,将才止血不久的创口又震裂开了。他在化冰之时虽无洛虹失血之多,但总也伤了元气,创口更是全无处理,内力亦已耗损大半,现在看来,已无论如何也无法全身而退。
看来今日已是凶多吉少,他暗暗自嘲,若是自己死了,比起半年前便已身死也无甚分别。只是,自己却与那日不同了许多。
洛虹。
他忍不住在心中默念那个人的名字。
我对你到底是什么感情,你对我又是如何?
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如那冰魄剑主爱你一般爱她?
我为何会感到愤怒?玉蟾宫宫主确实美若天仙,我却并无感觉。
我能确定,我对她并无爱慕之情。
那么,我……
“各位前辈还请住手!请听洛虹一言!”紧掩的门扉被决然推开,白衣少年正站在门口,目光炯炯,天上雷光将洛虹照得雪亮,更显得他面无血色。他气息虚弱但气势不减,间让被这一呼喝惊得愣了愣,将挥出的狮头杖收了回来。
墨冽怔住了。
洛虹对身后的若蓝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她撑来的伞,就这么衣衫单薄地走到了雨中。
门外一场恶斗,雨势却并未减小半分,洛虹顿时从头到脚淋得湿透,若蓝追出来,默默走在他身边,两人均淋得如落汤鸡一般,但长虹炽热,冰魄清寒相对呼应,它们剑主身上散发出仁正侠义的气息更衬得两人如同一对璧人。
墨冽不知自己此刻脸上是何种表情,他冷冷说道:“长虹剑主,你和冰魄剑主是来为你们那方助阵的吗?”
“不。”洛虹低低回答,他转向墨冽身后,朗声说道,“还请各位前辈听我一言,墨冽虽是黑穹教少主,但他并未与正道为敌,也并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既然我们自诩正道侠义之人,便不该随意对人定罪。即便是魔教之首墨厉钧,若是将他擒住,也应在武林大会上公开审判才是。”
听到父亲的名字,墨冽眼中涌上了血色,又迅速消退,他听得出洛虹是在为自己说话,但父亲在彼侧,纵自己不愿与正道为敌又如何,难道要对自己父亲刀剑相向吗?
“若此刻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重伤甚至杀死,我们又与乱杀无辜的魔教有何区别?!”洛虹恳切地低下了头,“我愿以长虹剑主的名义担保,”
……墨冽并非正道武林的敌人。
他最后一句话并未说出,墨冽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他身后,左手将他嘴捂住,右手卡在他的喉咙处,对着那惊变之下不断从黑暗潜伏处显露身形已成包围之势的众多武林人士一声冷笑,“很可惜,长虹剑主受我蒙蔽多日,几乎要相信了我,可惜,我现在必须要离开此地。长虹剑主,恐怕你得乖乖做我的人质了。”
“墨冽,你竟如此忘恩负义——!”若蓝一声清咤,冰魄剑已出鞘,寒气逼人,不远的间让跟着抢上,但洛虹身为人质,他们顾忌洛虹安全,不敢轻易出招。
“卑鄙!”若蓝怒视着墨冽,形状优美的唇中吐出这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冰魄剑主曾经高看了我吗?”墨冽嘲然一笑,“我毕竟是我父亲的儿子,做的事应该也和他差不多才对。”
墨冽右手箍住洛虹的腰,左手抵住他的喉咙,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无人敢拦,他最终反身抱着洛虹跃出围墙,冰魄剑主一招冰天雪地将漫天大雨冻成了冰棱袭向他后背,却被他扬起一掌将冰凌掉转方向朝在场众人急射,慌乱之下竟伤了不少人。
墨冽抱着洛虹一路疾奔,即便他手已松开,洛虹也始终没有再说话。墨冽只感觉怀中身体越来越烫,手探向洛虹额头,果然还是烫得惊人,这家伙,高烧完全没退就出来淋雨,又昏迷了不说,得病得更重了!
他在心里怒骂,但也没有办法,此刻的自己无法带洛虹去诊病甚至避雨,他只能不停向城外奔去,另一只手抵在洛虹背心将所剩的内力源源不断传输过去,希望能够帮他驱寒抗病。
总不能将洛虹一人抛下,方才自己一番话不知是否有些作用,至少在一部分人眼中洛虹是受自己蒙蔽,希望他回去后好好养伤,多为自己考虑,不要再愚蠢地乱说话。
我墨冽并不希望,也不需要长虹剑主的担保与信任。若父亲定要与正道武林为敌,我无法劝阻,也无法抛去十九年的父子情谊,与他反目。
洛虹,你是否懂我呢?
他已越过城墙,向城外森林奔去,葛御曾告知他教众的驻扎地,距城外五十里处便是父亲所在之地。他抱着洛虹,却又有些迟疑,难道便要将长虹剑主一并带回吗?
该如何告诉父亲这便是他儿子的心……不,不可,倘若如此,洛虹就无法回归正道,他自己也必不愿意,必须回到铁森山庄,七剑与我黑穹教,终究无法同容。
眼前一条岔路分向两边,岔路口上一人正端坐抚琴,墨冽停下脚步,点头道:“旋风剑主。”
“黑穹少主可否将长虹剑主释回?”孟卿达仍在抚琴,并不抬头。
“正该如此。之前多谢旋风剑主示警了。”墨冽轻轻放开洛虹,他想了想,伸手到自己怀中摸出了一只杯子,放回了洛虹怀里。阴阳双阙乃是佑人性命的灵玉,两者若在一起,对佩戴者的功效比仅戴单只要强上许多。
“还望少主不负洛虹之情,对令父多加劝导,勿受阴月门所惑,与正道武林为敌。”孟卿达忽地抬头,眼眸雪亮。
“……我会尽力。”墨冽看孟卿达扶起洛虹,心里有些空落,但终是抱拳相辞。
“学箫并非易事,少主还请多加练习。”孟卿达收了琴,小心背起了洛虹,要走之际却嘱托般地说了一句。
“呵,我会的。”墨冽眸底隐隐有光,“洛虹就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