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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五、山雨惊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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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明,一夜深寒将街道半化的残雪复又冻成固冰,酒家早起的小二刚揉着眼睛移开门板,只听得马蹄踏碎雪壳的喀咔脆响此起彼伏,几十乘马如疾风般驰过,眼中只剩几重残影,他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此刻下意识又揉了揉了眼睛,却已什么也看不到了。
昨夜那位喝醉的客官正在大堂正中那张最好的檀木八仙桌上摊开来呼呼大睡,他推了推,唤了几声“客官醒醒,天明了”,那人却顺势地翻了个身,毫不为意地继续打着呼噜,嘴里还嘟囔着:“哎哎,干什么,让我再睡会,我兄弟还没回来呢。那么着急干啥,酒钱不是付过了吗?”
“唉,客官,你行行好,小店还要开门做生意啊。”见这大汉一副膀大腰圆的模样,小二只能无可奈何地弱了气势,最近那有名的燕老爷又要开他的啥卖武器的场子了,这几日一拨一拨地往城内来人,托他的福生意好了些,可这些客人都是不能招惹的主,只能陪着笑脸,小心说话。离开店还有一会,就再等等吧,掌柜的都不敢过来,唉。他抬头望望门外的天,远处的浓云渐渐聚集起来,黑压压地笼罩了整座城。
这是要下好大的雨啊。
“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燕期楚他自己不能出来就罢了,连七剑也一个都不能出来吗?这武林大会,呵,我怕别倒成了一场笑话!”铁森山庄正厅,一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毫不客气地挥开了侍女端来的茶水,厉声怒斥道。跟着他一起来的几个门派的掌门不断点头,“皇甫兄说的在理”“正是”的附和声此起彼伏。得到了大片响应,那姓皇甫的人不禁面容缓和了几分,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皇甫前辈这样说,怕是过于武断了。”一人迈进议事厅,青衫磊落,剑眉星目,正是旋风剑孟卿达,他脸上凝重,说话却并不减半分气度,“倒是要感谢前辈挂念,七剑并无大碍,只是事出突然,恐怕魔教进攻之日近。还望诸位多做准备。”
“这种事本该交给武林盟主便好,”那人正是四大世家‘峡东皇甫’的皇甫仁风,他不屑地冷笑道,“不过如今看来这新任的武林盟主连自己安危都没法顾及,不知如今聚在铁森山庄的众多武林同道,安危又会如何!”
“家师暗遭毒手,我们铁森山庄上下都恨不得将那凶手乱剑处死,”站在厅上的一身褚黄短装的高个青年神情剽悍,对皇甫仁风貌似恭敬地行了礼,但语气不让半分,“皇甫门主远来是客,还请不要太过失了礼数。”
“哦,燕盟主倒是教得不少好弟子,我本不过是来这为我们的新盟主道个贺而已,也不想掺和你们铁森山庄的是非,我便等着好好看吧。哼!”他甩了袖子,转身离开,带来附和的那些人也跟着一同离开,大厅众人顿时走了个干净。
“皇甫门主慢走,倘若有其他前辈向您询问情况,还请多些担待啊。”那青年遥遥冲那背影拱了拱手,一脸不屑。
“大师兄,这样是否有些不妥。”站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姜麟面带忧色,“皇甫门主一向与师父不和,如今师父中毒,我担心他会趁此机会……”
“闹出事来是吗?”铁森山庄大弟子萧积羽嗤笑一声,“像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听闻消息这么急冲冲地跑来问罪,恐怕是巴不得闹得越大越好呢。”
“但此时此刻,我们连捉拿凶手一事都并无进展。”姜麟说着脸色一黯,垂下眼帘,“明日便是大会召开之日,竟连七剑都半数受了重伤,这是我们顾虑不周的错,不知该如何致歉才好,若有何要求,还请尽管示下。”他向还立于堂下的孟卿达深深行了一礼,孟卿达躬身还礼,开口答道:“感谢姜少侠挂怀,不用太过于自责,这并非贵庄之过,七剑并无大碍,”他收在袖中的手指暗暗握紧,“灵鸽探得城外五十里外有魔教驻扎,恐怕交战将近。”
“此刻山庄弟子半数在外,但并未听得预警。”萧积羽面色凝重,他看向姜麟,“皇甫家虽那门主摆出一副无论如何不会相助的脸来,但我记得姜师弟似乎与他家少主交好?”
“皇甫少主仁义侠心,与他父亲很是不同。”姜麟点头,“我这便去与他谈谈。”
“我听说‘长湖南夏’的夏家少爷今日也到了,师弟不如再跑一趟。”萧积羽手指在掌心点了点,“还有西域的上官家,他家倒是一如既往的不给面子,只是派了几个信使送了贺礼,人完全没来。若要飞鸽传书,已然来不及,就由我去联系三派五门,希望那老狐狸腿脚慢点,不然不知又传了多少流言。师父那里有神医和二小姐照看,我们先把弟子本分之事完成。”他转向一直沉默的旋风剑主,“倘若形势急迫,还请七剑……”他并未将话说完,孟卿达明白他的意思,抱拳道:“若为维护武林正义,七剑殒身不惧,萧少侠无需多言。”
厅中沉寂了片刻,孟卿达正欲先行告辞,姜麟忽地在他背后出声道:“我还有一事相问。”
孟卿达察觉他语气深处的一丝迟疑,便站住了,但并未回头。周围的空气还带着冬日的湿寒,此刻似乎变得更为沉重,耳中传来的呼吸声都急促了几分。
姜麟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他也并不愿意说出口,但还是继续了下去:
“我听闻魔教少主与长虹剑主洛虹交好,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你倒不如问,那魔教少主眼下是否正在山庄之中!”
三人身后突如其来的问句,骤然打破了所有虚伪的平静,门外天空如墨染,一只雀鸟扑腾着翅膀,高高飞起。
洛虹还在高烧不醒,虽然已由山庄中最好的大夫看过了,开了几副药剂退火固元,但成效不佳,半个时辰后神医与林祧等人也回到了庄内,由窦淇枢为洛虹重新开了药方。沐若蓝让林祧淇枢去照看紫云和奔雷二人,自己亲手熬了药,守在洛虹床边,再没有离开过。
期间燕家二小姐茜苒送来了最好的补药,若蓝看见她双眼红肿,知道她父亲情况不佳,心里难过但也不知该如何出言宽慰,倒是燕茜苒安慰她不要担忧,洛虹虽然受伤极重,尚未脱险,但元气损伤若是慢慢静养,总会恢复。
阿虹,你总是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若蓝紧握着洛虹的手,眼圈悄悄地红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才不让我和你一起去的吗?冰魄虽然与阴寒相呼应,会引寒气侵体,但也能分担你耗费真气保护大家的负担啊。阿虹你个大笨蛋!
昏迷中的洛虹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唤,像是呓语。
她偷偷拭去了眼泪,双手抓住洛虹的手,将捏紧的拳头摊平,重新握住,她轻声说道:“阿虹你不用担心,大奔没事,紫云剑主也没事,大家都没事。你也会没事的,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到你醒过来为止,你说好不好?”
屋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敲击,哒地一响,正落在头顶。若蓝抬头,却见窗外黑云压向山头,天色已暗得难辨五指。瞬息间半空狂风大作,窗棂被撞击得哐哐作响,竟比下雪时还要冷得多。眼看骤雨将至,她起身将木窗关紧,洛虹还没有醒,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血色,额头仍是发烫得厉害。若蓝将湿毛巾在木盆中重新拧过水,为他额头覆上,又将棉被四角掖了掖,对敌人从来冷若冰霜的冰魄剑主绝美的脸庞上此刻千般怜惜,万般柔情。
只见一道白光划破黑暗,霹雳连闪,雷鸣大作,密集的撞击声密密麻麻地响起,窗外如狼嚎鬼哭,呜咽凄厉,屋内的光线晦暗不明,一根蜡烛摇曳着惨淡的光芒,终于抵不住从窗门缝隙间顽强钻入的风,扑地一声灭了。
洛虹少侠,那冰魄剑主对你倒真是一往情深呢。你也如那般爱她么?
罢了,你的事与我又有何干。想来不过徒生不快……仅此而已。
墨冽随意地坐在屋脊上,并不需要看,仅凭耳力与内息,下方屋内的情形他知晓得一清二楚。
头顶的天空密云四合,想来是一场雷雨的前兆,他却坐着不动,一袭黑衣隐在愈发阴沉的天色中难以看清,手臂上的伤口没有包扎,但已不再渗血,他并不感觉到痛。
回来时第一个见到的便是那焦急万分的冰魄剑主,他沉默地让那个一见他俩便叫出“洛虹”后又强作镇静的女子从他手臂中将洛虹扶去,双臂一松,他有些难明的躁怒,但又强忍了下去。
你为何不快?为何?
他只是倚在门外,听那老大夫絮絮叨叨地诊断了些气血虚弱,真元受损的废话,接着神医窦淇枢回来重新开了药方,见冰魄剑主匆匆收紧了那张纸出去,他被莫名感觉驱使着推开了门,却一步未迈地停在原地。
“青光剑主,找我何事?”他冷冷道。
“你应当知道。”林祧站在庭院中,摆明了有事详谈的架势。
“真是颇为荣幸。”他将门轻轻掩上,带了些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小心,对林祧点了头,神情却狠厉,“看在你们还能活蹦乱跳回到此处的份上,有话快说。”
此处耳目众多,请随我来。
林祧在他身侧低语,他微微颔首。
林祧引着他出了山庄,进了一家客栈,随意挑了间客房坐下。
墨冽并不坐,他看着仔细端详桌面油灯的林祧,“别浪费我时间。”
“我想我与少主倒从未恳切长谈过,不知少主为何如此不快?”林祧悠悠抬头,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哼。青光剑主做过些什么事,莫非还要我与阁下详谈一番吗?”这装神弄鬼的道士如今又想玩些什么花招?墨冽沉声说道,“若是来消遣于我,还请阁下当心了。”
“当心二字,我该转送给少主才对。”林祧也站起身来,他的表情变得凝重,“我要问的事情是,你与长虹到底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墨冽笑了一声,“难道你看不出,我和长虹剑主能有什么关系?”
“我并非指洛虹,你们俩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也无意知晓,但今日凌晨,雪狮谷之中,凭你的血为何能融得了那极北玄冰?而就我所知,在初到铁森山庄之日,你是凭长虹剑法击败了二庄主燕鸣,不知是否属实?”
“青光剑主既然无事不知,对长虹的了解想必也应该比我更多才对。”林祧的目光尖锐如同刺透血肉的芒刺,墨冽仍是一脸讥讽,“长虹剑法我并未学过,若是硬要说的话,那日你们四剑联手对我,那一式长虹贯日便是那时学得,不知这个说法青光剑主是否满意?至于为何我的血能融得了玄冰,既然我能用得了长虹剑,大概效用也差不太多。”
林祧眼神略带迷茫,陷入了深思。墨冽见他并不再说话,便掀开窗户,凌空跃了出去。
在屋脊上疾走数步,纵身一跃,不过片刻便回到了铁森山庄,若蓝还未煎药回来,他也不再进去,而是在屋顶上坐了下来。
我该回去见父亲的。为何直至此刻却仍未动身?
身下房中的那人还昏睡不醒,那时倒会逞强。
他忽然低低笑了。
这样算来,那家伙现在的命算是我的了吗?
我又算得他什么呢?
风声渐起,乌云积得更沉,满天云朵挨挨挤挤隐天蔽日,不知是谁浇了一盆墨水,就这么从头到脚地彻底黑透。
他仰面看天,一滴雨滴落在他的脸上,开始只是一线,转眼便是密集无隙的大雨,瓢泼倾下,他仍是一动不动。
他便坐着听雨。
雨下得更急,雨声如万马奔腾,群象越谷;雨势若天河决口,天悬银练;豆大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攒起无数个水洼又将它们击得水花四溅,倒像都破碎。
这天地间的一切,全落在了这雨里,什么也看不分明,什么也听不真切,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屋内女子已掩了门窗,那人正在病着,若是不小心淋了雨,肯定不好。
从头到脚均已湿透,倾盆大雨浇在他的身上,雨势凶狠似乎企图将他淹死,他却恍若不觉。
头顶一道霹雳炸响,白光宛若剑锋将浓云劈开,淹没在雨中的一切被照得透亮,墨冽抬手擦掉脸上的雨水,英气逼人的眉眼在雷光间显得凌厉万分,孤傲张狂的笑声在狂风中远远传了出去:“自称正道又何必偷偷摸摸?!既然来了,不如一起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