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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后来 番外 ...
————————其一、都付笑谈中————————
1951年2月11日
北京功德林战//犯管理所
热气腾腾的开水倾泻一注,咕噜噜落尽保温玻璃杯。隔着双层玻璃看见枯卷的茶叶在水流下翻滚舒展,落水声迫切急促,一杯茶水接好了。
宿舍房门推开,严醉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哪位同舍的朋友进来了。拧紧水杯盖,擦掉桌子上的水迹,他问道:“颜兄,沏茶不?”
“我也喝点茶,下午放电影,咱哥俩去看看?”颜华温从自己的柜子上取出水杯,借严醉烧好的水灌了一杯:“多谢叔逸兄,哎,这次嫂夫人怎么没来看望?”
他们在这座战犯管理所住了十多年了,近六年来,只要表现好,一个季度可以允许家属探望一次。这两天正是探望时间,严醉和妻子情深意笃,次次探望不落下,这回却是反常。
“燕燕生病了,她要照看走不开,早上打了电话说不来了。”严醉的手握住保温杯,难掩失落。除了担忧什么都做不了,他恨不得长一双千里眼,去看看病床上的女儿也好啊……
安慰似的拍了拍严醉的肩膀,颜华温自嘲道:“你好歹有个电话。”
倒不是他没结过婚,是他老婆得知他搬进牢房,将一双儿女扔在他哥哥家门口转头改嫁他人。管理所的领导还想帮他劝一劝,可她已经和别人领取了新政//府颁发的结婚证,理直气壮地声称之前的婚姻关系不合法。
两个孩子养在伯父家,如今都上中学了。在老家种地的哥哥每年能带着孩子来北京见他一回,颜华温平日只有这一个念想了。
坐在放映室里的全是一群没人来瞧的老光棍。平时给大家打饭的王佐民给两人一人一个盛满了坚果零嘴的盘子:“没过正月都是年,初六送穷是个节。不够了再来添啊……诶,严醉,你老婆没来看你吗?”
被连续戳心窝的严叔逸再次解释:“闺女生病了,她妈照看着呢,来不了。”
“现在的小娃娃怎么都像泥捏的,”王佐民很是感同身受似的皱眉叹气:“我家闺女也病了,我老婆也在医院陪着,上回见还好好的,唉……”
新进来的人不停填满房间,王佐民手里忙着给各位分盘子装吃的,随口一说也就被大家听见了,都问他怎么回事。毕竟王佐民的闺女学习成绩出了名的好,今年又要高考,还挺受这群叔伯关心的。
“还能为啥,都怨我,”王佐民说出来不免自责:“我闺女多聪明的脑瓜子,去年九月联考,鲁省排第四,把我乐的啊,都跟你们说过。”
表面称之为说,其实就是炫耀。但是王佐民名望高,处世宽和,大家都为他高兴。
“她娘带她国庆节来看望我,你们都见了,我闺女长得就机灵……”王佐民忍了忍泪意,说:“本来,联考之后,各省前十名可以参加昆仑大学提前招生,就是上个月三十号那会儿去安西省考试,考过了就直接录取,可是我……
唉,有人举//报我是战犯,不许她考试,我闺女一心系在昆仑大学上,学习备考多辛苦啊……直接昏过去了,现在还在医院……”
惊呼四起,没人在意盘子里的零嘴和宽展荧幕上已经开始跳动的字幕,一个个楞住,都牵挂着自己的孩子。
“佐公,这可如何是好,星序最恨咱们这些人。”
“咱们是战犯不假,可孩子有什么错,孩子也是犯人?凭什么区别对待!”
“难道康米党就这点肚量,星序也得听文祝席的!”
“找所长想想办法吧,不能耽误孩子啊。”
“安西,昆仑大学,星序,”捋着胡子的黄悟我挤到人前:“此事可否联系杜聿朙,请他周旋一二?”
“是啊,他大女婿可是星序褒扬之人,说句话的本事总有吧。”另一位黄焕然也应声道。
围拢来的人们七嘴八舌地出主意,他们以人度己,谁不担忧。
“哎,诸位,不关昆仑大学的事,更不关星祝席的事,”王佐民瞅着大家一个比一个义愤填膺,赶紧把话补全:“我向咱们所长报告了我的情况,已经解决好了。前几天孩儿他妈给我来电话,说是昆仑大学联系过了,让我闺女病好了去安西省单独考试。”
那就好。众人彼此宽慰,都祝愿王佐民的女儿尽早康复顺利录取。
放下心来,人们纷纷落座观看春节电影大放送,这些电影多是卡州出品,那里早年就有影视基地,现在已经形成完整先进的电影工业产业链,拍出来的电影总令人耳目一新。
正在放映的这部电影名为《史前大冒险》,讲述一伙逃学的小学生意外穿越到人类诞生之前,在艰难的自然环境中求生,互相帮助合作的故事。内容穿插了很多野外生存技能和科学小知识,是一部非常有教育意义的儿童向电影。
时长不到两小时,最后一幕是孩子们返回正常时空后,空旷的穿越者营地里,他们曾驯化的一只猿猴捡起了孩子遗留的木棍。
猿猴试探着握住木棍,举起它,狠狠敲向地上的坚果……
片尾曲响起,观众给予热烈的掌声。颜华温偏过头和邻座交流心得:“大公子,你看看,那位总导演是谁。”
字幕滚动得很欢快,艾建丰眯起眼睛留神看,都忘了那个调侃性的称呼:“是……栗诺玛?”
“你说咱们这些人差在哪里,不过是运数,”颜华温轻轻摇头,往嘴里扔了一颗酥皮花生:“一朝天子一朝臣呐。”
艾建丰心里猛地一惊,下意识坐直了环顾前后左右,见没人注意他们才略放心:“颜老哥,您别害我,什么天子皇帝,这话也能说。”
“我又不是胡说,”颜华温手里又拿出一个山核桃剥:“你,艾委/./员长之子,我,颜大领统之子。不说旁人,总能与侯科一比吧?那侯文之子尚能在广东省正协挂一闲职,你我如何?为囚十、七、年。”
艾建丰简直想换个地方坐,忍住不耐道:“颜兄,文泽芝认侯逸仙,却不认令尊与家尊。”况且颜秣陵好歹是善终,他爹艾中正并不是。
“所以我说新朝雅政,喏,”山核桃吃净了,颜华温遥指荧幕:“我在南京搞情报那会儿,很注重太平洋东边的消息。
和星序不一样,栗思尔的很多信息都是可查明的。经世济民的本事有栗老传授,但她没有哪位亲故是有赤色倾向的……大公子,我当时有这样一种推论:我们若是早做打算,从侨胞入手和她搭线,未必不能撬动星序的墙角。可惜我人微言轻,没人采纳我的意见。”
在当时南京北京互相指责对方为逆贼的气氛下,颜华温能被南京重用才有鬼。颜六爷一身才干埋没果府,随着南京解放,他被收押入监,陪着诸多战犯长居牢狱……艾建丰无言以对,心中冒出几丝愧疚。
“大公子,如果你我活的时间足够长,我想和你打个赌,”颜华温颇有些认真地盯着艾建丰:“来日侯夫人卸任,当是栗小姐接任正协祝席。”
“我不这样认为,”谈起参z//党//人能获得的最高实权职位,艾建丰有自己的想法:“本来正协祝席是由文润东兼任,他就当了三个月,四零年开始,让侯夫人担任。这应该只是出于安抚李任潮他们还有南边那些人的考虑,待侯夫人退任,自然该康米党的人当祝席。”
“好好,我们各执己见,那赌什么?”
“我家已是室如悬磬,不知何物能让颜兄高看一眼?”
“我听说艾委///座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笔中挥洒性情,纸上自勉自励,”颜华温微微一笑:“倘若有幸,望能得之珍藏。”
“我曾闻颜公奉茶仙人饮,”艾建丰同样报以微笑:“请兄以此茶盅为彩品。”
此时不少人听他俩谈论,听到这,都笑着当了见证人。下一部电影二十分钟后放映,趁着间隙,大家东拉西扯地谈论起另一个“继承人”——
擅长煽风点火的毛强提议:“两位都说到这了,不如分析一番星序能不能继任文润东的位置,怎么样?”
这个话题就很……颜华温站起来斜睨毛强:“文润东是你表兄,你反倒让别人说。”
“远了十代不止,我可不敢高攀人家是表兄,”毛强慢悠悠道,不忘刺回去:“颜大领统当政时,北京茶馆酒肆俱悬一匾,上书[莫谈国//事]。怎么,现今功德林里,也有如此牌匾么。”
颜华温沉浸式体验了一次《对子骂父》,气的差点一拳砸在毛强脸上,被身边人急忙拦住。他直接没了看电影的心思,气冲冲转身走了。
没人追去劝劝颜华温,艾建丰也只是略顿了顿,便当做无事发生,清清嗓子道:“星序虽然是名誉祝席,最早站在文润东麾下,声望举世无二,但她差了一样最关键的东西。”
“她不是康米党。”毛强抱着手,作为一个曾经的康米党/././.员,他很自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而且,听说她当过预备党/./.员,但被开除资格。”严醉同是情报人员,知道不少真真假假的信息,顺便添了一嘴。
“不会吧,星序不是列宁的闺女吗,能被开除?你们谁不记得,前年其母去世,人/./大常/./委会专门通过一份提案,特地给她按上名誉祝席头衔,让她奔丧体面。”
“压根不是那回事。虚职头衔只是为了给她国家元/./.首的身份,以防她在苏罗遭遇不测。三一年至今二十年了,除了四五年回了一趟太平岛,就是前年去苏罗。她几乎不离开华夏。”
“那是她金贵,她要有什么三长两短,哼,文润东第一个哭。”
“横遭不测的可能性不大,但传言说她体弱多病,恐怕这才是能不能继承大统的关键因素。”
“……好了,电影开始了,大家安静些吧。”
……
严醉年轻,吃着零食熬着夜,是放映室最后离开的。他住三人宿舍,除了自己和颜华温,另一位老兄前年获得特赦,回家抱孙子了。
轻轻开门,平日颜华温惊天动地的鼾声全然不闻,严醉还以为他没睡呢:“颜兄,毛强一贯口舌锋利,您气得睡不着,还不是伤着自己嘛。”
没有声音回应他。
总不能是屋里没人。
严醉打开灯,也不管会不会打扰室友。
灯泡照亮床铺上眼关闭合的颜华温,他眉宇深锁,仿佛深陷噩梦。
————————其二、满怀冰雪————————
“六弟弟,愿你长命无忧,多福多寿。”
睁开眼睛有了意识,颜华温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浑身一颤。
他纠结两秒钟为什么会看到一桌之隔的年幼的自己,猛然反应过来,桌子对面是他的孪生哥哥颜华信。
他们坐在桌子左右,面前都放着一碗汤面。上首的位置是父母,颜秣陵与袁夫人。
这是,他与哥哥十岁生辰的场景。
思及数十年后,一母同胞的兄弟们,大哥敛了不少钱财举家迁往南洋,二哥自裁谢罪,只剩在老家低调当农夫的五哥。唯一牵挂他,还辛劳地帮他养育孩子的哥哥。
颜华温只当今天是探望日自己伤感,故有此一梦,甚至在梦中见到阴阳永隔的爹娘。
他恭敬地站起来,弯腰拱手,将曾经奉承长官的祝寿词说给哥哥听。辞藻华丽,和音谐韵,一大篇念完,只听颜秣陵大笑三声:“吾儿聪慧!”
袁夫人亦笑:“可见温儿用心了!都是娘的好孩子,你们手足亲睦,娘还求什么呢。好了,快用长寿面吧。”
幼时记忆在脑海里愈渐清晰,颜华温拿起筷子,想到的是小时候脾气冷硬的自己,完全没什么准备,只会生硬地把哥哥的祝词重复一遍,还暗中责怪哥哥多事。
低头吞咽长寿面,颜华温等待接下来发生的那件事还会不会出现——
“太爷,三老爷回来了,正往这边来。”果然,大管事还是那般尴尬且为难地进来传话。
“哦,老三回来了,他弟弟们头一个整寿,他该来贺一贺,”颜秣陵对三儿子很有些偏爱,提起来就说个没完:“不知道给老五老六带的什么寿礼。”
一样的话,可从前被祝寿词弄得如坐针毡的颜华温一听寿礼就借口跑去相迎,没想到遇上一件更尴尬地事。
这回颜华温安稳坐着吃面条,专等看热闹。
老三颜华礼没有拿礼盒,他两手空空,背后跟着一个女人。
一男一女前后跪在地上,颜秣陵的颜色变得无比冷峻:“老三,你两个弟弟过寿,你带个女人回来是怎么回事?”
颜华礼显然不记得异母弟的生日,闻言一抖。那女子从始至终不是低头走路,就是低头跪着,只见伊发髻间簪了几枝精美的饰物,似乎用价不菲。
“这是、是……父亲大人,她叫玫红,我……”
“不长进的东西!”颜秣陵听不得他的解释,气得抄起茶盅,精准砸中颜华礼的脸。碎瓷片哗啦啦铺洒一地,血顺着颜华礼的发际流过下颚,往地上滴……
颜华温往嘴里又塞一筷子面条。
大约十年后,三哥宴请他在百花阁喝花酒。微醺欲醉时分,他三哥很是感慨朝他倾诉:“六弟啊,你不知道,家里几个兄弟,老太爷管我最少,别说动手了,说话重了我姨娘都不肯的……那是他第一回动手见血,我当时吓破了胆,只得那般……”
“父亲大人!”十年前的颜华礼不止吓破了胆,眼泪鼻涕全往外冒,他急中生智:“玫红是扬州花魁,还没迎客就教我买下,只为孝敬父亲,使父亲大人开怀!”
颜秣陵愣住了。
袁夫人倒是颇有兴致:“花魁?抬起脸让我瞧瞧。”
颜华温也有兴致,当年他见三哥背后跟着个姑娘,守着礼数没有抬眼看。现在他可没什么顾虑,毕竟庶母算长辈,平日里根本没机会见面,这次就当开眼界了。
那女子自始至终跪得纹丝不动,听到主母命令,从身前收回手,挺起背抬起头,双眼依然垂视地面,只将面容显露出来。
这女子的相貌当然担得起魁首之称,倾世之貌,清丽纯美,望之仿若神仙。
但是颜华温保持良好的镇定在此刻化作乌有,他指着那个女子,向父母、兄长、管家、丫鬟们发疯一般大喊大叫,直到力竭之后眼前一片黑暗:
“她是星序!她是星序!”
…………
再次看见事物,是颜华温十二岁的时候。
一切都是最初的样子。
此日,姨娘贾氏玫红出殡。
照顾颜华温的保姆絮絮叨叨,颜华温随便一问,她便知无不言,什么都不瞒他。
捡到过一片风吹来纸钱,颜华温才得知产下六妹不满月贾姨娘便死了。至于为什么美人的后事办得悄无声息,颜华温不问便知——
颜秣陵眼下焦灼于巴黎和会上的进展,外交事务将颜大领统折磨得根本管不上某个小妾的葬礼。
连六妹的名字,也是母亲随意看了一眼她出生时刻才取的。
他总是记得顾少川在巴黎,将山东比作耶路撒冷的那句名言,也记得这年五月四日,北京的学生们……等等,北京学生?……北京学校!
颜华温的动作快过意识,当他气喘吁吁地找出二哥送给他的驳壳枪,填好子弹,脑子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文润东现在就在北京,在燕大图书馆当职员!
如果能……
他的手在抖。
大衣下藏好武器,颜华温准备试一试,兴奋的情绪已经令他忘乎所以,视野忽明忽暗,他再次落入黑暗。
…………
第三回了,又过去两年。
颜华温总结出规律,学聪明了。
只要保持情绪稳定他就能在过去的世界停留久一点。
所以,即使得知父亲临终前定下六妹和大管事之孙的婚约,颜华温也克制住了情绪。因为他隐约听说应该与之订婚的九侄女颜雅婍离家出走不久,四哥斩草除根……反正再也没有古学正这个人了。
两岁的六妹只有哭灵的时候才会被保姆抱来灵堂,想让小孩哭的方法多得很,保姆暗中掐一下孩子细嫩的皮肤立刻见效。
颜华温偏偏借口保姆虐待,将这个疑似偷走六妹的贼赶出领统府。
扶灵归乡,只会简单字句的六姑娘颜戌已经被新保姆教得十分乖觉,但凡见了颜华温必要行礼问安。
半年后的隆冬腊月,颜华温已与五哥回到北京念书,他随时留意着苏罗的消息……按理来说,星序是这个冬天在莫斯科被列宁夫妇收养的。
可是他等到冬天来了,数年过去,列宁离世,依然没听说他有养女。
颜华温与大哥五哥回到豫州老家过年。姐姐们早已出嫁,兄长们各自成家,老家住着母亲和父亲的几房姬妾,以及七弟颜华良与六妹颜戌,过年未必能聚齐所有兄弟。
将满六岁的颜戌长相极为肖似其母贾玫红,或者说,像星序。
星序八岁在美国留下那张手捧条约文书的笑脸照片,颜华温铭记心中难以忘怀。
大哥的小孙女送了许多北京特有的新奇玩意给比自己小一岁的六姑祖母,颜戌与她关系很亲密,颜华温默默留意她们,他能听出星序使用不同的语气、表情、细微动作,恭维、称赞、暗示着有些懵懂的侄孙女,不出三日就将侄孙女哄得什么都听她的。
小小年纪对待女子尚有如此手段,况乎男子。颜华温竟然微妙觉得六妹纵然没有自由婚姻,未来也能轻易拿捏丈夫的心思,绝不会活得差。
过完年,侄孙女离了颜戌仿佛离了魂,啼哭不已,谁都哄不好,最后嚷嚷着要给姑奶奶写信,结果是理所应当的——六妹提出想要读书识字,母亲看着哭得没完的曾孙女只好依从。
返程路上,颜华温得知母亲给六妹请了一位女夫子,以及……七弟失足落入冰窟,冻死了。
佣人连十岁的大孩子都看不住吗。
巨大的疑惑化作黑暗水雾,将颜华温包裹得密不透风。
…………
再次清醒,面前是母亲的新坟。
帮颜华温参考时间的标志只有记忆里母亲得知二哥自裁后紧跟着忧惧而亡,但现在的情况是颜华义多活了三年,死在倭寇刺刀下,壮烈美名传遍九州,母亲亡于哀恸。
办完丧事,颜华温去了一趟北京。他成家了,本会成为前妻的女人刚给他生下一双儿女,他现在进入南京的情报部门做事。大哥还是当着北京副领统。五哥被美国学校录取,来年出国读书。
至于颜戌,年初与古大管事孙子古学正完婚。
颜华温专程拜访六妹,听说婚前古学正想退婚被五哥打断腿,姓古的养好腿直接跑去东北,现在生死不明……他看着穿着古板衫裙垂着头的麻木妹妹,难以承认这是十年前会和侄孙女玩闹耍心眼的年轻姑娘。
十年过去了。他的人生与他的观念很符合,但是华夏完全是另一种模样。
回到南京,想起彼时彼刻红军攻占南京,他被戴上手铐,从此开始牢狱生涯。再着眼于此时此刻果府治下的金陵城……颜华温有种日月颠倒的错觉。
这年秋天,盘踞赣省南边的匪军被果军彻底端了窝,一路奔逃,又在湘江死伤惨重。他们被打散了,沿着贵州、云南、四川、甘肃、陕西苟延残喘,最后安定在陕北的穷乡僻壤。
他们有高级人员叛逃了,也有将领乱指挥致使部队白白牺牲的。颜华温心里总会滋生莫名的希冀,他在功德林读了许多马列书籍,冷静的时候不再有杀掉某个人就能扭转未来的狭隘想法:
就算没有星序,以后得天下的还是这帮人。
然而意识到[这个世界,没有星序]的事实,他脑中竟然浮现出与星序相貌别无二致的六妹,浓郁的黑暗将他层层淹没,唯独那张脸不可暗淡。
…………
他不应该再执着于星序了。颜华温在心中发誓。
黑暗弥散,人间十七年转瞬即逝。暖黄灯光照亮他在台北市的小小住宅,颜华温放下酒杯,把脑袋靠在椅背。
华夏确实是那帮人的,他们败退台/./湾。
大哥两年前豁出全部身家在上海囤积粮食布匹,打出高价,准备捞一笔养老钱就跑路欧美。干这种事的大商户不少,但结果很统一。源源不断的低价货品被调去上海,成功打压商品价格……大哥近乎损失全部资产,气绝身亡。
五哥在美国定居,他购置了一大片农场,是个大庄园主,还是种地,但比在豫州老家种地阔绰多了。
自己的孩子也将去美国读大学,巧合的是,他们仍要麻烦伯父照应。
天色渐晚,颜华温换一身便装出门。
半年前,果府中将吴石经揭发,确为对岸间谍,由此牵连出上百名大大小小的康米间谍。
哪成想,里面竟然有他的六妹颜戌。
六妹与古学正早已分居,来台后,被古学正安置在一处偏僻寓楼独自生活。这样的条件,的确适合传递情报。
颜华温去牢狱见颜戌最后一面,毕竟明日就要枪毙她了。
阴冷牢房光线昏昏,比之功德林的囚室,简直不像可以供人落脚的地方。
“颜次长,前头孟小姐来探望古太太,还未离开。”前头领路的守卫驻足,把牢房指给颜华温。
一步步走过去,没上锁的房门留了一道空隙,他恍惚察觉那间房子明亮得灼眼,里面有两个身影在迷蒙烛光中,像一双夕阳天际缠绵嬉戏的鹤鸟。
他的妹妹穿着一件浅浅玫瑰色的欧式晚礼服,妹妹面前作男子打扮的孟小姐哪有一丝跋扈蛮横的样子,正蹲身为她整理蓬圆的裙摆……两人脸上笑容温柔,低声笑着在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那家婚纱店吗,”孟小姐似是不知颜戌在她身上套走多少重要情报交给敌人,她只是单纯谈论一件漂亮衣服:“那位女店主果然眼光不错,我只将你的相片拿给她看,她就选出了这一件。”
孟小姐后退几步,站远些欣赏,肯定道:“真好看。”
颜戌提起裙摆,轻盈地转了个圈,媲美云霞的纱质裙摆在烛光里浮游飘扬:“是啊,芰荷芙蓉为衣不过如此了。”
“或许是玫瑰,”孟小姐依然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她无法挽回颜戌的性命,又何必争执藕荷色与玫红色的区别呢:“当然了,确实更似荷花。”
颜华温无意弄出声响打扰她们。他静静看着,在这一刻,有什么他忽视的东西撕裂了妹妹冰冷麻木的外表——颜家上下几十号人,谁留意颜秣陵的小女儿。她读过什么书,学到什么本领,做过什么事,安着什么心。
孟家是委/./.座妻族,这位孟小姐出入艾中/./正办公室如自家,多少机密公文,高层谈话的内容于她皆是寻常见闻。
若是他六妹施以手段,卖弄风情,博取好女色的孟小姐青睐,自然有太多机会可以探知这些情报。
视野再一次被黑色入侵,颜华温已全无惧怕,他上前拍响牢房栏杆:“六妹妹。”
他的勇气好像成功了,漆黑阴霾刹那褪去,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纯白。
纯净的白只有他们兄妹两人身披色彩,颜戌看着他,换了一张疏离的笑脸:“六哥哥。”
那些年的报纸刊登了不少星序的照片,一模一样的脸啊……颜华温总算问出那个问题:“六妹妹,你到底是不是星序?”
叛徒已经出卖了吴将军,颜戌从大陆一路潜伏到岛上,她深知自己一旦被出卖,就不再有任何秘密。
“星序。是我工作之初,首个使用的代号,仅用一次就换了,”颜戌似笑非笑:“怎么了六哥哥,你中意这个名字?”
一眼看出他对这个代号异常显露的情绪,颜华温见证了颜戌的敏锐。
“你……你啊,”颜华温口不择言:“你也不怕连累家人!”
“家人是谁?六哥哥你?还是颜弈嫧?”颜戌笑出声:“总不能是古学正吧?”
颜华温还想说什么,颜戌先来问他:“六哥哥,今日是年初六,还是初七?”
“……初六。”几乎脱口而出,说出口颜华温才反应过来,这是他在功德林里看电影的同一天。
“我已服毒。死之将至,无话可说,”云雾腾腾,白茫茫地虚化着彼此的身影,他听到六妹飘渺的声音在白雾中留下余音:“初六……斯为死期。”
云开雾散,仍是那间牢房。
低声啜泣的孟小姐将毒发身亡的颜戌揽在怀中。蜡烛燃尽,漂亮裙子铺在地上,像一朵遭人折弃的花。
迟迟而来的收尸人带走了颜戌。
孟小姐泪痕未干,可她还要准备颜戌的后事,只能与颜华温长话短说:“不许通知古学正,由你告知外界,颜戌死于疾病。”
病亡……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这个死因。颜华温不禁悲从中来,大作哀声。然而鲸吞时间的黑雾再也没有找上他,颜华温在这里安稳地活到新世纪。
…………
百岁大寿,儿孙济济一堂。
大孙女给颜华温煮好一小碗长寿面,曾孙们一起合唱生日歌。
牙齿掉光,牙床随意磨了磨软趴趴的面条就下了肚,一大家人的寿宴充斥着孩子的嬉笑声很是热闹。吃完饭,孩子们一人抓走一个寿桃跑出去玩,大人怕冷清,将电视打开,音量调大,好让耳力衰退的颜华温听清。
“今天中国……”
电视里的主持人刚有了声音,颜华温马上摆手:“不看这个。”
到底是大孙女体贴,抢过表哥手中的遥控器换频道:“应该叫大陆了啦,绿营的节目真是喜欢挑拨是非诶。阿公,看这个好不好?哇,是那个大陆的小孩子,阿公你有听说过吗。”
不用颜华温听说,播报新闻的女主持正在讲:“就是昨天吼,国际数学竞赛落幕。第一名毫无悬念,是来自大陆的最强少年,黎青生吼!”
主持人背后的屏幕出现了一张昨日上了大陆七点新闻的照片,她圈出照片上最矮的那个人,照片瞬间放大,让那人的整张脸占据大半屏幕:“……最令人称奇的是,黎青生目前只有十一岁吼。据陆媒报道,她已经获得京大录取资格……”
“大陆的小孩子都好厉害……阿公,你怎么了?”大孙女是知道颜华温思乡之情的,她总喜欢夸赞大陆的点点滴滴让祖父开心。
但是颜华温没有像往常一般应声说对岸发展很快,越来越好之类的话。他怔怔盯着电视上那张放大的脸,落下两颗浊泪。
全家人慌了,一个撵一个地喊颜华温,妄图将他的意识喊回来。
几分钟过去,儿孙的呼唤才奏效。颜华温迟钝地伸出颤颤巍巍的食指,指向电视机:“……六妹……妹。”
“老爸,你讲什么?”他儿子没听清,顺着方向扭头看电视里正在播放广告,什么人影都没有。
可他回过头,颜华温的手失力落下,眼睛也闭起来了。
…………
————————其三、颜戌————————
严醉早上替昏睡不醒的颜华温请了病假,领完晨操,从食堂吃过早饭回来,他可算见着颜华温睁开眼睛:
“颜兄,早饭时间过了。但我专门给你带了三块黄米糕,热着呢,快起来吃吧,我帮你倒杯水。”
水也装好了,颜华温毫无反应。严醉凑近一看,只见他垂着眼睛,面容惨白,整个人莫名有种衰老的迟暮感。
“真病了?哪儿不舒服?走我陪你去医务室。”
严醉打算扶颜华温起身,颜华温轻轻摇头,望向桌子上的饭盒,里面冒热气的黄米糕。
“看来是饿着了。”严醉会错意,把饭盒拿过来。
颜华温没接,但他的目光确实是这几块黄米糕。半晌,他流泪道:“黄粱一梦。”
这给严醉整不会了,他心想毛强的嘴这么厉害吗,把一个大男人骂得精神气都没了。
正当严醉纠结是不是应该把颜华温的状况给管理所领导汇报,李所长本人敲门而入——所长同志进门就看见垂头丧气掉眼泪的颜华温,有些吃惊:“这是怎么了?”
“报告,颜华温可能生病了,我正要带他去医务室。”严醉替室友回答。
李所长拧紧眉头,询问严醉:“昨天还好好的,发生什么事了?”
“就是昨天看电影,他和毛强闹了点口角,早早睡下休息了。五分钟前我回来才见他醒了,我就知道这些——哎呀,颜兄!”
严醉正说着,旁边颜华温猛然咳嗽起来,居然咳出一大团黑红粘稠的血。
别说李所长,门外路过的犯人听见动静也冲进来,都被颜华温衣襟上的血迹吓了一跳。
唯有颜华温自个儿,抬起手抹了抹眼睛和嘴,精神清明地说:“我没病。所长,您找我什么事。”
“……先去医务室,在那说是一样的。”
李所长拒绝别人帮忙,自己扶着颜华温去医务室。到了地方,看见医务室里挤了好几个陌生面孔。颜华温躺在智能医疗舱里接受全身扫描,总觉得不安。
医疗舱响起检查结果:“您好,经过初步分析,您的身体有轻度疲劳,请注意休息……”
舒了口气,颜华温打开医疗舱:“所长您听到了,我好着呢,真没病。”
李所长点点头,给颜华温介绍其中一位陌生人:“这位楚专员有事和你说,你要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我先回避。”
关门声“咔哒”一响,除了楚专员,其余几人都散开站在房间角落戒备。
“请坐。”王专员抬手示意颜华温坐他对面的椅子。两人隔一张桌子,楚专员背后摆着一台录像机。
颜华温战战兢兢坐下,王专员看起来反而很是和善:“我听说这几天是家属探望日,你的亲属来过了么。”
这是要问他的家庭……颜华温很配合:“我哥说今冬太冷,怕小孩着凉生病,开春了再带孩子们看望我。”
“看来你们兄弟感情好,家里兄弟几个?”
“本来七个,有个弟弟,过继给别人了,就成了六个,我最小。”
“哦,没有姐妹?”
颜华温眼眸微凝,定定看着楚专员:“有,也是六个。”
……
另一所女子监狱,也有一位女专员,与一位犯人谈话。
“姓名。”
“贾桃红,罪名是贩卖人口,强迫妇女卖/././淫,刑期为无期徒刑。”
“别紧张,我只想和你了解一下你的个人情况,”赵专员面上含笑,轻声安抚旧上海最有名气的老鸨桃姨:“你小时候,是被父母卖到扬州,对吗?”
“报告领导,我和我姐姐都没见过父母,不记事的时候被一起丢弃在扬州艳春楼外边。”
“姐姐?你有个姐姐,她来探视过你吗?”
贾桃红抿了抿嘴,哽咽道:“报告领导,我姐姐……死了三十年了。”
“啊,不好意思,”赵专员是个温柔的年轻女人,取出自己的手帕给贾桃红擦眼泪:“你姐姐……难道是枉死的?”
“我姐姐生了孩子死的。她被颜家公子看中,带回府里做小老婆,两年之后就传来死讯。”
“颜家是哪个?”
“伪民果大领统颜秣陵他家。”……
赵专员无比耐心,无比细心,不紧不慢地得到她需要的信息。
不止颜华温与贾桃红。远在豫州的颜华信和南洋的颜华仁、颜华智,甚至他们同辈的两位在世老姑奶奶都面对一位专员回答问题。他们交代的事情整理汇聚起来,上报最高首府——
正月初七上午八时,距离星序所乘专机坠毁在漠北省,过去了十二个小时。
纬度上升,原本在朱日和举行春节大演练的参练部队正在孟古高原奋力前行。演练转变为实战,战士们听到不许问去哪里不许问干什么的命令,都保持着专注与沉默。
总指挥蔺彪元帅和军/./.委特派调查员粟多/./珍在指挥车中,两眼死死盯着实时地图上的红色坐标,那是坠落地点,也是部队开进的目标。
那里距离华苏边界大约五十公里,周围没有群众居住,差不多是个无人区。
严重坠毁的飞机在寒冬雪原炸成无数碎片,机上五人,只能在土壤里检索生物信息。
……
栗思尔深夜赶赴北京,将星序留存在檀香山的一管血样亲手交给文润东。
其他四个人的身份从泥土下细小的肉屑骨渣全部得到证实,但是星序的血液没有给出确切线索。唯一有用的信息是,在DNA对比中,与星序同机的警卫员尹神熠和她有亲缘关系。
尹神熠的父母中,能和基因位点对应上的是尹父,再倒推到尹神熠祖母身上……那位早早过世的颜氏女还有许多兄弟姐妹活在现世,足以验证亲缘 。
但是与星序的下落比起来,她的身生父母,家族门第根本无关紧要。
飞机残骸方圆三公里的土地被细分成方格,每个格子里的土壤都经过三个鉴定机构筛查,历时半年,没有发现一丁点儿星序本人的DNA//片段。
或许她还活着。
或许还留有一线希望。
事故发生的次日,鲜花社公开报道星序失踪的新闻。于是,此后四十余年,关于星序是死是活,都没有定论。
————————其四、云梦泽————————
1951年的元宵节,全国上下的节日氛围格外稀薄,特别是在昆仑山上。
林菊娴点开密码锁打开办公室大门。
一周以来,她暂住在调查团指定的地方,交出自己保管的密码和钥匙,回答了无数问题,写了十几份自述材料和保证书。
她是昆仑大学副校长,非正式兼任着星序的秘书,是星序最信任的人之一。今天本来是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但她选择回到工作的地方。
偌大的办公室被一分为二,她和星序一人一间,她那边甚至还要大些。往日,星序处理事务总在各处实验室,再则星序也会天南海北满华夏跑,校长办公室几乎是当宿舍用。
放眼室内,一架折叠床靠墙放置,另有简单的几样家具。墙上悬挂一字一画。阴面是副裁剪过的天使油画,阳面是文祝席的墨宝,一首宋词。
星校长的房间肯定被仔细勘查过,贴身用的枕褥被单都被收去化验。但是文祝席亲手所书的这幅字无人敢惊动,还安放在此。
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雀跃的身影到她面前,黄衬衫红裙子,是十二年前,参加了开国大典返回安西的星序。
那时的林菊娴从卡州调来昆仑大学,正是星序点名要求的。
二七年轮船上匆匆一面,亦是十二年过去。再度重逢,星序先热情地握住她的手:“好多年不见了,菊娴同志,你好。”
菊娴被星序的喜悦感染,含笑应道:“星先生好,我来昆仑大学,就听先生安排了。”
她入职昆仑大学被安排做的第一件事,是帮星序敲钉子。
在墙上确定好地方,菊娴踩上梯子,星序伸手递给她的长钉,顺嘴说起前几天的第一个国庆节。
她讲九月份各界贤达齐聚北京,召开正协大会。又讲正协只算过渡,五年内一定会让人/./.大履职。还有国旗国歌择选波折,但是最后定下来的都是最优的……
“这首词是我求了祝席专门写给我的,启慧姐找人装裱好了才送给我,”墨宝两端挂绳勾住钉子,黑白分明地照耀这间小屋,星序轻声感叹:“他们总是对我这样用心。”
林菊娴默不作声,她不想冒失地评价什么,却见星序转身过来,对她说:“菊娴,我和你一样,离开家主宰自己的命运,我们很相像,所以我觉得你能接替我的工作。”
“接替工作?”菊娴不太明白。
“我实在忙不转了,想起你这个有决心有执行力的能人。若我日后接了祝席的工作,你当然要继任昆仑大学校长,”星序理应如此地说道,但语气并不强迫:“你先试着做,若是不喜欢再去别处,好不好呢?”
哪有什么不好。林菊娴边工作边在昆仑大学读到博士学位,先母让她一定要读书的嘱托,菊娴绝对超额完成了。
一晃十年,菊娴升任校委副書记,昆仑山上大事小情没有她不能面面俱到的。星序放心了,终于将一个极为重要的秘密托付与她。
墙上纸穿梭在十年阳光里,似乎没有当年雪白。星序伸长手臂,指着字让林菊娴念出来:
“危楼还望,叹此意……”
上阙读罢,星序出声打断:“到这就行。”
她在最后几个字的地方敲了敲:“菊娴,你一定要记住。”
“是,我一定背下来。”
“不是背诗,菊娴,”星序让她走近,同她耳语::“是诗词的背面。”
背面?
“我相信你,希望你能做一件事,”星序的声音无力低沉:“你知道,我并不能让所有人喜欢,总有人盼我死。
我不畏死,但我希望即便是生命结束,也要给国家和人民留点东西。”
迎着林菊娴惊惧颤抖的目光,星序继续道:“墙里藏着一份文件。如果人间不再有我的消息,你要帮我,把它转交给文祝席。”
……
小刀、螺丝刀、花铲,房间里能用的工具在墙面敲敲打打,地面蓄积了一层土灰。
墙皮脱落,露出暗红色的空心砖。
不到半掌大的密闭小木盒裹着一层塑料纸,毫无防备地躺在墙砖空隙里。菊娴伸手将它取出来,仿佛扯掉了什么东西,倏地亮起一个光点。
盒子侧边有一个奇怪的借口,其余部分都是光滑的。菊娴捧着它,走到自己的办公室。
昆仑大学校长对公专线,可以直接将电话打给南太液池的竹香书屋。这个便利很早就被星序转让给林菊娴,但她从未使用。
手指在按键上方停滞,菊娴不免深思熟虑——手中只有她和星序知道的秘密,会不会是星序失踪的原因。
小木盒重若千钧,好在她没有犹豫太久,按动那串数字:“我是星序秘书林菊娴,我有重要情况报告祝席。”
四架战机护航,林菊娴在北京安全落地。
寂静的竹香书屋回音寥落,文润东请菊娴坐下,向她问起最后见到星序的情形。
“……年前,校长视察了怒江。回来之后连夜写报告,熬了两三天就晕倒了。她往常总这样,多休息,醒来还是好好的。只是这一回,她三天还没醒,我和尹神熠才知道有问题。
医疗舱看不出什么,大夫也检查不出原因。直到您让她回北京治疗,上飞机的时候,她还没醒。
她走的时候,我给她套了件毛里大衣,正是您前年冬天送给她的那件……”
国旗和党旗都是红黄配色,星序每次去北京,总要换一身黄衬衫和红裙子。她奇怪的小仪式感不少人都曾耳闻,甚至还有年轻人效仿。可是前年冬天,星序恰巧在北京赶上降温降雪,在房间里冻得不停哆嗦,文润东的新衣服就归了她。
……
菊娴告辞而去,竹香书屋里只有文润东一人,他将木盒放在面前,无声地注视。
被读取过内容的木盒表面镂刻出一枚云朵形状的浮雕,已经自行销毁了。
云朵是从远程课程就为人熟知的“云老师”——星序所说她制造的第一台超级计算机的收获,初代人工智能。
它的外在形象是一朵白云,星序为它取名云梦泽。
人工智能的出现尚在保密,知道云梦泽的人不多,但是星序的发明创造早在实践中得以验证价值——华夏信息部不设立在北京,它在安西,表面由星序主管,实际上是云梦泽处理一切。
它也保管着星序最后的秘密。
抬起眼,文润东看着面前屏幕上方那行[未来重大自然灾难],从1927年起记录,到2020年。
灾难是残忍而直观的,被星序放在第一位记录。剩下的是原本走向的国内外未来历史,星序尽自己努力,记录下她记忆里的全部细节。
赶在流泪前,文润东让秘书通知全体常/./委开会。
他的公心,远胜于所有人。
————————其五、妳清澈又神秘————————
1999年 12月26日
武汉长江大桥
“前几天梦见你爸爸,他说自己在四大洋里都游过了,跟着各种鱼儿学,有趣的很。”
江风湿寒,不过几分钟,杨启慧便有些站不住。十年前,她遵照文润东遗愿,将其骨灰撒入长江,今朝再想留恋滚滚江水,年迈的身体也不允许了。
“妈妈,风大了,会把你吹病的。”小女儿文安讷轻声劝母亲回去。
杨启慧摇头,目光远远落在江水那头:“你爸爸也说我该多保重……临走还问我,你们小嬢嬢有没有音信。”
瞧着母亲眼底的泪水,文安讷没再劝,将几步之外的警卫员叫过来一起帮忙。
杨启慧顺从女儿往回走,走到桥头她停住,问道:“你记得,五年前,有个小孩在这喊’姐姐’,很像她。”
“是您听岔了,那是个苏罗小孩,”文安讷帮母亲回忆:“是莫斯科来的夏令营小学生路过,那孩子从车窗跳下来大喊大叫,离咱们几十米远,谁听清她喊什么。”
“我就是觉得像。”杨启慧不再多说,她很老了,争辩都费力。
“好好好,像像像,”文安讷也没想和妈妈争论,她只想让妈妈开心一点:“今年春节,三哥一家要回来陪您过年,他家宝贝孙女明明一道来,三岁半了,您还没抱过吧。”
说起那个姓星的女孩,杨启慧眉眼温柔:“是啊,小星明也长大了,霄霄说她很聪明。”
身后的江水声渐不可闻,回程路上,杨启慧突然接到姜祝席的电话,急切地恳请她联络栗思尔,并告知她万分紧急——
“栗思尔准备对苏罗宣战!”
哪还有心情缅怀故人,杨启慧追问原由,姜祝席却不能在电话里说出来。
“目前封锁消息,但是恐怕封锁不了太久,栗祝席给出的期限是三小时。三小时后苏罗没有回应,事态如何就不好说了。”
说来说去,栗思尔没经过华夏,直接对苏罗提出要求,北京得到的消息还是从莫斯科转了一道手的。
栗思尔十年前从正协祝席的位置退下来,回太平岛养老,除了偶尔在新岛区的联合国大厦里以“房东”身份散散步,外人见她一面都难。她今年也是八十岁的人了,怎么会和苏罗横生龃龉。
杨启慧联系到栗思尔,栗思尔的声音异常平静,仅有一句话:“她的尸体沉在北海湖。”
三个小时很快过去,苏罗北湖省等来的是漫天袭来的常规弹头,别的地方则有幸听到自从1931年核/././爆倭夷后,沉寂六十八年的全球广播。
北美内战不打了,欧洲一体化会议不表决了,南半球也静悄悄的,全人类把地球大舞台让给栗思尔。
“……鉴于苏罗联邦暗杀星序弃尸北湖底,严重伤害本人感情,对世界秩序造成巨大破坏。我宣布太平岛即刻起,与苏罗联邦进入战争状态……”
远程犁地完毕,栗思尔端坐檀香山,没有后续举措。直到元旦过去,进入新世纪了,连栗诺玛都特地跑来太平岛问她:“妈咪,你还要做什么啊?”
“我做什么,得看北京的态度,”栗思尔没瞒着她,她的目光中藏掖多年的锋芒,现在毫无遮掩:“我给他们的时间很宽裕,有十日之多……四号之前,我都会等。”
她等的无非是大陆有没有挥师北上,报六十八年前血仇的勇气。若连星序的仇都要畏缩不前,托词于谋求和平手段与实际的物质利益……栗思尔无所谓重启地球,或者指使一颗小行星和地球撞出大烟花。
十天时间,北京在商议对策,栗思尔也趁此时思索这些年她继承星序遗志,为华夏发光发热的结果。
宋庆年之后,她当上正协一把手。在民主黨派间端水搞平衡,给南洋几个华人政权当联络员,还要密切关注全世界华人华侨的生活情况,及时带去祖国的关怀……好嘛,辛苦忙碌几十年,最惦记的人早已死在苏罗境内,她这些年和浪费生命有什么区别!
北京的选择不出所料地折中:经莫斯科允许,派出一支两百人的队伍前往北海湖,打捞星序的棺椁。
栗思尔再不满意,也要去北海湖边等着开棺验尸。
那副皮肉腐烂的骸骨很不好看,但是能准确对应基因位点,就足够了。
足够给一个时代画上句号
。
颜家首尾呼应,但是茶神仙的预言从颜华义自杀就说明不灵验了,也不需要再出场。
前一个世界的天道小云团物质化了,成为AI 。
原主的愿望报复渣男……渣男已经被颜老四处理掉,一笔带过。
这个世界的配角绝大多数是有原型参照的,所以最后多写了些原创的林菊娴。我很喜欢尽早觉悟,有勇气选择自己命运的女角色。
第七个世界结束后,会和本世界联动一个长番外,填补女主“死亡”这些年的事,再次补全一些人物的经历。
最后不好意思地说,今年后仨月,作者只能月更,事太多了,要忙死T 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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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后来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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