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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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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4月,上海
“辛哥,这里和他们说得一点都不像。”
栗诺玛一手支着下巴,圆溜溜的双眼盯着车窗外快速转变的都市风光,阳光涌入街道楼宇的缝隙,照亮沉静下的衰败,曾经积攒的向往之情逐渐被真实的感官消磨殆尽。
华夏同学口中亚洲最繁华的大城市并没有受到硝烟创伤,前市长极快地举起白旗,得以保全这座城市的安宁。除了在设卡路口盘查来往行人的士兵,甚至看不出来这座城市已经换了掌管者。
车停在一座老洋房外边,诺玛背好小书包朝栗阿辛挥手道别,然后转身跳上台阶,按响门铃。
廖夢醒一开门,就听见小姑娘甜甜的声音:“廖阿姨好,我是栗诺玛,我来拜访宋奶奶!”
“栗小姐也好,快进来吧。”廖夢醒笑盈盈看着着孩子一板一眼的自我介绍,待诺玛说完了,领她走过厅堂,步入宋庆年的书房。
“宋奶奶好!”热情四溢的诺玛见到乐意收留她的宋庆年高兴极了,跑去直接来了个拥抱。素性端庄的宋庆年被扑个满怀,也禁不住笑了。
被栗思尔收养两年有余,栗诺玛虽然保有小孩子的腼腆,但待人接物显然要比同龄人熟练周到。她已然摸索出了独家社交技巧——面对温和包容的宋奶奶,活泼一点无妨。
宋庆年拿出水果点心招待小客人,她能通过诺玛的描述,了解大洋彼岸儿童的状况。从传词达意的角度看,诺玛足以与她交谈通畅。
从记事讲起,诺玛自己就是活例子,她给宋庆年讲述旧州政./.府的儿童救济政策和领养儿童家庭获得何种补偿金,又讲上学后,小学课程开设怎样的科目,从小学起就有的学生补助……
诺玛熟知这些,是因为近水楼台。她身为卡州“话事人”的养女,耳濡目染,日积月累,总能理解记住。
宋庆年和廖夢醒含笑倾听,但她们入神的目光里,有了另一层思索——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很明白和自己相关联的种种制度法规,来日是要接替栗思尔,继续执掌卡州和太平群岛么。
同样是有力量对时局造成巨大影响的人,栗思尔近两年才从妫星序的光芒下显露手段。星序回到母国,暂且稳定,但栗思尔对华夏的态度从不明朗,既没有裂土封王图谋自立,也没有及时站队,和南昌交下情谊。
栗诺玛想不到,不代表旁人不会站在她的位置加以揣测。她正眉飞色舞地讲学校里的趣事,却听到门廊外骤然嘈杂一片。
“怎么了,我去看看。”
廖夢醒先身出去,好一阵没回来,等宋庆年和诺玛找去,只在盥洗室里看见好几个拥挤的人影围着什么,还有不停流动的自来水把地砖洇湿。
踩着积水拨开人墙,宋庆年瞧见乙姑手里握着水管往星序脑门冲洗,她身上那件早晨刚穿出门的水绿色绸衫像过了一遍泥水,根本辨不出来颜色。原本缠在星序头上的纱布拆在一边浸满新鲜血迹——她额头的伤口果然裂开了,直淌血。
她心疼地扶住星序:“这是在哪摔了?”
星序本来背对宋庆年,还被水浇了一脸,听见声音才愧怍道:“先生对不住,我把您的衣裳弄脏了。”
今早临出门,星序嫌弃自己穿得太“新式”,不利于开展群众工作,宋庆年便将年少时珍藏的一件盘领阔袖衫子借给她。
“不打紧,你无碍就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星序抹去脸上湿漉漉的水渍,眼睛里好像还有水,睁不开。她捂着眼努力笑了笑:“我被泼了一盆脏水赶出来,又在台阶上跌了一跤。”
“怎么……”
“先生,我没事,”星序一见宋庆年弯蹙的眉头,立刻坚定地告诉她:“我回来是向您道歉,我弄坏了您借我的衣裳。再则,我不会被一盆脏水吓倒,我偏要去帮她们,我要回去。”
人小个子也小的诺玛等了好久也没等来星序的注意,急切地挤了一只手抓住她滴水的衣角“姨妈,你去哪里?”
星序微微愣神,发梢滴落的水珠掉在诺玛脸上:“……你是,小诺玛?”
……
姨侄二人第一次线下面基就在小小的变故下展开了,当懵懵懂懂的小诺玛跟从重新包扎好伤口的星序迈进一座建筑大门,她小心地认出门上的字:百花阁
百花阁的台阶已经被重新打扫干净,看不出半分污浊,而星序再次走进这座花楼,也不再是孤身前来。
宋庆年拗不过星序,但她联系了上海临时总指挥蔺彪,他一时赶不及,先命令驻防最近的一支部队过去保护星序。
果然不应该给恶劣分子吃敬酒,换了种风格,星序知道接下来的工作只能继续走强硬路线,不免有些愁闷。
花楼里,百花阁的老板桃姨终于露面了,但她低眉垂眼站在一位穿长衫的男人身后,和站在她背后的众多花姐一般无二,完全没有名震风月场的气质。
打头迎上前的男人须发半白,一望便知年岁不小。星序细细瞧了几眼他的五官面貌:“看来,你就是桃姨的幕后老板。”
桃姨似乎找到依靠:“星小姐,这位是颜华礼先生,上海滩一半的青楼生意都归颜先生处置。您一登门就要让我关门,还要把我阁里的姑娘全带走。我没法子,只能请东家来与星小姐说道说道。”
脑门撒了消炎药粉的伤口在纱布下隐隐作痛,星序抬手按住伤处,看着颜华礼:
“我记得两日前,蔺司令员和罗政/./.委广发请帖,诚邀上海工商界翘楚座谈,详细介绍了我方接收政策,不知你是否在受邀之列?”
颜华礼点头:“鄙人也做了点海运生意,忝列其间。”
“那你应该知道,妓/./.院、烟/././馆、赌/.//./场,一律封禁查处,绝无姑息之可能,”星序不再看着他,而是转身回视身后队伍整齐的红军士兵:“昨天,是他们过来解释政策,被你们殴打谩骂,可他们依然好言相劝。今天是我自告奋勇前来,也受了一盆脏水,但我无意继续感化恶人——二班长,将此人押去他家。”
“我家?你要做什么?”颜华礼不明所以,他前日在座谈会上看到了康米党对商人的善意,和传闻要来革他们的命完全不同。他有了底气,才被桃姨请来清场的——上海滩的皮/./肉生意做了多少年,星序一个小娘皮就能翻天了?
“我要杀你全家,以儆效尤。”
星序说话清晰,她看到颜华礼骤然紧缩的瞳孔,同时听到花姐们此起彼伏的惊呼。
…………
颜华礼是颜秣陵的第三子,他没有长兄的圆滑仲兄的坚毅,继承家业无从谈起。即便是搂钱做生意,他也比不上四弟在天津左右逢源,和各方势力相处融洽,闯出一份事业。唯有早年,他仗着亲娘受宠,没怎么挨过亲爹的管教,浪荡江南温柔乡中,琢磨出了挣钱门道。
颜秣陵去世,他索性搬到上海,交好权贵,上下打点,很快与各大娼门看齐,成为一名“皮肉大亨”。
他不常和兄弟们联络感情,反而热衷于奉承江浙“勋贵”和洋带人,日子过得也算不错。可能他安逸久了,眼见耳闻只有自己这方狭小天地,对更大范围内的局势变更丧失了感知能力。
“一班长,将南京妓/./女诉苦大会的录像带放给她们看,等我回来,让她们把这份答卷填好,能做到吗?”
“保证完成任务!”
接手一摞卷纸,一班长领全班布置幕布。星序看着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颜华礼,冷笑着提醒他:“带路吧,颜、先、生。”
进出百花阁不超过十分钟,诺玛的小脑袋有点跟不上眼前发生的事。坐在车上往那个涕泗横流的男人家驶去,卡车的轱辘被坑坑洼洼的路面晃得不轻,诺玛小小声问星序:“姨妈,你头上为什么受伤?”
“因为,我让一个人……”星序在孩子面前用词委婉:“得到应有的下场,这是我付出的一点代价。”
小姑娘脸上满是怀疑:“是什么下场?”
“挂牌游街,公审枪决,妻儿收监。”星序的伤口好像不太疼了,神思游离。
……
那一日的回忆再次浮现,既克南京,星序与朱文等南昌高层前去视察。当得知被关押的艾中正由南昌z府赦免死罪,还被专车请来共话建立联合z府。
星序闯入会客厅,抢走保卫人员的配枪试图击毙艾中正,被拦下后,源于残酷的已知历史,她无法克制地叫嚣着一命换一命,将枪口对准自己……
[我都懂,你们留他一命,教育他,让他认罪,甚至认同我们的政权和主张,他就是一面活招牌,一个改造成功的榜样]
[可是你们的自信力就这样匮乏吗!非要让敌人服软才能体现自己的伟大吗!单说被他强征的壮丁死了多少人,他们的血仇你们不管吗!]
[你们还是不是人民的/././党?你们还要不要代表受苦受难受压迫的群众?你们才占了半壁江山,还没坐稳天下,就要变色吗?]
嚎啕大哭的脸,歇斯底里的声音,在几次激烈的反问后失去余力。血泪合流沾满襟,热血在喉咙里翻滚。星序倒在地上,仿佛预感到生命即将结束,心灰意冷的瞬间,她说:
[随意吧,算我白活一遭]
子弹擦过额角,是被身后人眼疾手快,看准时机夺了枪。
昏睡五天方醒,头裹纱布的星序被杨启慧喂了一大碗鸭血汤。这次闹腾程度过于剧烈,等她醒来,艾中正都火化了。
见她手脚都能动弹,文祝席不提当日之事,他看向星序的目光深沉地似乎夹杂泪意,开口却问她现在的打算。
绞死仪溥,加快了收复东北的进程,枪毙艾中正,让江南嘈杂的z治生态变得井然有序,最直观的就是未废一兵一卒,上海军民起义,上海和平解放。
被南北围困的浙江也有了效仿之意。
星序仔细想了想,向文润东讨要了一副纸笔:“我现在打算……转赠祝席一首诗。”
气血两虚的身骨比平时更差,手腕像废了似的,落笔都是歪歪扭扭的,星序慢慢写,尽量写得横平竖直——
“我头颅向东,我心脏在左。我扛着亚细亚的锤,我燃着乌托邦的火……”默写完毕,星序改掉了几处“伪典”,将一页纸就写完的现代诗递到文润东手中。他拿起纸轻轻念着,认真念着这首近乎百年后的诗作:
“……我要焚你的圣殿,我要熔你的王座。我要闯群星的海,我要立众民的国。五百年的因,五千年的果。我来了,我来了。跟着我,跟着我……”
之后的句子短促激烈,文润东放下放下纸,抬眼一看星序,她正望着他淌眼泪。
“幺妹怎么又哭喽,”他的手在纸上点了点,笑容暖如朝阳:“我只会作古体诗,这样的新体诗倒是很少读。这位诗人写得很有感染力,有思想,有见地,多谢幺妹将这首诗抄送我一份哦!”
星序强忍哽咽:“能让您读到这首诗,我觉得作者应该很荣幸,也很高兴。”
……
艾匪伏诛,星序痊愈,死人化为烟尘,活人还要为更多的活人劳心费力。
星序打算去上海给蔺罗二位打下手,做点事,顺便拜访阔别五年的宋庆年。庆年先生很欢迎她,留她在自家住下,便是又来了个栗诺玛也一并待若宾朋。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文润东手指颤抖地拿出《我来了》。那张纸被反复折叠,磨出了毛边,不过无关紧要。他在意的是这首诗中明亮炽热的积极向上背后没藏好的消极与停滞。
在不可辨析的现实写出追寻真理的诗篇,是和他们在动荡晦暗的十三年前登上那艘游船类似的事。
未来诗,未来世……是吗?
自从星序用艾中正开了个好头,江南财阀除了一小撮卷钱跑路的,剩下的都比较好说话。现在一个现成的颜华礼拒绝改造,蔺罗都赞成她再开一次公审大会,把颜华礼当典型。
百花阁是高级花楼,恩客阔绰,打赏丰厚,美滋滋吃着青春饭的花姐当然看不惯要把她们带走的军队。但绝大多数沦落在底层花街柳巷的可怜女子,会很配合地离开压榨她们血泪的魔窟,在改造学校安心治病、读书识字。
不止改造娼妓,华夏的康米党人改造这片国土的每寸土地,打破数千年来的阶级枷锁,将权利还给所有劳动者。
久久为功的理念在文润东的著作中以另一种方式呈现,这一次,不是为了取得反侵略战争胜利,而是为了更细致、更全面地解放全华夏。
曾经只在游轮上传授的通识视频课程顺着网路照亮偏远村落的幕布,解放区已经建设好了村村相通的道路网和信息网,
和扫盲运动无缝衔接的考试制度也接地气地演变为排名制度,学得好则考得好,一人考得好只有财务奖励,一村一镇就能拿到税收打折,摊派减少等好处。星序对这类制度深为满意,这种良性竞争下的“内卷”益处多多。不上进的去挖土豆,雪域高原不够还有火星,总能惩前毖后,优中选优。
时间过得不快不慢,没有任何外部势力敢于干预这个国家选择的道路。
一九三九年十月一日,文润东站在城楼上,庄严宣告新华夏成立。红色国旗热烈飘扬在四万万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