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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01 ...


  •   紫禁城的初夏毫无暖意。日头高悬,我站在重檐庑殿顶的宫殿廊檐下,书写“坤宁宫”三枚金漆大字的匾额像一面照妖镜,将我照得冷汗涔涔。

      我当然不是妖怪,但我心里有鬼。

      眯眼再睁开,心中已有救命良方。

      躬身的幅度更低了些,以至于我看清了何尚书裙襕下露出的履尖串了一颗丁香金珠:

      “尚书大人,非是奴婢推脱躲懒,只是听娘娘前日吩咐今儿晌午要召大公主用膳。既然娘娘现今在乾清宫里,不如待我去老娘娘那处请了大公主,再侍奉公主千岁一同去乾清宫就是了。”

      “那你还不速去。”
      何尚书的语气算不上好,然而我稍稍放下心来。再朝她深深行个万福,我便领着一班女吏往老娘娘的仁寿宫去了。

      从坤宁宫一路走南向西,离老娘娘的仁寿宫有不远的脚程。我与身后排成两行的女吏们衣裙摩擦出颇有节律的沙沙声。宫道两旁路过的宫人都默契避开,礼让我们先行。

      这就是朝阳正宫的派头啊,即便只是一名小女史,挂着坤宁宫的腰牌,我就沾了一层皇后娘娘的体面。

      不过这层体面,我得来的实在不易。

      ……

      我叫白兕,十五岁,顺天府宛平县人,出身良家,目前就职于紫禁城坤宁宫,是女尚书何氏手下一名笔墨女史。

      然而我不是当世人,我应该在四百多年后出生在这座城市。

      若问时空为何逆流,我想,大概是我彼时发展的一门爱好。

      喜爱这门学问的同好互称“同袍”或是“袍子”,遇上节庆,便三五成群地打扮起来出门游玩。我是在清明踏青的返程和一同出游的同袍走散,迷失于首都郊外的某个仿古景区。

      清明总是落雨,傍晚下的雨让天黑得格外早。我找不到交通工具,四周也没有营业的商铺供我临时避雨。我只得用宽大衣袖盖住头顶往记忆里的来路走。
      我甚至还有些庆幸穿的衣裳不太昂贵,被雨水浸湿也不心疼。

      乌黑黑的天色在上方越压越近,我慌张前行。当天空一声春雷在耳边炸裂,我只觉得浑身麻痹了刹那就没了意识。再醒来,时空回溯于四百多年前,大脑中也多出一段旁人的记忆。

      我魂穿到了一个同名同姓的大易朝少女身上。

      彼白兕年仅十四岁,父母均亡。家中有个十岁庶弟,乃父妾常姨娘所出。常姨娘是贱籍出身,白父好歹做过生员,头戴功名,自然有些迂腐气。发妻逝去他也不肯将常氏脱籍扶正,倒是常氏生了儿子才让白父展颜,以小妻之礼看待常氏。

      白父膝下仅这一儿一女,自然将男儿看得如命根子般,恨不得倾其所有娇养儿子。家中积攒数代的祖产是动不得的,倒是发妻死后陪嫁完全归属夫有,白父正大光明地花用起妇人钱财,也不论斯文不斯文了。

      白兕十岁,白父病逝。家中自然由常姨娘做主,她上头没了夫君压制,日益骄横肆意起来。她一味看紧钱财,只给亲儿子抛费,却拿小白兕当奴婢使唤,将她磋磨得瘦削病弱。

      直到一日傍晚在井边绞水,长期营养不良的小白兕倒在地上,累死了。

      被冥冥之中玄玄之妙拖进这具身躯,我来到了这个近古时代。

      十四岁的古代小姑娘,周岁才十三。我仔细分析了一番现状,满心绝望,因为我没有任何好计策从这个典型的封建小家庭脱身,再到封建大社会谋生。
      我依然过着与小白兕一般无二的日子,忍气吞声低眉顺眼服侍他们母子二人,唯一的改变仅仅是遇上了出门的机会,我会万分留意时局变化,借此筹谋。

      魂穿来此,是大易千观十年腊月。

      千观,易朝倒数第四位皇帝林钧的年号。这位死后四百年被扒了坟的皇帝我还是稍微有过了解的,毕竟他陵墓出土的精美服饰都是同袍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至于千观一朝的历史文化名人张泰岳、申汝墨之类离我太远,但此时此节,有一件事令我格外上心——林钧快要选九嫔了。

      自千观六年二月皇帝大婚,近五年间,内廷仅有皇后所生的皇长女和一位宫人所生的皇长子。皇帝子息单薄得令内阁发指,所以阁臣上书皇太后,请太后下诏备选九嫔,用以充裕后宫延绵帝嗣。

      我知道那位皇长子会经历国本案和梃击案后坐上龙椅,可惜享国仅一月就命尽于红丸案。无人预见未来,朝臣只会忧虑这位唯一的皇子能否健康长成。

      毕竟对古人来说,幼儿夭折太寻常了。在高夭折率下,只有使劲儿生崽才能保证后继有人。这就是选九嫔的缘由——多娶老婆多生娃。

      而我,论年龄、出身和户籍所在地,是绝对要参选的。
      不过,论容貌,我没有自信能当上皇嫔娘娘。

      这倒正合我意,毕竟但凡入选,就一定会入宫。跳上枝头的幸运名额唯有九位,余下的只能成为宫女。易朝可没有宫女年满某岁便可恩放出宫的法律法规,上至后妃下至奴婢,都要老死宫中。

      入宫不失为一种活法。我这般想着,只因去皇宫有另一条路——易朝后宫有女官制度,设立专门教授宫女读书的学堂,并配有相关考试,以获得“女秀才”、“女尚书”等称号,若做到了宫正尚宫之位,还有相应品级的穿戴和俸禄,算正经官身。

      与其伺候白家母子,不如去紫禁城伺候天底下最尊贵的那家人。
      默默等到本地乡正里正领着宫内择选使光临白家,我趋步上前,面见使者行礼问安。目光悄然掠过脸色惊异的常氏,我的心里终于有了一点微若涓滴的畅意。

      常氏心里只有银子和儿子,哪关注过天子拣择九嫔的事呢。她那时已看厌了我,便收了一位远亲的定金,打算将我嫁去她远亲家,彻底将我打发走。

      只可惜她的算盘即将落空。到手的银子要飞走,常氏急得用帕子拭汗。在择选使问毕我的姓名年龄与名单所载的内容核实好后,又问我是否认字。

      “小女认得些字,也略读过书。”我收着颌骨垂眼说到,仪态绝对端庄谦敬。

      “大人!”常氏大约觉得抓住我把柄,陡然尖声道:“这丫头哄您呢!她大字不识一个,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如何读过书!”

      择选使是位年轻内宦,听罢便用细长的声调问我:“哦?”

      过劳死的小白兕不认字,接受过义务教育和高等教育的我却是认字的。启口慢诵,我就将高中学的《逍遥游》当着众人的面逐字逐句背了出来。

      这年头通学文墨的良家女子都是高门府第的闺秀,寻常女子只听过几句女诫而已。这篇《逍遥游》不同于子曰诗云那样广为人知,但鲲鹏的典故也绝不小众。我背诵结束,已止住所有怀疑。

      四面无声,过了片刻我才听到内宦轻声的笑与紧接而来的赞叹:“好得很,白氏女!你合该服侍贵人!”

      稳了。

      择选使会直接告知不能入选的女子留家毋进(比如丑陋、有疾、残缺),不想让女儿进宫的人家会提前贿赂使者,操纵“暗箱”落选。而我一心想进宫往女官的路上奔赴,现在听到择选使的夸赞,便知心意达成。

      在另一册纸簿记下我的名字,择选使便要我收拾行囊,待他名单上的待选女全部走访完,就折回来接我进宫。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白家是路人。

      我已入选,有了“应选皇嫔”的身份。择选使等人方走,常氏就跌坐在地大哭大闹。往日里我要陪着小心任她殴打出气,眼下情形倒转,我止住脚,冷眼观摩她嚎啕撒泼。

      乡正老爷留了两个健壮妇人照应我,在我一左一右陪侍,常氏不敢扑过来抓扯我。

      “大……姊,你怎能袖手一旁,看着母亲哭呢。”一直躲在常氏身后的便宜庶弟不得不发言了。他虽年幼,不懂一群人来白家要带走我的因缘。但他潜意识觉察出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再对我呼来喝去,勉强称我为“姊”。

      哎呦,母亲?莫说我这个穿越者,就是原主小白兕往日里喊声姨娘都抬举常氏了!
      翻身得势有多爽——我伸出食指点点常氏,再笔直地指向他:

      “尔母,婢也!”

      左右“护法”在手,我径直走进常氏房中,将她的金银珠玉全部拿走,她想抢夺,我有护法,她想谩骂,我就给她普法:

      “你不过是白家买来的奴婢。依《大易律》,家奴不得置私产,一经发现即刻归还主家。家里只有我和他算主子,”

      我将一只珠花小钗捏在手中遥指庶弟,垂珠轻响:“这些钗钏既然是女子所用,就只能是我的!”

      谁让常氏平日最爱漂亮首饰,我打定主意入宫后,便时常奉承她[姨娘貌比天仙,用百宝贴身更添气韵]撺掇她取用积蓄多多购置。往日我服侍她梳洗装扮,首饰几何我心中有数,今日准备进宫,我不就有了傍身钱么。

      常氏的眼泪阻挡不了择选使接我离开白家。独自登车,我看着同车另一位抹眼泪的小姑娘,只好按捺住内心欣喜,默默憧憬未来的宫廷生活。

      对比四百年后,我不用买门票,就能行走于这座恢弘壮丽的宫殿群,不用研究文物数据,就能穿上形制绝无谬误的易制衣衫;对比现世,我身为宫女,不用承担民间妇人嫁娶生育的负担,却衣食不愁——简直是封建社会极难得的好出路。

      千观十一年三月廿三。经过三轮拣择,皇太后下旨敲定九位淑女,各赐嘉号,封为皇嫔,俱授银册,安置宫室。

      同一日,二拣择就被淘汰的我已认真学完宫规必修课,跟随女侍郎前往坤宁宫报道入职,成了一名笔墨女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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