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陛下治治脑补病吧》傅闲月

2、狌狌

　　谢容真到了一个陌生的小巷，起初什么东西都没有，后来她能看到有人头在地上弹跳，明明已经死了，却还在说话，用苍凉的语调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你看到我了，你看到我了。”

　　谢容真听不清，她凑近了些，近到快要贴上去的距离，总算听清了，但听清了那句话的同时，她看到人头嘴角往上提，露出了一个很诡异的笑。

　　绷不住小脸，谢容真头一次把惊慌失措写在脸上，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该跑了，要跑起来！

　　于是谢容真转身，拼命往外跑，漆黑的小巷里，没有一丁点光，她摸黑胡乱跑着，别的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见人头追在她后边，喊着你看到我了。

　　谢容真大口大口喘着气，每一下呼吸，都会被扑鼻而来的血腥气惊到，她实在跑不动了，只能停下来，茫然四顾，自己的周围竟然全是带血的人头，每个人头都在诡异地笑着，对她说：“你看到我了。”

　　谢容真踉跄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仰头向上看去，头上一个看不见脸的人，身高十尺，魁梧骇人，他拎着一把巨斧，声音低沉含笑：“你看到他了，那你也去死吧。”

　　那把巨斧有破天之势，朝她直劈下来，谢容真悲哀地闭上眼睛想，阿娘的药还没熬呢，但是对不起，她活不到熬药了……

　　“姑娘，醒醒！”

　　谢容真猝然喘了一大口气，从床上弹起，僵着小脸，问：“几时了？”

　　她的大丫环闻蝉绞了帕子给她擦脸：“早着呢，我看姑娘满头汗，又嘟囔着什么，像是魇着了，这才叫的你。”

　　谢容真软软嗯了声，仰着头任人给她擦脸，擦完脸，她舒了口气，起身坐去了窗边。

　　她自小出事就没人商量，一切都是自己慢慢琢磨，昨日的事情当然也一样，谁都没说。

　　昨天她去给阿娘买药，意外碰见新皇处置“余孽”，回来又被父亲抓住，莫名其妙让她进宫去做妃子，实在是，太乱了。

　　谢容真手在窗棱上画着圈儿，头抵着窗沿，问闻蝉：“我能去看我阿娘吗？”

　　闻蝉笑：“姑娘不是才去看过，得等下旬了。”

　　谢容真知道，她就多此一问，她的好父亲立了那么那么多的规矩，没什么比这条让她刻骨铭心了——庶子庶女满六岁后，得住在前院，每个月只能有两次机会去看自己的生母。

　　谢容真喃喃道：“他真恶毒，是不是？”

　　闻蝉不说话，静悄悄站在后边。

　　谢容真也没在意，她身边两个丫头，一个叫闻蝉，一个叫听雨，都是她父亲派来的人，往常她绝对不会在她们面前说父亲的不是，可是今天，她忍不住了。

　　谢凛控制欲很强，又极其重视所谓规矩，他的心中恐怕没有亲人这个概念，只有森严的等级区分。

　　嫡母和他是利益共同体，其余的妾室是闲暇打发时间或用来与人攀比的玩意儿；嫡子是要继承家业的，庶子是嫡子的下属和帮手；嫡女和庶女倒是没太大分别，横竖都是要联姻嫁出去的，非要分，那就是嫡女需得嫁的尊贵些罢了。

　　他在教育子女的事情上也很懂“因材施教”，兄长弟弟们学的什么，谢容真不知道，但她和姐妹们学的，都是嫁人需要的东西，为了做好高门宗妇，她们得学琴棋书画、看账本、经营铺子田产，什么都要懂，又不能懂太多，比如读书一道，除了女德女训，旁的她爹是万万不会给她们看的。

　　谢容真靠着窗户，杂七杂八想着事儿，想到小时候，自己从兄长那里偷了本《春秋传》来看，然后被谢凛罚跪打板子，不由得笑了一下。

　　真恶毒啊……

　　闻蝉不会附和她，跟着她一起说父亲的坏话，甚至，她还会在天亮之后，将她做噩梦和说坏话的事儿，一起告诉给谢凛。

　　可是谢容真一点也不怕谢凛罚她了，就因为谢凛说要送她进宫。

　　昨晚上谢凛说完那句话，姐妹们都齐齐松了口气，嫡母也罕见地冲谢容真笑了，谢容真当时就明白过来，原来在他们看来，这不是件好事儿。

　　也对，姐妹们闲聊时，总拿新帝的事儿吓自己，她们又怎么会甘愿给她们口中的屠夫为妃呢。

　　新帝是个什么样的人？谢容善说，他粗鲁、野蛮、食生肉饮人血、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并且还不识字。

　　也许，就是个粗壮黝黑的人，长的像山海经里的大狌狌，丑陋不堪，狰狞残暴。

　　谢容真呆呆坐了许久，看到天亮了，她拍了拍手：“我要去看我阿娘了。”

　　闻蝉动都没动，面上笑着，说出的话却是阻拦她：“四姑娘，这不合规矩。”

　　谢容真淡淡瞥了她一眼，一如往常的冷淡：“你自去找我父亲，他会同意的，就算不同意，让他来打我罚我便是。”

　　闻蝉没什么好说的了，往边上让了让，又说：“那让听雨陪姑娘去。”

　　谢容真知道这是让听雨去监视她，然后闻蝉自己去告状，不过她无所谓，略点了点头，径自走了出去。

　　闻蝉在后头喊听雨，不多时，听雨追在谢容真后边跑了出来。

　　她昨夜不当值，这个时候还没睡醒，颠三倒四的，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跑，到了谢容真跟前，她脸都跑红了，气也喘不上来。

　　谢容真拿余光瞥听雨，听雨和闻蝉一样大，只有十八，比她大了一岁，两个人长的也像，都是圆脸，看着讨喜，人其实也讨喜，可跟她立场不同，于是她和她们都没什么话说。

　　她稍微走慢了些，让听雨好跟上，但面上冷冷淡淡的，像是根本没看见听雨。

　　听雨也习惯了谢容真的冷漠，她不说话，安安静静走在谢容真后边。

　　到了阿娘住的知繁院，谢容真先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神色有些落寞。

　　虽然说是到了深秋，本该万物凋零，但这满院子的残花败叶，无端就让人难过。所有的花都没了，原本种花的地方空了出来，褐色的土壤干结成块，没有一丁点生机，想到屋内的阿娘，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又枯瘦了几分，谢容真垂下眼睫，掩住了泪光。

　　她痴痴站着，也没个人来理会她，屋中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声，谢容真惊醒，快步跑去了屋内。

　　她阿娘冯氏呼哧呼哧喘着气，脸色惨白，一手搭在床帐外，看着是想摇铃，可惜没力气，连那根细绳都握不住。

　　谢容真清冷的目光之中逐渐染上怒火，她快跑几步，走到冯氏身边，握住了冯氏的手：“阿娘。”

　　听雨伶俐，人也好，已经倒了杯水过来，递给了谢容真，谢容真拿手摸了摸，只剩些许温热，勉强能喝，她慢慢喂给冯氏。

　　冯氏喝完水，缓过劲来，声音细弱：“你怎么大早的过来了？”

　　她拍拍谢容真的手，叹息：“没规矩，叫阿娘，让你爹听见又罚你。”

　　谢容真眼睫上沾湿了些，她赌着气，说出话像带着冰碴子：“我不怕他，就要叫阿娘。”

　　冯氏一阵咳嗽，没劲再说话，连睁眼都觉得累，睫毛轻颤，她这样的妾室，不该被叫阿娘的，可是自己横竖活不久了，怎么就不能听女儿叫一声阿娘呢？

　　谢容真坐在床边，俯下身去，将脸贴在冯氏的手心，默默流出泪来：“阿娘，你吃药了吗？伺候的丫头们呢？”
　　冯氏抽着气，一字一句慢慢说：“吃了，夫人让丫头们忙别的去了，现下不在。”

　　谢容真孩子气道：“就该去找父亲告状，他不是最重规矩，看看他后院的夫人是怎么当的，世家大族可没有苛待妾室的规矩。”

　　冯氏看了眼旁边站着的听雨，笑：“你在这里撒撒娇就好，出去要乖乖的，啊。”

　　谢容真本就是说给听雨的，她心中有些酸疼委屈，为什么怎么都找不到出路呢？

　　阿娘生下她之后就身体不好，病了许久，这回更是染了场风寒，新病叠旧病，连床都起不来，虽然谢凛重规矩，但深宅大院，有些事他即便知道也懒得管，不闹出去影响声誉就行，夫人踩着他的底线磋磨阿娘，在他眼里是懒得管的事。

　　但没人伺候都是小事，阿娘连药都喝不上才是大事。

　　天下乱了，谢凛的俸禄没了，又总要四处倒腾钱去外头做大事，于是家中相应的就到处节流省钱。夫人借机称冯氏的病吃药也没用，断了她的药。

　　谢容真一个月只能来两次，前天才发现阿娘竟然没药喝。

　　她实在求不来药，下定决心偷溜出去，哪怕死也要买药回来给阿娘。

　　提到药，冯氏有些生气：“下次不许了，外头那么乱，阿娘死不足惜，你还小……”

　　谢容真又掉了一串泪：“我不小了，阿娘。”

　　冯氏叹息：“怎么不小呢，像是六岁一样，小哭包。”

　　她轻轻拍着谢容真：“你借衣服的那个小丫头，被你父亲好一顿打，闻蝉和听雨，恐怕事后也要再罚，你自己呢？也不知道要怎么挨罚，你看看，不划算的呀。”

　　谢容真：“怎么不划算？为了阿娘，死都划算。”

　　所以为了阿娘，她也能答应入宫。

　　谢容真擦了擦脸，坐直了，挤出了个笑来：“阿娘，我给你银子，你拿去给那个挨打的小丫头，当谢谢她。”

　　冯氏应了。

　　谢容真接着说：“阿娘以后要放宽心，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父亲答应了会请大夫回来看的，也不会再让夫人断你的药了。还有，我要去找他说的，伺候阿娘的丫头们，不许夫人随便调走了。阿娘要好好活着。”

　　冯氏气息不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会儿也当谢容真又在发脾气，她小时候就这样，面上清清冷冷的，实际上一本正经赌咒发誓，总说一定会让她父亲怎么怎么样，这世道，一个女子能拿自己父亲怎么样呢？

　　还不是就这么过了十几年……

　　冯氏也不劝她，让她说，等谢容真说完了，她才拍了拍谢容真：“你好好长大，阿娘就放心。”

　　谢容真沉默了半晌，瘫着脸，装作若无其事：“阿娘，父亲给我说了亲。”

　　“是吗？谁家？”

　　谢容真：“天子。”

　　冯氏：“我去找谢……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