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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首夜(二) ...

  •   林子榆的脑子嗡的一下,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瞬间一片空白,过了好久神志才恢复清明,拨通了林子榛的电话:“不是说爸是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吗?不是说现场没有出现外人吗?不是说当晚值夜班的人全部丧生了吗?爸的东西怎么可能时隔多年再出现在其他地方?”
      林子榛解释说:“根据当时从厂房周围的监控器提取出的画面来看,确实没有外人到场,而当晚夜班名单上的四个人,也一一与尸体核对成功,所以,当年的报告没有问题。”
      旁边有人过来喊他,询问要不要请三组的人过来增援,林子榛摇摇头说:“三组目前正在忙浑河血棺的案子,腾不出人手。”那人叹了口气,失望的离开了。林子榛朝身后看了看,见大家都在各司其职,暂时用不着他帮忙,便出了门,选了个安静的地方继续跟林子榆通话:“但是大火烧毁了一部分摄像头,不排除有落网之鱼的可能。”
      四二七特大火灾的事发地位于浑河岸边的四二七仓库,从小兴安岭搬到沈城后,林父就一直在这里做保安。九年前的一个夜晚,仓库发生了火灾,厂区内的五个库房不到两个钟头就全部化为灰烬,包括林父在内的四个夜班人员无一幸存。因为尸体炭化得十分严重,无法从外观上辨别他们的身份,只能依靠DNA检测技术将四具尸体一一区分出来。当时的林老二已经跟家里断了联系,林老四在读警校,林子榆面临高考,老六和老七年纪还小,家里能担事的只剩下林老大和林老三,所以采集血样的时候便只抽取了他们两个人。“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当年的检测结果,大哥的DNA与尸体的共有五个位点不匹配,这个结果让法医一度认为尸体并不是咱爹。在大哥的要求下,警方又采集了三哥的血样,这次检测的结果只有一个位点不匹配……法医因此确定尸体跟咱们有亲缘关系,极有可能就是咱爹。”
      “什么叫极有可能?当初不是已经盖棺定论了吗?”
      “盖棺定论的是大哥,他一看到三哥的检测结果,就认定死者是咱爹。”
      林子榆颤着声音问:“四哥,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子榛叹了口气:“我前段时间从奕欢那儿得知,亲子鉴定的结果只要有三个位点不匹配,就能排除两者之间的亲子关系。如果死者是咱爹,那大哥就一定不是他亲生的。”
      林子榆觉得这种假设纯属无稽之谈,几个兄弟中,只有大哥是完全按照林父的模子刻出来的,他那样的都不是亲生的,那自己这种不长相不随爹妈的绝对是捡回来的。
      “如果大哥没问题,那问题就是出在三哥这里。奕欢说,除了亲子关系外,双胞胎兄弟的基因也会出现高度吻合。”
      “四哥,你有话就直说吧。”林子榆瞬间觉得后脊发凉,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林子榛沉默了片刻,说:“我觉得极有可能是二哥。火灾现场并未发现咱爹的任何物品,哪怕是他随身携带的那两个铁皮核桃的残渣都没有,反倒是留下了一块退伍证的残片。”林家上下当过兵的只有老二林子杨一人,但当时已经退伍的林子杨并没有回家,而是改名换姓,以另外一个身份隐匿在沈城的八百多万人口中。
      林子杨跟林子槐是一对双胞胎,两人的出生时间只差了十分钟。他们不仅长相相同,身高相仿,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一样,以致于父母兄弟也常常难以分辨。早些年,他们一家还住在小兴安岭,大山里没有暖气,外面的煤炭也运不进来,做饭和取暖全靠平日里积攒下的木柴。十个手指不等长,父母对孩子也没法做到一碗水端平,比如林父就比较喜欢体质较差的林子榆,而林母则偏爱长子和幺子,恨不得事事都替他们办妥,所以,尽管当时的林子枫已经二十五岁了,但家里的活儿他从来没帮过忙,哪怕是油瓶倒了也绝不会伸手去扶,砍柴这种又累又辛苦的事自然也算不到他头上。十八岁的林子杨身高已经窜到了一米八五,加之其因为常年劳动而练出了一身腱子肉,让很多未成年的小伙子对他崇拜有加,争先恐后的做了他的小跟班。林子槐有自己的小圈子,跟喜欢格斗和摔跤的孪生哥哥不同,他更擅长游泳或滑冰这类不需要身体对抗的运动。
      有一年冬天,护林员老杨领着他的小徒弟去南山砍柴,大小兴安岭一带冬天的气温常常达到零下四十多度,为了驱寒保暖,人们出门冬捕或砍柴时总会在身上揣一瓶烈酒。老杨当天因为儿子得子而高兴,加之在砍柴的过程中打到了两只山鸡,烤鸡配烧酒,一时贪杯就喝多了。等他醒来时天边早已挂上了一轮新月,身边的篝火中跳动着星星点点的火苗,像是将死之人在做最后的挣扎。看了一眼仍在酣睡的小徒弟,不禁庆幸自己醒来的及时,否则篝火熄灭后,林中的酷寒随时会在睡梦中夺去他们的性命。
      老杨摇醒了徒弟,起身去寻藏在树下的柴禾,哪知刚转身便听到徒弟用惊恐的声音说:“师傅,那边的树丛中好像有东西。”老杨赶忙转头去看,正前方的灌木丛后果然有两个光点正望着他们的方向,喜欢在这个时间出没的野兽除了老虎就是狼,而狼是群居动物,不太可能单独出来狩猎……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捡起地上的砍柴刀边向后退边小声喊他:“小旭别出声,赶紧起来,咱们背靠背往山下走。”这招是他从村里的猎户那儿学来的,虎和豹这两种大型猫科猛兽都喜欢从背后伏击猎物,所以古代的猎人或采药人进山时总会在脑后带上一个面目狰狞的萨满面具。常言道,人怕虎三分,虎惧人七分,人与虎打了几千年的交道,历代猎人手中的武器,让虎豹明白了不能与人类进行面对面的交锋,所以一个小小的面具才会成为保命符。倒着走与戴面具的原理相同,只是不太方便看路。侯旭站起身快步走到师傅身边,怯声问道:“师傅,咱们要一直这样倒退着走?”
      老杨点点头:“只要咱俩转身,多半就要折在老虎的嘴里。”
      侯旭摇头说:“我看不像是老虎,因为我喊你的时候,那边可不止这一对光点。”
      老杨愣了一下,忽然大声喊道:“快跑,是狼群!”声音未落就掉头拔足狂奔,侯旭的反应慢了半拍,待他转身时已经被对方落下了将近五十米,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狼嚎,想是那些野兽看见猎物要逃开始按耐不住杀戮的欲望了。侯旭赶紧开蹽,他知道只要跑得慢了第二天就会变成这些畜生的排泄物,老杨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不禁为自己收了个反应慢的傻徒弟感到庆幸。然而,他毕竟年纪大了,体力和速度都没法跟年轻人相比,不多时就被侯旭轻松反超了,身后又是一声狼嚎,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像一支支离弦的箭,猛地窜了出来,老杨听着不断靠近的脚步声只觉后脊发凉,他明白,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用不了多久自己就会成为狼群的盘中餐。瞄了眼前方的侯旭,握着刀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一个邪恶的计划在他心中悄然生成……侯旭虽然跑在前面,但因为担心师傅跟不上,所以一直控制着速度,跟老杨保持着不到一米的距离,跑着跑着,身后的人突然叫了他一声,侯旭以为师傅遇到了麻烦,赶忙回头去看,电光火石间,一道寒光劈了下来,他只觉脸上和脖颈处一阵剧痛,一股热流迅速淌了出来,不等他反应过来,老杨对着他的后背又连砍了数刀,直到他的身体失去平衡栽倒了下去,才提着刀快步将他超越……
      老杨趁着狼群围攻侯旭的时机果断改变了路线,借着月光在林子里跑了一会儿后又换个方向继续跑,一直跑到南坡的山腰处才停下来挑了棵树爬了上去……南坡离村子较近,为了防止野兽下山害人,几代猎人在这里设下了无数陷阱。老杨的父亲也是个猎户,时间较近的陷阱几乎都是出自他之手。他年轻的时候总希望儿子能继承自己的衣钵,于是每天都要领着老杨来南坡走上一遭,直到他能准确无误的记住每一个陷阱的位置,才开始教授他野外生存的本领。然而不等老杨成年,林区便开始禁伐禁猎了,大型刀具和枪支通通被政府回收,采伐证和狩猎证也被依法取缔,讽刺的是,曾经砍伐树木和猎杀野兽的人纷纷转了业,成了保护山林的护林员。
      老杨爬上树没多久,雪地上就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他知道是狼群追过来了,这比他预计的时间要早上很多,侯旭身高体壮力大如牛,想不到才这么一会儿就被啃光了。老杨抱紧树干,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狼群发现他是迟早的事,他现在要抓紧时间休息,准备跟这些畜生打持久战。狼群在雪地上搜索了一会儿,忽然开始变得暴躁起来,老杨朝那边看去,最左边的那只狼前方不足一米的地方就是他爹挖的最后一个陷阱,陷阱里布满了削尖的木头和铁棍,坑底堆积的狼尸恐怕早已化成了森森白骨。那只狼忽然停了下来,不安的来回踱步,身后的另一只赶紧凑上前,低下头闻了闻,立刻发出一声悲痛的哀鸣,其他的狼纷纷聚过来,担忧的看着陷阱的方向,一声接着一声的低吼在这漆黑静谧的夜晚中显得格外恐怖。老杨的心忽然忐忑了起来,摸不准成堆的狼尸是会吓退狼群,还是更加激发它们的杀戮之心。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狼嚎,狼群立刻安静了下来,转头看向声源的方向,不多时,狼嚎声再次响起,狼群又重新变得暴躁了起来,围着陷阱转了好几圈,才嚎叫着朝那个方向奔去。直到周围再次恢复死寂,老杨才从树上爬下来,拖着几近冻僵的身体紧赶慢赶的往村子的方向跑去……
      老杨到家时已是人定时分,村子里的其他人家早已经进入了梦乡,只有他家的主屋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老杨从墙头翻进院中,几步来到窗前用力拍了拍窗框,他媳妇正坐在炕上打瞌睡,听见拍击声吓了一跳,慌忙看向窗外,只见一个浑身雪白的人形生物立在那里,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东北山区有个关于山鬼的传说,说是在山上被冻死的人,死后会变成一种鬼魅重返阳间索人性命,这种鬼通体洁白宛如寒冰,与眼前的东西简直如出一辙,老杨媳妇当场就吓尿了,扯着嗓子就喊起了救命,老杨急得又拍了下窗框,大声呵斥道:“臭婆娘,鬼叫个啥?是我!赶紧开门,我快冻死了。”话一出口他老婆立刻就安静了,老杨的声音有些像电影里的大太监,特别有辨识度,只听一次就能让人记忆犹新。老杨媳妇来不及换裤子就下地穿鞋,小跑着去给自家汉子开门。
      老杨一进屋就把被冻出冰碴的大衣脱下来扔在一边:“有热水吗?给我冲碗姜汤。”
      老杨媳妇锁好门,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了碗红糖姜汤进了屋,老杨接过来喝了几口,找急忙慌的嘱咐道:“明天别人若是问起,你就说我是天亮后才回来的。”
      老杨媳妇一脸狐疑的看着他:“撒谎做啥?”
      老杨顿了顿,叹了口气,说:“小旭那孩子恐怕没了。”
      “没了?”老杨媳妇脸色瞬间变得蜡黄:“你俩今天这是碰到了啥?你回来时一身的狼狈,他又出了事,这到底是拥护啥?”
      老杨闭了闭眼,哽咽着说:“我们遇到了狼,那孩子没能逃出来。”
      第二天一早侯旭的爷爷便找上了门……昨天侯旭一夜未归,侯奶奶急得几次想要出门去寻,侯爷爷担心她出事,便安慰说孩子是跟师傅一起出去的,这个时间还不回来多半是被师傅留宿了。侯奶奶想起老杨早年间跟着他爹斗杀野猪的事,总算放了心,不过还是嘱咐他明天早点把孩子接回来,顺便给老杨夫妻带点她新蒸的红糖发糕。老杨欲言又止,最后只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老婆特别喜欢这个懂事的小徒弟,想到他惨烈的死法,忍不住偷偷抹起了眼泪。侯爷爷一见这个情景就知道事情不妙,连忙追问侯旭的情况,老杨酝酿了半天感情,勉强挤出了几滴眼泪:“大叔,我们昨天在山上碰到了狼,很抱歉,我没尽到做师傅的责任,没能将他平安带回来。”侯爷爷闻言只觉得天旋地转满眼昏黑,嗓子一甜,喷出了一大口血。
      侯旭被狼害了的事不到半天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平时跟他玩得不错的几个人凑到了一起,计划着上山打狼替朋友报仇,林子杨听完他们的建议连连摆手:“你们连鸡都不敢杀,如何敢打狼?见到那畜生还不吓得屁滚尿流。”
      一个小胖子不服气的说:“凡事都有第一次,有经验了以后就不怕了。”
      林子杨冷笑道:“如果你被狼掏了,恐怕就没有以后了。”
      场上瞬间安静了下来,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平时林子杨就是他们的头儿,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林子杨事先都会给他们指出个大概方向。所以这会儿让他们畅所欲言,是真的把他们难住了。小胖子咬着唇想了又想,直接把球踢给了林子杨:“大哥你什么意见?我们都听你的。”
      林子杨等的就是这句话,将手里的砍柴刀往桌子上一拍,豪迈的说:“我一个人去给他报仇足矣,只是这刀用着实在不称手,你们谁家有那种采药人用的□□就拿过来借我一用,等我杀了狼王替小旭报了仇,必定完璧归赵。”说完,又做了很多慷慨激昂的宣言,他从小便喜欢听评书,对《隋唐演义》、《水浒传》等故事中的英雄出征前的豪言壮语简直信手拈来。小跟班们立刻被他的话点燃了斗志,纷纷跑回家帮忙找兵器,最后还是一个蒙古族的孩子从家里偷来了两把蒙古刀。林子杨试了试刀,觉得十分顺手,便跟他道了谢,提着刀,揣上干粮趁天色尚早匆匆进了山。等到大人们发现时,已是三天之后了,林母急得跑去村长家哭闹,村长无法,只好组织了一群人去山上寻找,可一连找了三天仍然音讯全无,熟悉狼性的猎户见状连连摇头:“这个季节在室外过夜只有死路一条,更何况此时的狼群和虎豹都缺少食物,他一个大活人独自进了林子,无异于给它们送餐,野兽怎么可能跟你客气?”
      林母听完哭得更凶了,老二没了,家里就少了一半劳动力。
      让人没想到的是,七天后,林子杨扛着一只黑狼回到了村子,闻讯而来的村民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打听他这几天的遭遇。猎户凑上前看了一眼狼尸,发现它确实比普通的狼要大一些,毛质和牙齿的完整度也比猎到过的普通狼要好一些,确实有可能是狼王。林子杨蹲下身,用刀剜下一颗狼牙塞进了口袋,然后指着狼尸对村长说:“就是它带头将侯旭咬死的,所以我把它的尸体带回来交由大家处置……不过,我已经跟狼群达成了协议,以后它们不再出来伤人,而咱们也不要主动去找狼群的麻烦。”众人听得一头雾水,以为他的脑子被冻坏了,才会说出这些胡言乱语,只有猎户相信他的话,因为十年前,他曾救过一只头上有撮黄毛的幼狼,多年之后,狼群在山谷中跟他狭路相逢,在耗尽他最后一支箭矢后,狼群同样放过了他,临别前,他看了一眼狼王,发现他的头上也有一撮黄毛……从此,他便将弓箭收了起来,一心一意的跟着老婆学起了种地。
      林父听说了这件事后,担忧的对林母说:“这孩子狼性太足,将来恐怕要惹大事。”
      林母却不以为然,在她心里男孩子有野性是件好事,古代的帝王将相哪个儿时是个省油的灯?真正让她担心的反而是林子榆,这孩子平时总是闷闷的让人猜不透他心里的真实想法,老话讲“仰头的婆娘,低头的汉”,说的是走路时喜欢昂首挺胸的女人往往十分泼辣,而平时总是低着头闷不吭声的男人被逼急了更容易办出惊世骇俗的事。前者难缠,后者容易走极端,所以没事千万不要去招惹这两种人。
      林父的话很快便应验了。林子杨当兵的前一年,村子里来了个年轻的支教,小伙子生得齿白唇红,白白净净,特别像某个当红的影视明星。山里人朴实无华,不善修饰自己的仪容,眼下见到这么个粉妆玉砌的男娃娃都喜欢的要命,尤其是那些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孩,更是如同怀春一般恨不得将眼睛黏在人家身上。村长劳青山生怕城里的孩子吃不了苦,亲自带人将最好的一间办公室收拾出来给他做宿舍,又将自己家里的电视机电暖气一一搬过来供他使用。等一切收拾妥当,才将小伙领来,退到门的一侧,紧张的问:“龚老师,您看哪里不满意就直说,我们一定努力改正。”
      龚超仔细打量了一番,摇摇头,有些为难的说:“别的都还好,就是窗户太多,屋子又大,晚上我一个人住有些害怕。”说完,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山林,颤声问道:“这山上有没有猛兽啊?我最怕带毛的东西了!”
      劳青山赶忙解释道:“龚老师你尽管放心,山上的野兽是不会在这个季节下来的。”
      “那鬼呢?妖怪呢?”龚超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可怜兮兮:“我小时候碰到过鬼打墙,长大后就特别害怕一个人睡,尤其是这么空旷的房间……。”
      劳青山顿时犯了愁,这间房不久前刚翻修过,就连水泥地面都被刷洗了很多遍,整个学校里再找不出比它更新更干净的屋子了。而此时已经是初冬时节,再过半个月就要上冻了,就算立刻动工新建,也无法赶在霜冻前完工……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上哪里再弄一个让他中意的宿舍出来?
      龚超见他皱巴着一张老脸满面愁容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劳叔,其实没有那么麻烦,你只要找个胆子大的人陪我住就行。”
      劳青山闻言眼睛一亮,早这么说不就好办了嘛,这村子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大龄剩男,别说找个人陪他住,就是给他凑上几桌麻将都不是问题。之前他之所以没安排他住到村民家,一是怕城里娃娃有洁癖,二是怕有闺女的人家为了能将女儿嫁到城里而设计他,如今这两个顾虑都被打消了,算是彻底了结了他的一桩烦心事。另外,在这小子身边安插个信得过的男娃,还能顺便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早日摸清他的底细,简直是一箭三雕。不怪他对这小子设防,上一次给村里派支教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中断了这么多年,偏偏赶在村长换届的时候旧事重提,其目的肯定没有那么简单。想到这儿,他脸上刚笑成的花又碎成了一堆褶子:“你有没有什么要求?比如不要睡觉打呼噜的,不要说话嗓门太大的……”
      龚超眯起眼,掰着手指数道“我要个子高的,身体健壮的,长相不难看的,没有口臭的……”
      劳青山皱了皱眉,总觉得他不是在挑室友而是在择良婿。
      当天晚上,劳村长便将自己的小儿子劳冬青派了过来。龚超抱着胳膊堵在门口,审视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相貌堂堂,虎背熊腰,两条胳膊粗壮得如同棒槌,一看就知道有一膀子的力气,满意地点点头,扔给他一包玉溪。
      劳冬青只住了一个多星期便被人送回了家中,劳青山见儿子瘦得几乎脱了相,心中大骇,这孩子从小就有择席的毛病,没想到竟然会如此严重,才十多天而已,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赶紧喊来老伴,让她杀只老母鸡给儿子补补身子。哪成想鸡毛还没褪完,龚超那边又托人来催,问他今晚准备指派谁来陪他过夜。劳青山心下正烦闷,便胡乱指了个看热闹的人说:“就你了!”
      那人受宠若惊,听闻劳冬青住到龚老师那儿后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心中羡慕得不行,恨不得当下就代替他过去,无奈这事只有村长才有决定权。原以为自己平时跟劳家的人关系不太好,这种好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自己头上,哪成想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村长大人来了个雨露均沾,汤碗大的馅饼直接就扔到了他的头上……他笑嘻嘻的走出人群,给村长鞠了个躬,毕恭毕敬的说:“多谢劳伯,大恩大德小利没齿难忘。”
      肖海利赶到学校时,龚超正坐在床上吃果丹皮,睨眼看了下来人,差点没把嘴里的零食整个吞下……这人虽说不如劳冬青好看,但是明显要更壮上一圈,想必体力也该更好一些,于是朝他笑了笑,扔给他一盒中华烟。
      十天之后,肖海利也被送了回来,劳青山看着他的样子再次皱起了眉,他的状况明显比劳冬青更惨,除了瘦成了人干外,两个眼眶也是乌青的,像极了油尽灯枯的将朽之人。劳冬青经过十天的调养已经能下地走路了,看见肖海利的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想起自己之前的遭遇不禁红了眼圈。
      劳青山命人将他送回家后,窝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暗自腹诽——学校的那个临时搭建的炕刚完工他就在上面试睡过,并没有感到有何不妥,怎么会一个两个都因为失眠而心力交瘁?不过,虽然觉得事情有蹊跷,但无奈已经给了龚老师承诺,不好擅自违约,以免让外人觉得他们不讲诚信。于是又喊来邻居家的大儿子,嘱咐他仔细着些,察觉出异常立刻向他汇报。吴昊天点点头,说了声放心,便拎着书包朝学校走去。
      吴昊天正在念大学,因为最近学校正在组织冬季运动会,他没有项目要参加,就请了几天假回来看望父母。吴昊天虽然不如前面两人健壮,但因为经常锻炼,身体的线条也十分美观,加之他更加年轻有朝气,整个人看起来竟比那两人更有味道,以至于龚超只看了他一眼目光就再也移不开了。吴昊天拒绝了龚超的烟,掏出课本背起了单词,龚超看了一会儿,朝他笑了笑,搬了个凳子坐到他旁边:“你这笔记记得真不错,内容详细,条理清晰,但其实背单词是有诀窍的,你看这些常见的词根……”吴昊天听完如同醍醐灌顶,再背时就顺利多了,两人边学边聊没一会儿便熟络了起来。龚超从包里掏出几袋零食扔给他,嘱咐他要学会劳逸结合,吴昊天也不推辞,打开包装就往嘴里塞,等他吃了一会儿后,龚超又掏出一罐啤酒递给他:“吃油炸食品容易口干,喝点啤酒解解渴吧!”酒精饮料对人类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尤其是吴昊天这种刚刚成年还未步入社会的群体,他们向往着未知的生活,急于挣脱过去十多年间被强加在身上的枷锁,努力想要装成大人的模样……这些都是成年已久的龚超走过的路,所以他知道怎样才能轻易抓住这个年龄段的男生的心,知道怎样才能投其所好,怎样才能让对方卸下心防自投罗网:“还是算了吧,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喝酒还太早,被你父母知道非要找我兴师问罪不可。”
      吴昊天听完果然皱起了眉,二话不说就扯开了拉环,仰起头咕咚咚的喝了小半罐:“我成年了,别把我当孩子!”
      劳青山再见到他时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村卫生院的病床上,形如槁木的吴昊天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曾经充满朝气的眼睛里一片死灰,握紧的双手不时颤动两下,像是在进行着无声的抗争……
      “他怎么了?”劳青山问孩子的母亲。
      “我不知道,自从他回来就一个字都不说……我问了邻村的化仙姑,她说天天的样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阳气。”
      什么东西?除了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还有什么东西以男人的精血为食?早上他在学校门口遇见了龚老师,从前他总觉得这孩子长得过于女气,像极了古代魅惑帝王的男宠,思想守旧的劳青山难免生出了排斥的心理,以致于每次遇到他都不正眼瞧上一下,今天冷不丁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竟然比来时更加妖媚了,联想起自己儿子的遭遇,狐狸精三个字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你把化仙姑的地址给我,我去求她降妖除魔。”
      化仙姑,原名化增莲,是沈城头号出马仙化鱼龙的独生女。化大仙一生共收了三个徒弟,老大姓匡无名,因为摸骨算命百试百灵,人送外号匡一手。此人天资聪慧,为人正直,是化鱼龙最喜欢的弟子。老二就是化增莲,本来他们这一门是传男不传女的,但无奈化小姐从小就喜欢看《聊斋志异》,对妖魔鬼狐之事极其感兴趣,架不住掌上明珠的软磨硬泡,化大仙只好打破门规收她为徒,并亲自开坛做法为她抓了只狐妖做契灵。因此,相比大师兄的占星卜卦,她更擅长通灵之术。老三叫谷罄违,此人天生资质不足,却不肯勤能补拙,偏偏喜欢用些旁门左道的手段,为了跟大师兄争夺继承人之位,他居然去勾搭自己的师姐,并险些致其流产,被化鱼龙责罚后更是怀恨在心,不但在他的酒里下药致使其双目失明,还偷走了被禁用了几十年的鬼神之术的秘籍。化增莲因为小师弟的离开恨上了自己的父亲,跟他大吵了一架后带着契灵北上长春,并在那里结识了她的前任丈夫。两人在长春生活了一段时间后,因为得罪了当地一位极有背景的出马仙而被全省封杀,无奈之下只好继续北上,几经辗转,最终在小兴安岭一带安了家。
      劳青山见到化仙姑后终于明白匡一手为什么坚决不肯遵从师命娶自己的师妹为妻,眼前的女人不过三十出头就已经含胸驼背满头华发了,一双眼睛浑浊无神,双手干枯得如同冬日里的树枝,最让他感到震惊的是,她的脸上居然长满了老年斑……
      听完他的来意,化增莲看着他不说话,嘴里的旱烟抽得吧吧响。劳青山知道越是世外高人越喜欢拿乔,也不催促,只站在一旁默默的候着。化仙姑身边的年轻小伙儿倒是急了,推了推她的胳膊,撒娇道:“干娘,你倒是说话啊。”
      化增莲敲了敲烟袋锅:“你让我说什么?明摆着是个妖物作祟,收了它就万事大吉了。”
      劳青山赶忙顺势说道:“还请化仙姑出手相助。”
      化增莲摇摇头:“我修行的是狐仙门,你们村里有只奎木狼,狼是狐的克星,我若是去了只怕是要有去无回。”
      小伙子听完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喊了声亲娘就要往桌下钻,化增莲连忙将他拉住,一边轻轻拍他的后背,一边小声安慰道:“没事没事,别害怕!”小伙子身体又是一抖,竟然化成了一只白狐。化增莲将它抱进回怀里,温柔的帮它顺毛:“它叫胡小年,是我的契灵……你们村的事我实在爱莫能助,不过我可以给你个建议,既然奎木狼在你们村中,就让他去会会那个妖孽吧!”
      “你说我们村中有能人,却不知这人究竟是哪位。”
      化增莲笑了笑,高深莫测的说:“日出东方万木青。”
      劳青山苦思冥想也没能参透这句话的玄机,他老婆郑云芝见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担心他也熬坏了身子,便拿了瓶酒坐到他旁边,劳村长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抱怨道:“这化仙姑也是矫情,既然想指路,还这么故弄玄虚干嘛?”
      郑云芝将纸上的字读了一遍,低头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的说:“这不是给你答案了吗?让你去村东边找名字里带木的人。”
      劳村长听完将住在村东的几户人家捋了一遍,还真有个年初迁入的木姓外来户,心中大喜,夺过老婆手里的酒就往外走,木青禾去年刚结婚,跟老婆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此时请他帮这种忙多少有些不厚道,但为了村子的安危也只好豁出这张老脸一试。木青禾的老婆马桃花听完果然黑了脸,推开他送来的酒,不悦的说道:“劳叔,不是我们不通情面,那几个人的下场你也看见了,我跟青禾还没要孩子,若是这事不成,他落了个那样的下场,你让我们怎么活?”
      劳村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将村子眼下的危机以及化仙姑的指点说给他们听,又将他们夫妻二人吹捧了一番,给他们戴上个高帽,最后才抛出重赏威逼利诱:“省里的新政策下来了,明年开始,将允许部分条件符合的村民包山种果树,我准备把后山的南坡分给你们……”
      马桃花听完咽了口唾沫,紧紧握住了老公的手。
      送木青禾过去的时候,武刚刚被人抬出来,劳村长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武刚的名字虽然霸气,但人却生得十分清秀,村里的男人时常调侃他,说只要他留了长发,并在衣服里塞上两个大白馒头,看着就是个大姑娘。可眼前的人哪还能称之为清秀,如果不是他的胸口尚有起伏,说他是具干尸都会有人相信。武刚的老婆从人群中钻出来,抱着他的身体哭诉道:“告诉你别信那妖精的鬼话,你偏不听,他哪来的金山银山保你一生富贵?”原来,劳青山出村前没安排人去学校陪住,龚超便自己出来寻人,因为之前的事,大家都对他起了戒心,见他在村里闲逛,纷纷躲回家中,将门窗通通落锁,生怕他进来搭讪。武刚刚从村外回来,在自家门前跟龚超走了个碰头,本欲装作视而不见,不想龚超走上前主动跟他搭讪:“小哥,我想在学校里开辟一块菜地,可我没有工具,又没干过农活,你能不能帮帮我?”
      武刚摇摇头:“抱歉,我没时间。”
      龚超赶紧补充道:“我可以付钱,五百成吗?”
      武刚的身体僵了一下,但还是拒绝了他,绕过他就要进家门,龚超哪里肯让他走?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那五千呢?如果你还是觉得少,可以开个价。”
      武刚眼中的光闪了又闪,最后还是比了个八的手势。
      “成交!”为了怕他反悔,龚超赶忙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他:“这是两千,剩下的你跟我回去拿。”
      武钢点点头,跟着他往学校的方向走去,出门迎接丈夫的那燕红看见自己的男人跟着学校里的那个妖孽走了瞬间就火了,扯着嗓子骂他们不知廉耻,还诅咒龚超早日被老天收了去。
      劳青山听完,拍了拍木青禾的肩膀:“村人的未来就靠你了。”从劳冬青到武刚,他们在妖物身边待的时间越来越短,这是否意味着妖物害人的频率越来越快了呢?
      第二天清晨,村民们是被女人凄厉的哭嚎声惊醒的……马桃花因为担心丈夫的安危几乎一夜未睡,破晓时分好不容易有了困意,朦胧间却看见丈夫从窗户飘进来跟她说话,讲的都是他们在河北上学时的经历,一桩桩一件件,跟她记忆中的场景毫无差别。木青禾一口气说了很久,自从他父母过世后,这还是他首次有了倾诉的意愿,马桃花不忍心打断,只好强撑着眼皮听完,直到太阳钻出了地平线,他才依依不舍的跟她告别,并嘱咐她以后好好照顾自己。马桃花见他又要走,猛地睁开眼去拉他的衣角,可映入眼帘的只是那扇紧闭的窗户,哪还有丈夫的影子。她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便翻了个身,准备继续补觉,哪成想刚一合眼,厨房便传来一声异响,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马桃花迅速爬下炕,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剪刀,小心翼翼的打开卧室门走了出去……
      厨房正中央趴着一具裹着白布的尸体,从身形上看,应该是具男尸……想起梦里丈夫的反常举动,心中瞬间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她快步上前,用力将尸体翻了过来,在看见男人长相的一瞬间,她的情绪彻底崩了,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青禾!
      与此同时,武刚家里也乱成了一锅粥,那燕红疯了,不顾家人的阻拦,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冲到外面,逢人便说自己看见鬼了——原来她晨起的时候,发现丈夫的被窝里多了个男人,这人背对着她,胳膊亲昵的搭在丈夫身上,就像是,就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那燕红眯起眼,微弱的晨光中,这人的背影看着有些眼熟,竟神似学校里住着的那个妖孽,想起丈夫的遭遇,她心中瞬间生出一股邪火,抬脚就朝那人踹去,哪成想不等她碰到对方,那人的身体便化成了一股黑烟,在屋子里盘旋了片刻后,嗖的一声穿墙而去。那燕红骂了句娘,转头看向丈夫,只一眼就吓去了她半条命,武刚脸上的五官通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黑色的洞。
      劳青山这回算是彻底上火了,嘴里生出了一圈水泡,很显然,化仙姑所指的并不是木青禾,因为他和老婆的胡乱猜测一夜之间断送了两个人的性命。郑云芝也叹了口气,给两人各泡了一杯苦丁茶。夫妇二人相顾无言,都想不出应对的办法,直到夕阳西下,有人进来汇报,说那个龚老师又出来溜达了,劳青山这才猛地站起身,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狗日的欺人太甚,大不了我带领全村老少找他拼命,我就不信这么多人还弄不过他一个?”
      郑云芝连忙将他拽住:“武刚的死法你没看见吗?那妖精的手段毒着呢,你们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
      “那怎么办?等着他把村里的汉子一个个的杀光?”
      郑云芝也没了主意,思前想后的犹豫了半天,才试探着问:“要不,咱们问问老大?”
      劳青山的长子叫劳空青,是匡一手的结拜兄弟,因为排行第二,又生得高大魁梧,道上的人又称其为劳二魁。郑云芝的电话打过来时,劳空青正在院子里练武,徒弟少锦文拿着手机小跑过来,笑嘻嘻的说:“咱妈的电话。”劳空青抢过手机,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转身躲去一旁听电话,留下少公子一人在原地上蹿下跳,发泄着心中的不满。郑云芝没时间跟儿子叙旧,开门见山的将事情简单交代了一下,又将化仙姑的那句话说给他听。劳空青听完忍不住埋怨了母亲几句,怪她乱出主意,又详细的给他分析起了谜题:“其实她话里的东方并非指代方向,而是对应五行中的木,后面的三个字中主要体现的还是木字,木加木,那就是林!而第一个字‘日’又被称为金乌,所以,化仙姑是让你们去林家找个命里带金的男人。”
      郑云芝琢磨了一番,发现儿子的解释果然更合理一些,便匆匆挂了电话,将儿子的话如实转达给自己的丈夫。劳青山将苦丁茶一饮而尽,从柜子里翻出几包大儿子从沈城寄来的不老林糖就往林家赶。林家也是外来户,所以位置比较靠近村子的外缘,劳青山不敢耽搁,一路疾行,快要走到路的尽头时,远远便瞧见前方一棵高大的青杨树下,林子杨正领着几个孩子练习扎马步……看着林老二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肌肉,他忍不住默念了一句“日出东方万木青”,青木?青杨!原来化仙姑口中的能人指的竟是这个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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