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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表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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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昂和其他醉倒的同学在被包下的酒店里过了整晚。他做了整晚的梦,醒来时脑子里全是一些零碎的画面。然而喝过醒酒茶,他很快又要投入自己的工作之中。即使是周末,有时也有加班的必要。更何况他确实喜欢自己的工作。他有自己的理想,但并不是一个空想家。他在工作上努力抗争,每取得一个胜利就觉得自己距理想更近一分。虽然有如同□□养女案那样的令人痛心的惨败,然而整体上,在他的建议下开创的新栏目非常成功。目前这个栏目几乎由他一手掌控,时评虽然并不如他最初设想的那么犀利,不过也大致达到了可以满意的程度。
他不太记得昨晚季凉川把自己叫到外面,说了些什么了。只模糊地记得一些关于理想、关于江宁的字句。江宁,韩子昂现在忽然很想见到他。想到他,他的心就砰砰直跳。
这天下午,韩子昂终于回来了。江宁正坐在山路上一棵大槐树下,见了他,站起身来,在树荫下满脸是笑地看着他道:“人,你回来了?”
韩子昂心里狠狠地动了。这一刻的感觉无法撒谎。他眨了几下眼睛,道:“江宁,你为什么总把我称作‘人’呢?”
江宁笑了,树叶间漏下的晚霞灌注入他整个半透明的身体,他看了看自己没有影子的身侧:“我是一个没有影子的存在……可是你,你难道不是一个人?”
“我只是想,这样实在太怪了。毕竟我并不把你叫做‘鬼’,而是好好地叫你的名字……你愿意等我回家,却不愿意叫我的名字吗?”
“我坐在这里,不是为了等你,而是因为我高兴啊?”
“你高兴什么?”
“我高兴坐在这棵树底下。”
“你为什么高兴坐在这棵树下面?”
“因为坐在它下面我高兴啊——韩子昂,你还说自己聪明呢,我能稍微离开宅子了啊,我能在傍晚现形了!”
“啊!”韩子昂叫了一声。随后他沉浸在双重的喜悦中。他替江宁开心,也为他更换了对自己的称呼感到开心。他知道,一个名字代表着真正将对方当作独立的主体来接受的开端,一个名字将自己区分于其他的人。从这时起,韩子昂不再需要确认自己的心意了,他只是在那一个晚上,在自己的别墅里,翻来覆去,几乎没有睡好。
第二天天色刚明,他就起来了。今天是工作日,他在别墅里上下找了江宁一圈,然而都没有遇到。只是忽然脖子后面一阵冷气掠过,昭示着鬼少年的存在。他想起江宁的话来:“不管你能不能听到我,我都能听到你;不管您不能看到我,我都在看着你。我永远不能离开这个宅子,而你,你是自由的。你有一切权利,而人,我只有你一个人。”他最初奇怪于这个少年怎么会以这一种暧昧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而现在回忆起来,他只觉得欢欣。这是不是某种表示,这是不是某种命运?
韩子昂快乐地说:“江宁,早啊!”他用过早饭,下山的时候,对着那颗老槐树也报以微笑。在整个上班的路上,他怀着喜悦的善意。
即使周末召集了人手加班,公司也会把周一看作一周之始。管理部门会在这一天更严格地考察,上层也有时发出一些不实际的充满梦想的命令,虽然这些命令很少有能够实现的——它们大多在一周的循环中被消磨调,但反正就是一时兴起的决议。这座城市的格子间已经吞噬了多少或远大或平凡的梦想,一个纯粹出自激素的决议更是不会被在意。然而有时候,一个真正可行的意见也在这种氛围下被抹杀了,已经形成完整生态的行业往往拒绝变化。韩子昂的想法得已实施,不得不说他能力超人。
即使他往常就不是一个消极怠工的人,他在今天的积极还是震惊了他的同事们。
这种热情持续到傍晚,他回到鬼原时。他又遇到了那颗老槐树,以及树下的江宁。它们聊着天,肩并肩地回去了。他问江宁为什么会获得这种进步,江宁回答说是和人在一起久了,沾染了阳气。这个鬼少年毫不隐瞒,而这个人也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他也从未问起江宁的过去:他在这个鬼宅中有什么经历,那颗大槐树对他有何意义?韩子昂知道,不重要。
江宁越来越像一个人了。他依然没有影子,但光线也不再那么容易地就能穿过他的躯体。他能拿起一些东西,凭物理的力量而不是那神秘的灵力。他碰触到物体,物体不再变黑。他碰一碰韩子昂,韩子昂感到的是舒服的冰凉。偶尔他还能吃一些东西。
他甚至对世事感起兴趣,他要新的或旧的报纸。韩子昂当然乐意效劳。
有一天,江宁说,他要报答一下韩子昂。有一个瞬间,韩子昂为自己心里闪过的龌龊的念头感到羞耻。他不是那种认为性是一种羞耻的人,然而有一个声音隐隐地告诉他:如果他对江宁怀有那种想法,那么江宁就永远不可能亲近他了。这种意识,是赋予了江宁神秘魅力的诸多因素中的一个部分,是构成江宁的一种元素。在事实上,韩子昂的直觉也是准确的。江宁可以接受由爱而来的一切东西,然而他憎恶赤裸裸的□□和占有,他会将自己纤长的手穿过对方的胸膛,血淋淋地拽出心脏来。
江宁道:“我来给你做一顿饭,好不好?”
韩子昂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待到做好,他忙不迭地摆设碗筷。江宁说:“我以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只有白拌汤,做得还好一些。”
以江宁谦逊的性格,以他的长袖玲珑,说这些话本如自然。然而韩子昂听来看来,仿佛白拌汤正表示这少年的清清白白,而做简单的拌汤,正是他体贴自己,要自己快点吃饭。
这是一顿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称赞的饭!桌上只有白拌汤孤零零地摆着。然而韩子昂端起碗,称赞不绝口:“好极了!晚上喝拌汤正好暖胃。这样滑的白拌汤,我真是从没有喝过!”
于是江宁就笑起来。他的生前,他虽然已不甚记得,然而他想并没有人这样殷切而小心地对待自己。与伙伴们的短暂的快乐的记忆,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深重的是痛苦的感觉。他隐隐觉得,活着时落在自己身上的,只是一些欲望和猥亵的目光。站在那颗茂盛的大槐树下时,他心中倏忽闪过的,是对一个肥胖的男人的憎恶。然而看到韩子昂自山下走来,夕阳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那种恨的情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死了以后,却遇到这样一个人!
于是为韩子昂做饭,渐渐成了一件事情。江宁认真地着手了,他们每每在餐桌上坐在一处。江宁象征性地吃一点点,他看着韩子昂。如今,他大胆起来,敢于定睛看着韩子昂,并不眨眼,并且也笑得真切。
韩子昂从餐桌上,忽然也抬起头来看他。江宁并不避开。韩子昂看到,一种衷心的笑,挂在他脸上。种种情况向他表明,时候到了。他已经为那个时刻渲染了太多神圣的色彩,他想过无数情真意切的表达。
然而到头来,这一切是在开口前就确定的:他们是用神情、用微笑确定的。
然而江宁还要问一个问题:“那时,你为什么要让那个白色的神官放过我呢?”
韩子昂答道:“因为你哭了。”
又过了一刻,轮到韩子昂发问了:“你可以再吻我一次吗?”
这一次,冰凉的感觉落在了他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