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宅恋爱手册》青丘子

5、同学

　　不久后韩子昂就有一个同学聚会要参加，离开了鬼原。他远离森然安静的乐园，在S市的中心投入一片喧哗之中。

　　他是一路拼杀考入燕园的天之骄子，浑身上下除了理想最多的就是傲气。他的同学们，有富贵之家的孩子，也有政界人物的后代。韩子昂曾经被请到某个“红二代”家里去做客。大门口的关卡，那幽深的院子，深深地震慑了他。他踏在大院的土地上时觉得眩晕，知道这里住着的是名声彪炳的人物，是曾经手握风云的、真正改变过这个世界的人物。而今他们已经老迈，自己，虽然不是这些人的血亲，然而看着自己放荡的同学，他却相信自己比这些人的血亲更有资格也更应该继承他们的事业，他们的理想。他知道那最终的高原的理想仍未达到。然而他站在院落里，觉得眩晕，而眼光看到自己的同学嬉皮笑脸地叫着爷爷奶奶。

　　院子里有一颗大树，他已经记不清是槐树还是杨树了。留下的，只有那一天无比深刻的印象。那幽深的大院，森然的气象。

　　除此之外，他的同学们大多是如他一般的人：并非大贵之家，但也算不上贫穷。如果用一个不确切的词来描述，他们是“中产”，是“中间阶级”。他们同时承受着向上的压力和坠落的风险，作为孩子，他们负担着焦虑和希望。他们在同学中脱颖而出，后来戏称“高考是人生的巅峰时刻”，而某些时候，确实如此。

　　家庭带来的影响在毕业后迅速地显露出来。除了那些真正的天才，大部分同学在S市这样的超一线城市中奋力拼搏，在几年后他们会成为各自行业中的中坚部分，做的最好的那一部分人，则有望成为“代言人”。而拥有更强大的背景的人，在毕业后，则迅速站上了别人不可能企及的位置。

　　而在同学会上，这些人都会聚集起来。燕园的同学会上座率向来是高的，就如同他们的校友会的高组织度一样。即使在燕园里，韩子昂也算得上是一个怪人。他总是独来独往，怀揣着别人所不知的热狂，而他也并不想与别人交流，他的理想完全是个人化的。他怀揣的不是一些口号，不是一些温和的、广大的东西，而更加热烈、也更加让他痛苦。他拒绝用语言描绘他的心，语言掠夺了他所怀之物的力度。在大学的那几年中，可以说，季凉川几乎是他唯一的朋友。那时，如果有一个恶魔降临在他面前，说可以毁灭世上的一切罪人，而要求数个生命作为祭品，毫无疑问韩子昂会去献上牺牲。

　　有一阵，他甚至连同学会也不参加。然而近两年，他来了。他已经学会了领带的十二种打法，那让他在任何社交场合都不至于失利，即使别人的一条领带就抵的上他的全套西服。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被指认为一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他怎么会是一个个人主义者？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炽热的理想。

　　他并不算喜欢这类场合，但他已经很好地习惯了。

　　今年有更多的同学结婚了，男女同学带着他们的伴侣。他们立刻成为了焦点，尤其是当新人原本就是校园情侣、或者同学时。这些在社会上有一定地位的与会者全都大声起哄，直到昔日的老同学大声笑骂他们几句为止。韩子昂并不是一个不通人情的人，他也为同学们真心地欣喜。然而他也看到了李萧萧和她的丈夫王同学。

　　“她怎么选了王同学做丈夫？他是很像她死去的前男友，可是……”

　　有的人低声议论。韩子昂知道他们议论的内容，因为他自己也这么想。李萧萧和她的前男友绝对是模范情侣，不幸的是后者遭遇飞来横祸，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如今的王同学，是长得挺像她的前任，甚至一些性格也像，然而那只是没有深交的人会认为的。韩子昂想，李萧萧迟早会发现，自己的丈夫并不如自己所想。她的理想欺骗了她，或者说，她看错了自己的理想。

　　如今大家都急着结婚，韩子昂并不赞成。一则他要找到自己真正的爱人，二则他的爱情也不会为社会所承认。在大学的几年里，他身边围绕的都是同学，有一段时间他以为社会已经相当宽容了。然而走进社会，他迅速意识到并非如此，这种意识在他为此与家人决裂后愈发确实了。

　　但说到底，如果第一条问题能解决，第二条根本就不成问题。他相信，他的爱人，他的理想的化身，他们能一起客服任何问题，使得一切应然在他们手中变成实然。他寻找爱情如同追求理想，炽热而严格，因此即使在自己的圈子里，他也找不到一个伴侣。也就无从起那种心思。

　　然而今天，看着一对对新人，他却忽然羡慕起来。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有了一个爱人，必然是想和他站在阳光下，站在众人的祝福之中的。不仅仅是这个灯火辉煌的同学会，而且是整个社会。携手对抗不公固然美好，然而在内心深处，他依然期望着一切正当的属于人的幸福。他随后意识到：自己这是爱上了谁吗？

　　他想到了江宁，想到了鬼原上的宅子。那栋安静的房子和这里的喧哗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而和江宁在一起默默无言的时光，又和现在是多么不同啊！他的心陡然一震：我这是迷上了吗？江宁？

　　那张清秀的脸浮现在他面前，连同着整座鬼宅的森森然的气氛。确实，他认识到，江宁一个就代表了这全部。

　　同学的笑声很快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韩，你还是那么离群索居啊，啊？好不容易来一次同学会，却躲在这乘凉！”

　　另一个同学说：“看他那副模样，刚刚准是在想喜欢的人。木头脑袋终于开窍啦？”

　　韩子昂惊觉，刚刚想问“是怎样的表情”，第三个同学就凑了过来，道：“离群倒是离群，索居可不一定。我记得，韩子昂你在四环边的XX小区租房住？其实有挺多同学都在那一带，大家还见过你，只是没机会打招呼。”

　　韩子昂此时终于找到机会说话，道：“啊，我搬走了。”

　　“搬走了？”

　　“我买房了。”

　　附近的同学们寂静了一下。韩子昂又补上：“我自己。”虽然不是出于本意，但一种自豪的感觉在他心里升腾。他知道，如今这个年代，即使是这群精英，在不依靠父母的情况下，在毕业如此短的年限内就在S市买房，也是很了不起的。何况他拥有的还是一座别墅。那仿古的外表，那奢华的内在，能够让任何人赞叹。还有江宁——他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男孩和李萧萧的丈夫做对比——比起这些人，江宁是更好的存在。

　　同学们沸腾起来，大家欣羡的、同时也真诚地向韩子昂祝贺赞叹，他成为了一个小小的中心。此时司仪在上面开始讲话。随后，“买房新星”韩子昂和其他几对“爱情小能手”成为了一致起哄的对象，大厅里洋溢着善意的笑声。大家开始祝酒。被这种气氛所感染，韩子昂也频频举杯。他乐于和大家分享他的别墅的情况，其中更隐含着另一层愿望：他想要炫耀江宁。

　　觥筹交错之间，所有人沉浸在欢乐的气氛里。有人半醉着举着酒杯：“呀，老韩！城郊的别墅……你买的是那座鬼屋吗？”

　　“鬼宅”在网上火了有一阵，而拜前房主的能量和他的意愿所赐，如今帖子已经在神秘的力量下几乎消失了。在快节奏的社会中，人们的记忆只有七秒，但毕竟此刻有人想起来。

　　韩子昂也喝得半醉不醒，他大声道：“鬼……鬼有什么可怕的。穷才可怕，人才可怕。鬼好歹害的是人，是异类。人要把自己的同类变成鬼，人要杀人，杀完了还要擦干净刀上的血。鬼杀人，也就是那一下子，要我的命。人呢？要压榨到最后一刻，要等什么价值都不剩了，要拿走我的价值、我的精神、我的理想……这些都没了之后，人也就该死了，不过却没人会说他们杀人。鬼杀人是被谴责的，人杀人是被赞颂的……你能理解吗？我能理解。为厌红尘又入山……怪不得你走了。呀，季凉川！”他大着舌头说话，说到最后时，头往后仰，猛然间看到季凉川。

　　“说得好！”这一圈人鼓起掌来，随后也看到了白发白衣、满脸肃然的女性，“啊呀，这不是季同学吗！好久不见……欢迎，欢迎！”

　　有几个过去认识季凉川的人惊喜地把她围住，而另外几个喝得厉害的人不依不饶地问道：“那么，韩子昂，你的别墅里果然有鬼吗？”

　　韩子昂本要说“有”，酒精的作用下，他此刻不觉得有说假话的必要。然而话到了嘴边，他说出的是“没有”。

　　“问这种问题，你真的喝高了！”别人笑着说，提问者也笑起来。他们在一旁自罚三杯，韩子昂的脑袋却慢慢地清醒一些。他想炫耀江宁，这个清秀瘦高的、在他身边的、有着同样炽烈胸怀的存在。然而在有些时刻，更强烈的感情压倒了这种愿望：他想隐藏江宁。他再次意识到一些东西。

　　然而，这可能吗？在喧哗的会场上，他忽然慢慢地打了两个哆嗦：这真的可能吗？他意识到，季凉川正用一种严峻的目光盯着自己。他想到江宁有时也有这种眼神，仿佛要把人的一切都穿透的眼神。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时刻被这个鬼少年充斥了。他狠狠地甩了一下头。

　　季凉川走出去，示意他跟上。韩子昂于是跟了出去。在外面，他吸入了一大口外面的凉风。

　　“嗨。”他嗓音发哑地和季凉川打招呼，意识到自己摄入了过多的酒精，“上次谢谢了。你那么急地就走了，我都没来得及……”

　　“不需要道谢。上次我有事情，以后我也会很忙，不会再有时间来看望你。”

　　“可是你怎么回来同学会？”

　　“在那之前，我来确认你是不是活得好好的。”

　　“哈，你看，我现在好得很，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好。你是担心江宁吧？可你看，我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这。江宁并不是一个……很坏的鬼。”

　　“问题不在于他是不是一个‘好的鬼’。”季凉川依然用严峻的眼神看着他，“这里面有些逻辑是不一样的，你很聪明，你应该能意识到。那些黑暗中的存在，和你，是完全不同的。“

　　韩子昂摊了摊手：“可是你指的到底是什么呢？以我看，他们也会笑、会愤怒，会阅读，会歌唱。那样的歌声里不可能含有不真诚的部分……江宁不可能用那样的一双眼睛说谎。我说，他比很多人要好得多！”他道，“如果有什么需要知道的东西，那么告诉我……不如说，我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我都想知道一些！”

　　“我没有那个权利。”季凉川沉默了一会，“我无权向你显示我所生存的那个世界的哪怕一个秘密，而你也不应该再深入了！韩子昂，鬼并不是纯粹的死去的人！他们越与人类似，就越危险强大！”

　　“与人类似？”韩子昂笑了，摇着头，“不，江宁比人好得多。”

　　季凉川盯着他。好一会，她说：“我不知道你是喝醉了，还是……你确实会迷恋于那些纯粹的、危险的东西……你是会说出那种话的人！‘你为什么这么强烈地反对人类的灭绝呢？’我无权干涉你的选择，干涉也不是我的作风。但我问你：你真的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吗？你知道你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吗？它有一个确切的形象吗？还是你只是茫然地恨着不正当的一切，而并不知道一旦毁灭了，要在这片废墟上建立些什么？你觉得，只有你的理想是特殊的吗？你觉得，没有任何别的人能理解你吗？你——真的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还是你只是盲目地热狂！”

　　“你——”

　　然而韩子昂已经歪倒在了门边。显然刚刚的清醒是短期的，随后而来的是醉意的上涌。季凉川瞪着他，半晌说道：“或许这就是命运吧……”

　　她在百忙之中搜集了鬼原别墅的案件资料，然而现在，她意识到，这些已经不必交给旧同学了。韩子昂和江宁的命运与未来，将会脱出任何的控制，是任何人都无法预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