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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动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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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昂,你要小心!魍魉狐媚,最能惑人。买了这栋凶宅,又要留下那个鬼少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恐怕要越过界限了!我没有立场阻止你,但我告诉你,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日后若出了什么问题,都只能算是你自作自受!”
季凉川从风气一新的别墅里走出,留下警告之语,就消失在了半明半暗的夏夜山林里。他随身带走了自己的秘密,那整个神秘的世界,是什么给了她令人钦慕的沉静与尊严。
别墅里如今空气通畅,身处其中,韩子昂第一次觉出了夏日应有的热气。连墙壁上渗出的血迹都消失了。他抱着极大的快乐巡视自己的领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不厌其烦地进进出出,把门打开又关上,从每一扇窗户里向鬼原下望去。松柏森森,有一颗老槐树长得极大。忽然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凉意,他想,那是留下的鬼少年,江宁。他凭着一腔热血把他留下,为了并不清楚的感觉希望他留下。疯狂也好命定也罢,总之已然发生。
韩子昂低声说道:“当夜相逢,一面顿尽……可以再见你一次吗?我有那个荣幸吗?”
当天晚上,他就又梦到了江宁。清秀的少年不说话,站在他的窗边唱一支谣曲:
“春天里我葬落花,秋天里我再葬枯叶
我不留一字的墓碑,只留一声叹息
于是我悄悄地走开,听凭日落月坠,千万的星星陨灭
若还有知音人走过,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即是墓前的碑碣
那他会对自己的灵魂诉说:
‘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她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
渐渐地,韩子昂经常梦见他。渐渐地,他能在半夜时分醒时看见少年模糊的影子。他与鬼同处一室,时间长了,终于能和江宁交流。此时他已完全抛却鬼屋的顾虑,只觉得自己买得很对。买一座屋子,附带了一个朋友,一位只属于自己、而不属于尘世的,无瑕的少年。他觉得江宁如同一个理想、如同一个梦幻,干净而纯粹,没有世俗的一切丑恶。他白天在S市繁忙的CBD工作,热火朝天,拼下自己的一份基业。夜晚不管多晚,都要回到五环来,自己的别墅里,有一位鬼少年等他。他瘫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江宁远远地立在墙边。鬼沿墙根走,原来是真的。
然而他和江宁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流。江宁常做的事是歌唱,若有若无地唱一些悲哀的调子,此时森森的忧郁就萦绕着整个别墅。韩子昂觉得身后一冷,知道是江宁经过;他看见自己书架上某本书的书页变黑,知道是江宁翻看过。逐渐地泛起黑色的书越来越多,然而韩子昂和江宁并没有什么交流。韩子昂把他当作一个梦想来远观,江宁对季凉川的气息忌惮而畏惧。
他们偶然说一两句话,大多没有什么含义。韩子昂叫他江宁,江宁却叫韩子昂“人”。更多的依然是独语。有时韩子昂在空阔的屋子里,说一些话,江宁并不回应,韩子昂其实也并未指望、或者并未希望有什么回应。他们远远地说着,一句一句,并未构成什么对话。更多的,依然是江宁带着鬼气的歌。若干次后,韩子昂竟然听出写意味来。他在清理三层的储物间时,找到一本陈年的书,一经翻阅,赫然发现江宁唱的似歌非歌的小调是名为《鬼恋》的文章的题词。他于是看完,在某个晚上向虚幻的江宁叙说此事。江宁远远地站在墙边,不作回应。然而韩子昂由衷地快乐,在这个鬼气森森的别墅里,他找到了归处。
江宁曾经对他说过:“不管你能不能听到我,我都能听到你;不管您不能看到我,我都在看着你。我永远不能离开这个宅子,而你,你是自由的。你有一切权利,而人,我只有你一个人。”
只有一两次,他们有切近的交谈。江宁是一只鬼,可是有的时候表现出人的情态。当他坐在沙发上的时候,韩子昂来坐下,他也不会避开。而韩子昂也不避开他。深色的沙发,透明的少年,他只觉得凉而且香,在这夏夜沁人心脾。
这时,同江宁谈谈鬼原,谈谈文学,江宁也是随便说说。两个人都似无心、似有意的。有时没话说,就只是那样坐着,韩子昂忙着他的工作。只有一次,不知为何说到了韩子昂的工作,说到近来人尽皆知的一起事件:是一个老男人,养了一个小女孩子。等到这孩子十四岁上,竟将她□□了。女孩长到十六岁,把事情曝光出来,一时间沸沸扬扬。韩子昂本是想去采访、写成报告,不仅要刨析事情的来龙去脉,还要分析这一系列事情背后隐藏的妖魔的。却不料总编辑把事情按下来,说这事前途未卜,大家不要搅合这趟浑水。除了最先发声的一个平台,大家竟都安安静静,高坐钓鱼台。
之后,韩子昂自己查了一番,发现里面确实有点弯弯道道。然而正是如此,他越发觉得要写出来,觉得这事是一个支点,借此定能撬起整个社会的光鲜的外衣,看一个底层的生灵是如何被剥削的。但是各家已经达成了默契,你不写,我不写,无非是但求无过。总编说:“你有这份心思,固然是很好的。不过大家都不写,我们不写,也不会落在后面。只要不落在后面,横竖我们平平安安地就过去了。”又说:“这件事情,你觉得有深度,读者怎么想呢?读者想里面这么多弯弯道道,这女孩原来不是纯白无瑕的,横竖大家觉得只要不拿枪抵在脑门上就不算逼迫。这么一搞,大家说不定反过来骂这孩子了,你去讲什么剥削啦,什么不对等啦,什么胁迫啊扭曲啊,这个,大家都去骂那女孩子了啊。她光是可怜还不行,你知道吧,这种事情,要想报道出来,她光是受损害,是不成的!她得完美!这样,你报道出来,不是反而害了人家吗?两边骂起来,连带着我们一起挨骂,这样吃力不讨好,何必呢?”
众人说起来,同情女孩的,说这世道太不像话。另一拨人,则说这女孩是占了便宜卖乖,哈哈大笑一通,道:“那男的要是不收养她,这种农村的女孩也不过是穷苦一生。所以就算这男人上了她,她拿到的好处也是够多了!”
韩子昂谈,江宁暴怒。空气骤然间低了几度,别墅的窗户来回震荡。鬼原上的老槐树,树叶间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的身体像水波纹一样,浮光抖动着。一双眼睛,在黑气里发亮。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社会的喉舌就是这样发声的?说起来,警察是干什么吃的?”
这个事件已经过去很久。韩子昂保持着平常样子,两手搭在两膝之间,身子往前倾,头略微低着,淡淡地说道:“女孩满十四了,□□的证据也早就失落了,所以并没有结果。”
“那就不能判他吗?”
“这又有什么办法。法律是讲究证据的。大家都觉得事情有鬼,然而就是不能定罪。那男的还说,是女孩勾引他呢。又说他们是情人,又说是女孩背叛自己。”
“社会上怎么说?”
“社会上……因为没有证据,事情又很曲折,久而久之,说什么的都有了。这女孩像是被她妈妈扔给男人的,也没有正常的收养手续,近乎是送或者卖。女孩又确实被这男的养大的……所以也有人顺着这男人的意思说话……其实就算是群情激愤,也没有办法。”韩子昂搜索着主编当时的话,一点一点地往外掏。
“可是愤怒的人,到底是有的吧?”
“那当然,总归是有良知的人多。这件事,就算不违反法律,也……”
江宁便霍然站起来,提高了声音:“你们这些人!明明活着,却什么也干不了!我知道法律维护的既不是弱者,也不是正义。然而管法律什么事!这不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吗?就算有一百个人不满意他,里面出一个侠客,这男的也跑不了!你们群情激愤,竟然还能让他和没事人一样?你们活人,太没有用了!你们血管里明明流着的都是热的血,却一点血性也没有!”
韩子昂看他苍白透明的脸都染上激动的颜色,一双眼睛,光闪闪的,全身上下无处不在波动抖动,如浪潮激流一般,心里不由地很惊异:他竟然有这样的气概!这么纤弱的江宁,骨子里竟是这样的硬!
江宁总要把这个事情问个清楚明白。韩子昂没想到他一只鬼,会这样关心人事,于是仔细回忆,干脆把没能发表的资料全都拿了出来,一条条地说给他听。
江宁眉宇之间,并不十分了然。然而一股激怒的样子萦绕在脸上,并且渐渐地浮起森森的、近乎冷酷的神色来。他说:“我并不想去弄明白什么,我只知道没有对此负责的人是不能让我接受的,我需要报复,因为那孩子的泪水……那是绝对无法补偿的泪水!”
韩子昂无意之间,一眼瞅见他这般神色,心中一荡。他最不能应对这样的激愤的话语和神色,于是眼光一斜,落在他的脖颈上。白玉一般的,未被虚幻的衣物所包裹的脖颈。他的衣服,是什么年代的?上个世纪末吗,还是更早?不管怎样,那衣服并没包住他的脖子,甚至还衬着玉一般的销瘦的锁骨。他连忙把眼光移开,起身往花园里去。
“我也知道,你们活人的理由。我知道你们只要齐声颂扬,所有人就都能和谐地生活下去……你们只要手拉着手站在一起,就什么都能解决!但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个,我不能接受幼小的被损害的孩子,用痛苦去换取某种和谐,即使是伟大的和谐!”
韩子昂站在花床边,不经意地把艳红的花摘下一朵。
“……如果要说这是无奈的妥协、必须的代价,那么我要预先声明,没有任何东西是值得这样的代价的!全人类的幸福不值这个孩子的哭声!就为了他的哭声,我不愿意接受全人类的幸福……因为我还爱着什么!我还想要去爱什么!”
韩子昂将火红的花瓣在指头上揉着,好似流血一般,心里想着:“这样的激愤……这个孩子!江宁!”
“——我宁愿去报复,去毁了我自己和这一切,我宁愿执着于我的痛苦和愤怒,即使我是错的!”
江宁跟着他,来到了屋外。清冷月下,韩子昂不由回头看来他一眼。江宁周身灵光离合,乍阴乍阳。而月光在他的脚下,正如山河七百里,清清朗朗。银河如丝,走落天际,千里万里写入他胸怀之间。仿佛是大自然的万般精华造就这个魂灵,而没有掺进半点杂质。这个鬼少年正为了人事激愤,如水又如火。看来他代表的是天意,与人事的不正当对抗着。
韩子昂从未这么近距离地、清醒地看到过江宁。令他诧异的、令他心神动摇的,是那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韩子昂平时就觉得不同寻常。白处带青,如莲花如百合;黑处极黑,像是黑曜石,森森然里带出光芒,有一种说不出的神气。这双眼睛此刻正光芒灼灼地把自己盯着,简直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射穿一样。
他心里仍想着:“这个少年……这个江宁!确实不是世中人!”然而嘴里说:“那么你想怎么样呢?”
江宁幽幽地、冷酷地说道:“假使我能离开这里,我就去杀了他!”
韩子昂浑身一震。他受到了教训,再也不敢用从前的态度对待江宁。他不只是一个悲哀的魂灵,旧日的幻影,不是一个可以被期望的对象,遣怀的同伴。他看到了江宁的胆色,他的近乎天真的巨大勇气,他清瘦的形象后隐藏的不屈的力量。他知道江宁的理想更甚于自己。
只有这一次,韩子昂在鬼宅里,和江宁谈了许多,而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