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宅恋爱手册》青丘子

3、神官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韩子昂无从判断。森然的别墅里，他站在自己选定的卧室的窗边。玻璃上映出屋外树木森森，映出屋里染红的壁纸。鬼影在窗玻璃上流转，其间闪出清瘦少年的身影。韩子昂将手贴在窗户上，指尖感受到的冰凉让他一阵愉悦，想起昨晚那个幻影在他额上的一吻。

　　真实与虚幻，他已无从分辨。然而昨夜一个彻骨的激灵，今晨他想到一条出路。更准确地说，他想起一个人来——他大学时的同学季凉川。韩子昂最终能在这栋鬼屋里安然过将下去者，正亏了季凉川的护法力量。

　　季凉川——冰生河岸，凉川幽咽；少与道契，终与俗违——自言是通灵者、巫师、祭司，然而在大学里学物理。据说，她是个什么山上的祭司，打小就淫浸在神秘的空气里，背的是步天歌，看的是星斗图，驭神呼鬼不在话下。到高中才开始接受国家的正统教育，然而一举考到了燕园。学物理，因为想看看“神秘之外是如何解析这个世界的”。最终并没有懂得，因为仅仅上到大二就退学了。

　　韩子昂和她认识，纯粹出于意外。一天的凌晨他从通宵自习室走出，一仰头看见一个人影立在楼顶，白衣白发，背对惨淡的月光。差点没把韩子昂吓出病来，而那就是季凉川。她的事情，后来他陆续他说一些，并不十分地信以为真。巧合是，季凉川不喜欢男人，而韩子昂不喜欢女人。然而最终他和季凉川交好，不避对方凶狠的神情，是因为他以为这个人亦是畸零者，或许能了解一些自己炽热的内心。

　　在整个大学期间，乃至于到了今天，韩子昂都怀有炽热的、不为外人道，也未必有人能理解的理想。他把充斥着理想的、无边际话跟季凉川说：“我总有一天要改变这一切。我对于整个伟大的过去，一定是负有开启光明的未来的责任的；而对于光明的未来，我也一定负有结束目前的黑暗的责任。不公正的，都应该让它过去。人，应该活得像个人的样子！”

　　季凉川对他下的断语是：“这么炽热又疯狂地追索着什么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他们居然也能常通有无，竟仿佛韩子昂真的找到了一个能理解他高远理想的人一样。

　　然而这段关系也只持续到大二。忽然之间季凉川离开了校园，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一些同学中流传着“为厌红尘又入山”之类的话，韩子昂钦慕她能飞离这不正当的一切，钦慕她拥有自己的凡人无法涉足的另一个世界，钦慕她能舍得下、断得开。韩子昂终于没有寻找她，也未能知道是什么给了她力量蔑视一切，到底什么是重要的。

　　他和季凉川的交往如此。所以当他遇到如此劫数的时候，猛然间想起了这位诡秘莫测的旧同学。

　　季凉川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饶舌的辩才。其次就是她凶狠的神色。她是一个佳丽，但她的神情永远冷而凶恶，已经远远超出了冰山美人的范畴，令人感到害怕。阔别数年后韩子昂再见到她，她竟还是这样的神情。

　　韩子昂在传媒界工作。找熟人、找老同学，在各大灵异论坛上爬取信息，凭过硬的能力，三天内就找到了离群索居的旧同学。

　　在这个黄昏，季凉川来到鬼宅。在鬼原上的别墅前，她泠然而立，依旧是一身白衣，不与世俗相合的神情。韩子昂一看见她，心里蓦然想起的是夜晚的清瘦鬼少年、以及旧年岁里自己翻涌的、至今仍在冷凝的岩石下流淌呐喊的那些狂放的梦。韩子昂迎出来，她说：“我还想着是谁在找我，原来是你。”

　　韩子昂和她寒暄久别之情，她依然是那般神色。韩子昂说了两句，觉得与这般人并不比如此，于是坦言自己买了鬼屋，无法可想，需要帮忙。

　　黄昏逢魔，季凉川看一眼被晚霞染红半边的山间别墅，看一眼韩子昂。他的脸庞硬，如今依然硬。棱角分明的长方脸，眉眼都很突出，眼睛尤其在黑眼镜后面发光。手，骨节分明，筋脉肿胀。如今他把自己打理得整齐多了，在S市矜夸的社交场合也能做到让人挑不出毛病。可以说是俊朗，昂然和傲气，以前显示在表面上，现在被压进背后、也压进骨子里。

　　季凉川下了断语：“依旧是这样的执著酷烈。这个社会竟然还没完全磨平你吗？”说完就一步踏进阴影里，走进他的别墅的门廊，“确实是鬼物横生。发生过命案吗？还不止一次。倒并不十分厉害……似乎也有一个。领我看看。”

　　韩子昂这才找回来往日的状态，道：“你也依旧是这样的敏锐，而且我行我素。我可是乖巧多了。和家人决裂，就够我喝一壶了，哪里还敢和社会叫板？”

　　别墅来得相当气派！花园是一个方形的草坪，栏杆只有三面，后面就靠着荒山。一个花床，花朵都是前主人整修时刚刚种上的，如今大有星火燎原之势，满山绿树里烧开一片红。韩子昂也有意扩展自己的领地，也种一些自己喜欢的平凡花朵，有时竟然打算着“种豆南山下”，学习古代隐士的风范。三层的小别墅最终返修成为最初的样子：墙是灰白的，屋顶盖着仿古的琉璃瓦，然而里面却全是西式的布置，模仿的是上个世纪的贵气的风范。不调和的气氛硬生生地搅在一起。

　　三层楼，统共三百给平方。一层有一个极大的会客室，地上铺满了棕红的地毯。韩子昂选定的卧室、书房，都在二层。三层是个半层，只有前两层一半不到的面积，房间里头堆积了很多旧物，而没有多少家具，这是韩子昂自己也疏于探索的区域。大量的房间空置着，摆满了的只有书柜。就连前屋主特别装修的，配备了现代化设备的洄游式厨房，也都还没有用到。染了红色液体的墙纸，韩子昂给扒下来了，却发现那红是从墙里渗出来的。

　　季凉川道：“这么多房子空着，你养鬼吗？”

　　韩子昂把手一摊：“我跟你说，一百万，要是能在四环买到装修好了的一百平米的房子，那我也愿意。不是我非要这么大的房子，而是我能拿到的只有这一个房子，就是这栋鬼宅。”

　　“没房比鬼可怕？”

　　“没房比鬼可怕。”

　　季凉川叹了口气，道：“执迷不悟……鬼物，确实有，还很多。普通人解决灵异问题的最好方法就是远离怪异。不要进入鬼屋就不会被恶鬼缠身，它缠上的是屋子，又不是你。解决得再完美也不可能完全消除痕迹，与其牵扯进去，早早走开才是正道！这屋子有问题，屋主想必也知道，他那边必然有通灵人在。你去报我的名字，退钱，搬走，了事。”

　　“——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不过，现在看样子，你是不会搬走了吧！你是知道这栋房子有问题的情况下买下来的？”

　　“你好聪明。这么多年了，脑袋还是那么灵光。”

　　“看来你是真的嫌命长。”

　　韩子昂叹气道：“唉，不用我再给你说一百万三百平、在S市的五环上这些话了吧。普通人的生活就是这样，你看，不想要眼前的苟且，那就住鬼屋吧。”

　　“100万，300平，你知道有多少人不要命都想要这房子。房子……这东西就像祥子的车。我们总想要必须有一个，尽管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局。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想要。我得得到一点东西，我得感觉自己确实有什么，然后才能抱住我的理想。我不是庸俗的人，但我终究是个人。我受够了租房蜗居，在大城市永远劳作而永远看不到希望。你看那些高楼，隐天蔽日。在中心区抬头望上去，都看不到天空。背上房贷？100平的房子，300万我能买到吗？比起背上几十年的锁，我宁愿到这来和鬼同居……况且我说真的，也有个漂亮的鬼呢，我还能有个伴，好过孤孤单单地漂流。”

　　听到最后，季凉川用“你神经出问题了？”的眼神看向韩子昂。

　　韩子昂道：“况且，你也不会看着老同学出事吧？”

　　季凉川高高挑起了一边眉毛。

　　走出别墅，在落日的余晖下，韩子昂坐在自己的花园里点起一根烟。季凉川在整理她雪白的袍服，就像一只凶猛的鸟儿，梳理自己的羽毛。韩子昂吐一个烟圈，望一下天，道：“季凉川，能不能再拜托你一件事？这个屋子里面，似乎有个少年的鬼魂……和别的黑乎乎的怪物不一样，很漂亮。他好像保护过我。你能不能留下他？”

　　季凉川用一种极其严厉的眼神望向他。韩子昂灭掉烟，亦严正地说：“你记得吗？还在园子里的时候，你说你从未担心性取向的问题，你说就算你找一只鬼回去，家族上下也没有人敢说一句话。我不知道你现在怎样了，可是我……我觉得江宁与别的鬼不同，也与人不同。你能看到他吗？把他给我留下吧，我死生自负……我想再见江宁一面。”

　　季凉川冷冷说道：“理由。”

　　“因为，他哭了……”

　　印在韩子昂额头上的那个轻吻，时而冰凉时而灼烧。他看不清少年的面容，记得的只是他如泣的歌声，随着那一个亲吻，有冰凉的泪水落在他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