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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雨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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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滴答……”
是夜，当初春后的第一滴雨水絮絮落下，悄无声息地嵌入地上原本便已处于半渐消融的绒雪堆里时，便值第二个节气——雨水始至，回温解冻。
“老爷子，今天几号啦？”
一座四面环合的复式古楼里，清晨的静谧被一道嘹亮的女声打破。
老婶婆在大院里边忙碌地收拾着昨夜铺陈在阶台上晾晒的南瓜子，边扬声问着堂上正忙着铲掉积雪的老爷翁。
“今天啊……今天应该是二月十五了吧？”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思索了一会儿方道，说罢又有些不确定，又抬头问了问旁边的少年：“我说的没错吧？阿局少爷？”
“嗯。”少年手里的动作不停，只头也不抬地低低嗯了一声。
“阿局少爷还是一如既往地腼腆啊……”老爷翁感慨道。
少爷动作一顿，无语地说：“我不是腼腆好吗？千布爷爷……”
“啊是是是，只是闷.骚而已嘛哈哈……”
老爷翁笑眯眯地望了他一眼，花白的长须随着他的笑不住抖动着。
“……”少年瞥了他一眼，又继续埋头苦干。
“二月十五了啊，那离雨水可还有几天嘞……”底下的老婶婆若有所思道。
“你们两个搞快点，快些把屋顶的雪铲完然后加固牢了。昨晚下了这么久的雨，这瓜子都有些潮了……”
老婶婆在底下絮絮叨叨着，“瞧着这天又阴了，怕是等会子又要下雨了……也不知小姐儿起了没有，可别让她吹到冷风了……你可听仔细了没有？！”
“得了得了，这不正干着嘛……老婆子你可别啰嗦了，我听着也累得慌。”老爷翁嫌弃地敷衍应着，苦哈哈地朝阿局挤了挤眼，又对着他调侃道：
“幸好阿河小姐不像我这老婆子，要不然你迟早也得被烦死。”
阿局动作一顿，垂眸不语，只是脸却悄悄红了。
“嘿，还害羞上了？这有啥……哎呦！谁呀？！”
老爷翁捂着后脑勺，吹胡子瞪眼怒道，可等他一转头瞧着身后那冷眼斜睨着他的年轻女子，气焰瞬间就浇萎了。
“小……小姐儿……您……您醒了啊哈哈……今儿个起得挺早……可是睡饱了？”老爷翁心虚地打着哈哈。
见女子依旧没有应话，他只得继续道：我们这就要弄好了，小姐儿可不必劳心上来盯着哩，这要被老婆子见着了还不得骂惨老朽……”
“千、布、爷、爷。”
千河手里拿着瓜瓢，边眯起眼道：“您很有闲情？千布婆婆可还在下面等你回去帮忙收拾呢。”
老爷翁立马加快手里的动作，殷勤道：“好嘞，我这就去。阿局少爷，这里就交给你了。”
阿局点点头，又望了眼阿河，示意她也下去。
千河朝他点了个头当作招呼，也跟在千布爷爷身后下去了。
“小姐小心些，地上还有些滑冰，容易摔倒。”阿局帮着她下了梯，嘴里还不忘叮嘱一句。
“滴咚……”
忽有一滴水滴溅到他鼻尖，紧接着又有无数飘絮小雨密密麻麻砸落下来，细细吻遍这世间万物。
他抬头一看，大堆乌云已不知何时堆积于此。远处的山峦叠嶂处已下起了淅沥小雨，本便云雾缭绕，此刻更是朦胧雨雾一片，连那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墨绿丛群都似染上了一层薄纱。而那雨阵的范围也正朝着他们这边快速扩散来，眨眼间便是要到达。
“咦？怎生又下雨了？快快，小姐儿快些进里屋去，免得落了雨。老爷子你快来搭把手，把院里晒着的东西都搬到旁屋去，我怕是又要着大水了……”
“得嘞，我可得先把小姐儿的这些个泥人儿收拢起，省得让这凡雨沾到了……”
千河抬头瞥了眼阿局，轻声道：“屋顶别修了，先帮千布婆婆他们收东西吧，他们沾不了水。”
阿局应了一声，等到千河的身影消失在屋里时，这才下了房。爬到一半脚下一滑，差点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幸好他眼疾手快抓住了扶梯。
他条件反射望向隔壁的房间，见那人已不在，有些失落地垂眸。
“哎呦阿局少爷你没事吧？怎么这么不小心呀？刚还说着小姐儿呢，你倒好，自己先跌上一跤。”千布爷爷跟千布婆婆二老边拾掇着手里的泥塑边好笑地望着他。
阿局无言以对，面上有些羞恼。
“是这梯子上面的水打滑了……”
转眼却见二老已兀自在那聊得热火朝天，他只能闭上嘴不再解释。
“唉，今年这开景真不好，不好……今年天也热，山上的雪都快融了。这几天怕是也要下大水了，这要是淹了庄稼，这底下的农户也不好过咯……”
“可别瞎说，我看这雨水也就比往年多了些，今儿个可不正值雨水节气呢么，雨大些属实正常，用不着瞎担心。”
“唉，但愿如此吧。”
“诶老婆子，看下这小泥塑，怎生淌水了？”
“啥子？拿来我看看……”
………
大厅里，老夫妇二人正叽喳交谈着，而在另一边的屋子里，原本紧闭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慢慢推开，缓缓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
千河站在窗边望着外头，目光悠远。
几滴雨水落下，很快便与屋顶的残雪融为一体，连成珠串汇入屋檐，而后缓缓淌下，在窗前形成几道细密的水帘。
这里地处僻野，临山而建，高山常年冰雪覆盖，倘若有雪融化，也就只在春夏交接之际罢了。
山脚的居民多以田地庄稼维生，日常饮水都是靠着这山头的冰雪融水汇成的一条河流而居。只不过这几年气候变暖，高山的积雪或许也会融化得更快。如若这雨下得再大些，涨水大概也是迟早的事。
“但愿吧。”
她叹了口气，收回视线，便见着院子里的阿局蹲在院里的一棵海棠树下的土堆上，不知在捣鼓着什么。因为雨越下越大的缘故，纵然他有撑着伞，背上也难免被淋湿了。
“阿局，你在那做什么？”她轻蹙起眉，喊了他一声。
阿局身子一僵，转头望了她一眼，低声应道：“我先前在这里种了几株向日葵幼苗，已经发芽了。”
他怕雨下的太大，把葵花幼苗拍死了。
千河之前说想要嗑瓜子，所以他才特地托村里唯一会去城市里采购的人家帮忙买来的种子，那人买的不多，到手也只有三株存活。因为太过珍贵，所以他才这么在意。
“雨越来越大了，你还是快些回屋避着吧，那些个不打紧。”
“好，晚会儿吧，等我把棚搭好就可以了。”他笑了笑，关切道：“小姐回里屋歇着吧，外头冷，当心着了凉。”说罢径自回头又继续忙活去了。
千河无法，索性由着他去了。
“你仔细着点吧，你淋不了太多雨。”
见阿局点头，她便也就不再多言，合上窗户休息去了。
院子里的阿局听得关窗声，垂眸笑了笑，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嘴里念念有词：
“你们可得快些长大，再长得好些，好让阿河满足了心愿才是呐。”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半点不见停。河里的水涨了又涨，最后甚至溢上地面，田里新种的庄稼幼苗都淹了将近一半。
电视里的暴雨预警从刚开始的黄色到橙色再到最后的红色，管事的也开始强行要求村民停止耕种，帮忙修筑拦堤。
村民们纷纷叫苦连天，却也无法，只得认命得收起农具，转身到岸边来加高堤坝。
………
是夜，外头的雨依旧哗啦啦下着，千河烦躁地翻了个身，怎么也无法入睡。
她的心里不知为何总有些焦虑与不安，说不上缘由。
平地里一声惊雷，更是把她的瞌睡虫都抖了个精光。
她起身来到窗前，掀帘看了看窗外。
外头一片漆黑，院里的海棠花原本已经抽芽，花苞也正含苞欲绽，然而此刻却因着连日暴雨的拍打而显得憔悴乃至有些都被拍落进涨水的庭院里了，晃晃悠悠地飘在上面倒显出几分意境来。
她垂眸，无奈地叹了一声。
风雨连绵尽，农耕不可作。
风雨若不绝，季河涨难落。
冷雨斜落进窗，带着入夜的沁寒。千河在原地站了又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凉，索性收敛心思掩了窗复又上了床。
“扣扣扣——”
“阿河小姐，阿河小姐快醒醒……阿河小姐……”
又不知过了多久，等她翻来覆去好容易有了点睡意时，门口却突然响起阵阵急促的敲门声，其中阿局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焦急。
“阿河小姐快些出来，外头涨潮了，听说快要决堤了，村长叫我们赶紧去高地集合呢……”
阿河迷迷糊糊睁开眼，也大概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性了，迅速掀被起身，穿了鞋跑去开了门。
“怎么回事？”
“小姐儿快先别说了，来把衣服裹上咱走着先！”老婶婆边焦急地说着边拉上千河的手往外走，阿局则跟在一旁边给她披上外套。
千河配合地伸着手，只是过了会儿又似想起了什么：“我的泥塑……”
“在这呢在这呢。”千布婆婆赶忙拍了拍她背上的布包，“老婆子都装进去了，一个也没落着，您且放宽心吧。”
千河点点头，扶上阿局的手，快速上了船。
水不知何时已经淹到了一楼，差点就要满上楼顶交界，因为这里的居民房屋构造比较特别，他们的房间都是在二楼的，所以也就没有察觉。不过此时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丝毫没有歇停的意思，想来涨到二楼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几人快速上了船，千河和千布婆婆负责撑伞，阿局和千布爷爷就开始用力撑着杆划起了船，船随着雨水的涨落浮浮沉沉地出了院子。
“小姐儿不用管我们，遮着您自个儿就行了，这点雨我们没事的。”
千布爷爷边用力摇着橹边扬声道，一旁的阿局虽没有说话，但显然也是这个意思。
千河没有说话，只继续撑着，其他人知道她的脾性，他们劝说再多也无用，干脆不再提。几人又沉默地过了一段路，便遇到了其他同样划着船要去高处避难的村民，于是也沉默地听着他们或疑惑或惶恐地交谈着。
“怎地过了一夜这水就涨了这般大呢？俺记得俺睡前这水才到庭前呢……”
“俺也不知道，就刚才半夜起床就发现水淹起来了，没一会儿就听到村里敲起钟说水涨太快了，拦堤快要坚持不住了……”
“俺怎么感觉这水怎么涨得越来越高了？”
雨渐渐变大，淅淅沥沥打断人们的嘈杂。众人也忙不上说话了，个个都紧着快些划船。
千河坐在船上，望了望河道那边，忽然道：“好像水流声变大了。”
她的声音不大，只有周围寥寥几人听见。
“啥？千河姑娘你听到了啥子？”旁边一位有些眼熟的年轻婶子大声问道，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有些睁不开眼。
千河侧过耳仔细辨听，忽然大声道：“快划，水流声越来越急了，大概是决堤了！”
她朝着众人大喊着，话里不再带着平日里的温吞。
众人闻言紧忙加快速度，然而此时的白色潮水已不知何时带着汹涌惊涛的气势急速向他们袭来，下一秒便来到他们的视线内。
决堤了。
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了一声，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焦急地用力划着，死命划着。
千河坐在船中间，有些失神地望着那已迎面而来的河水，内里还夹杂着冰雪，手开始微微颤抖着。
这是雪崩引发的山洪。
“小姐小心！”阿局突然朝她扑了过来。
潮水袭来的瞬间，她的世界伴随着那遥遥院子里依稀可见的海棠花冠，以及少年湿漉的短发，短暂进入了深海般的寂静。
………
“据最新消息，阳历二月二十日，我国西北山野处某镇突发山洪，据悉此次山洪是由高山冰雪融化导致的雪崩，加上连日来的暴雨强降水，两者结合引发的山洪及部分山体坍塌。本次山洪共造成十四人失踪，一人死亡，多人受伤，目前抢险任务仍在进行中。值得注意的是，发生山洪这天正值雨水节气……”
病床上的女子平静地闭着眼，眼角泪水却是悄无声息顺着两边淌落。
她辛苦做的泥塑都融了，她的家人都没了，至此她的家也就没了。
“小姐儿，我还在这呢……”安静的病房里，忽地响起一声小小的女音。
千河睁开眼，视线顺着声音斜去，便见着那床头柜上俨然立着一座泥塑，上头有梅花小篆刻着的“千布婆婆”。
她破涕为笑，只是笑着笑着再次哭了。
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几天就将霸占的地儿挪给了人类。村民们终于得以重回家园，得了上头批准后于是纷纷大车小车被送回了家。
千河也在此列。
因着医院是在城镇里的，离村里有些远，加上山路崎岖，所以回到家多少有些辗转，不过好在终于回了家。
这里前头已经有安排打理过了，故也不算太脏，不过水退去后留下的那条水线依然还在。
整整高达二楼中位线。
千布婆婆忙着拾掇着屋子，其他新人也被她使唤得团团转。虽然忙着，嘴里偶尔还是会抱怨上千布爷爷几句，说他消失了也不跟她知会一声，害得她这般忙活，找不到一个趁手的使唤。
语气隐隐带着落寞。
千河独自来到二楼房间，推开门，满屋子的腐朽潮湿气息扑面而来，令她微微感到不适。
她蹙起眉，抬手挥了挥便径直进了屋。
屋里空落落的，很安静，半点没有往日里的温馨和烟火气息。
她来到窗前，将其轻轻推开，迎面一股海棠花香。
她微愣，抬眸望了望院子里头栽种在她窗前的那棵海棠。也就几日不见，竟是已然开花了。
“你也真是……生命力顽强得很呐……”她轻声感慨着，眉眼里满是温和。
“等了我很久吗？”千河伸出手，温柔地抚了抚那枝伸到窗前的海棠枝，上头的海棠花开得正是娇艳。
“真是抱歉呀，我来晚了。”她轻轻捻着枝头的花，和声细语道。
花朵似在应和她的话，颤巍巍抖了几抖。
她忽然似有所感，抬眸朝着身后望了过去。
楼下突然变得嘈杂，千布婆婆怒骂中带着欢喜的声音自庭院里传来，其间隐约夹杂着千布爷爷的欢欣雀跃声。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不过这一切千河都无暇理会，此刻在她的视线里，只见得到少年半透明的身影笔挺屹立着，熟悉的海棠花香萦绕鼻端。他的五官变得更加明艳，恰似得了季节应景的美丽，先前是含苞待放着，此刻则是那成熟的花朵儿了，不过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内敛深邃。
“您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院里海棠花开得正好。”
“……抱歉，让你久等了。”
东风既解冻，散而为雨矣，则草木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