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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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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润臣去户部征辟了一个专门的小房子。几丈的地,几尺的桌,还有一个漆亮的算盘。朝中每一笔资金流动户部这里都有专门登记,只是繁复些。譬如朝中发绢匹,三宫分几何,六殿分几何,河州府分几何,太尉府分几何,一一罗列。谢润臣所做之事,就是在竖列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中,找到带有“太尉府”的款项。
苏小生为谢润臣沏了一杯明目的茶,微有热气。走到其边上,看着谢润臣算盘里的莹莹玉指,如象牙滚珠,一拨一弹,珠行滑利,层层清响。谢润臣看到苏小生来了之后,敛了敛白琚,示意他在自己的旁边坐下。援颈轻啜茶一口,微微冷冽的目光,又落回到账本上繁密的条目中。
苏小生扎着一个角,灰色的袍子,俨然是一个安默的书童模样。他的话并不多,对谢润臣似乎很敬畏,甚至有点胆怯。因为临行前内务府大丞特别嘱咐过,他所服侍的这位,可是一位不好惹响当当的大人物。苏小生起初也是怀着这样的想法,但是跟了一两日,觉得面前之人分明是一位温和的谦谦公子。
苏小生坐在一张长板凳上,脚刚好够不着地。屋子里静悄悄的,捱了约莫一盏茶功夫,苏小生的腿终于忍不出了,开始悠悠地,细微地晃动起来。草鞋底下生出呼呼的风,他起了点玩兴,目光全然不在自己手中的这支狼毫上了。
一瞬间,苏小生好像踢到了什么硬的东西;他惊骇地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谢润臣的脸,眼睛不敢往下面瞟,心里着急如热油煎蚁。可是谢润臣脸上依旧一片云淡风轻。苏小生心虚不知道怎么办,东瞟西看。过了一会,谢润臣转过头来,问:
“怎么了?”
一双眸子如冰泉始融,清凉,直直地照进一个人的眼底。
苏小生低头支吾着,笔落飞快:
“没什么。”
谢润臣走了。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两个一般大小的蒲团,弯下腰,垫在苏小生的脚下。苏小生十只脚趾抓了抓地,感受到一种厚实的绵感。
苏小生向侧上方抬头,看见谢润臣鬓角的几绺青丝,斜斜地映在白袍上,如流云下的暗影。他悄悄地,悄悄的向谢润臣的位置靠了一下;见谢润臣没反应,又向那边靠了一点,一直到差不多好像坐到他飘出的衣带上。
桌前香兽飘出的烟,倏地熄了。
谢润臣转过来,问:
“你记得怎么样,拿来给我看看。”
苏小生猛一抬头:
“啊?唔。”
他肉垫垫的小手攥着本子,交了过去。
谢润臣翻了几页,笑道:
“你字写得挺好看的。”
又道:
“记得也清楚。”
苏小生的目光变得欣亮起来,道:
“真的吗?从来没有人夸过我的字写得好看。”
谢润臣笑看着苏小生,道:
“以后走路头别总低着。路还是要看的。”
苏小生低下头,不敢对着谢润臣的目光,道:
“好,我知道了。”
“咚咚咚”
传来三声急促、有力、短暂的敲门声。
苏小生一下子回过神来,还没有得到谢润臣的应允,就急匆匆地跑过去,道:
“我去开门。”
苏小生打开门,见面前之人,身量足足八尺有余,似乎比他心目中高大的谢二殿还要高。一身玄袍,流火红纹。目光锐利,眉尖藏锋。看起来不太和善。他身上有一种完全不同于谢润臣的气质,说得贴切些,应该是一种气概。
谢玄明起初压根没注意到苏小生,急急地往里头抛了一句:
“我要见见我弟弟。”
徐小生吃了一惊,背后已经传来冷冷的一声:
“别让他进来。”
“好。”苏小生来不及应,刚要阖门,却被一阵强烈的力量连人抵到了门后的墙上。
谢玄明鬼魅似的流到谢润臣的后面,双手压到谢润臣的肩上,目光盯着谢润臣手中的账本,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了。我来陪陪你。”
谢玄明一转头,见到苏小生在后头,轻蔑地谑语:
“嗬!还有一个小鬼窝在这里。”
谢润臣“啪嗒”一下合上账本,同时把肩上的两只手拉开,起身,将行,道:
“不相劳了。你来。我走。”
“诶,别走了。”谢玄明要去握着谢润臣的手,其实想去抢他的账本;谢润臣反应更快,先一抬手,账本已经滑进了他的内修。
谢玄明后面拉住谢润臣的袖子,令其欲行不得行。这一切都被苏小生看在眼里。苏小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只觉得脑袋和脚底热血翻涌,撑着手大喊道:
“你别欺负他!”
谢玄明转过头,挑了挑横眉,道:
“你这小鬼!再说,我欺负他,怎么了?”
苏小生刚刚莫名其妙的勇气一过,现在后背立马冰凉地吸到了墙上。
谢润臣转头看了谢玄明最后一眼,咬咬牙,用力一拉,一大块丝帛“划拉划拉”地被扯下来,成为了谢玄明手中飞动的残丝。谢润臣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外头走;临走之际,还一并拉走了捱在墙角的苏小生。
谢玄明看着手中飞扬的丝帛,有点楞;又在指尖捻了捻,一丝笑意游上他的嘴角。谢润臣的身子走到转角一拐,彻底消失不见了。谢玄明也没有立马跟过去。他一时间也没有反应回来,什么时候她和弟弟的关系明面上已经这么差,差到“断袖”的地步了。
黄昏,将暮未暮的时分。天色幽微,彤云火烧。谢玄明回到了太尉府,手里还握着从谢润臣身上扯下的碎帛。秦宇练兵回来之后,见到谢玄明翘着腿坐在一个青石磐上,背后是一棵巨大的阔叶梧桐树,大到穹罩,足以栖凤。
秦宇走上前,看着今天似乎有点反常的谢玄明,问: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谢玄明毫不犹豫地递给了秦宇。
秦宇把丝帛放在鼻尖闻了一下,眼睛像小猫睡觉一样眯了起来:
“好香啊!”
秦宇的头挨了谢玄明的一击。
“只许你看。有没让你闻。”
秦宇摸摸头,道:
“太尉,真的很香,你可以闻一下。”
谢玄明半信半疑地把它放到鼻尖,风一吹,确确实实生出一种奇异的香来。若雪松凝脂,空谷幽兰。一种很温和很温和的香,柔和,并不馥郁,朦胧且淡。闻久了似乎就消失了,再闻似乎就又有了。
谢玄明刚刚之所以有点出神,是他没想到,谢润臣,他的弟弟,连明面上的关系,也不愿意装一下了吗?宁可破碎自己的衣物,也不愿意多留一会儿。把厌恶,表现得那么决然。过去,他甚至觉得不可思议,他分明是和谢润臣从小一起玩长大的。可是好来经历种种......到了今天的境地,顿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谢玄明慢慢收回神。他看向秦宇,问:
“你知不知道常常跟在谢润臣后背的小鬼是谁?”
秦宇挠了挠,一下子恍然大悟:
“是那位书童吗?哦!我忘记那天你装病没有看见他了。”
谢玄明咂摸:
“谢润臣自打就信不过任何人。难怪找了一个半吊大的孩子。”
秦宇问:
“太尉,您提这个人干什么?”
谢玄明的脸一下子幽起来:
“这个人交给你处理,别让我明天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