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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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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活人,一个死人。竹板上沾上血斑,鲜漉漉的,一块一块像油漆一样凝固。屋外的天阴阴的,空气很潮,血的腥臭便被压制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谢润臣闻了一下腰佩的避秽香囊。
“怎么死的?”谢润臣问。
宋鹤庭是朝廷重臣,为人忠贞,刚严介特。
“还能是怎么死的,肯定是背后得罪了人。这个老头子过去改革改得那么厉害,上书还要求兵权收回中央,我都想杀他。”
谢润臣不置可否。站在远处仔细瞧了瞧死者的面容,脸上惊讶多半,白睛还是露着的,嘴巴微张,似乎欲语不得。伤口在后背,明显的一记刀痕,由外向内贯穿。谢润臣的衣袂摆了摆,身子却没有半寸移动。
“怎么,你不会真怀疑是我杀的吧。”谢玄明看了一眼谢润臣,问。
谢润臣道:“若是真想要他的命,直接动手便可,何需用这种卑劣的手法。”
宋鹤庭一死,朝廷十分震惊。大梁本就有积弱积贫之势,改革如日中天,如今却戛然而止。大梁帝的两个儿子自然担起了破案追凶的重任。谢润臣离开长乐坊之后,第一件事情就去宋鹤庭的府邸。
宋府并不是很大,吊唁来的人一多,屋子便显示出一点逼仄来。
谢润臣叩开门后,迎接的是宋鹤庭的发妻。中等身量,一身缟素,眼角还是红红的。她见了谢润臣后,垂下眸子,将要行礼。手还未至腰边,便被谢润臣挽住。
“不必了。夫人,夫人您......”
灵堂里传来木鱼声和念咒声。一片片的红黄袈裟,地上满是烧残的废纸和余烬。宋夫人用那种迎客的笑无声地笑了一下,眼神却是空洞的,不甚凄惨颓唐。她请谢润臣进去,说了些客气的话。
“夫人,您节哀。”谢润臣让脚夫挑进两箱沉甸甸的银子,道,“日后可拿去营生。”
几个孩子在哭,肃穆且庄静。宋夫人道谢后,将谢润臣引到灵堂。谢润臣拜了两拜,起身贴到宋夫人旁,小声道:
“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谢某和宋大人同僚多年,共谋国事,情谊慨然。况受朝廷之令,调查此事,找到幕后真凶,绳之以法,上昭在天之灵。还请夫人带我去宋大人阳前所住之厢房。只是......只是恐动了宋大人灵魄的清净......”
宋夫人作了一个揖,转过身去,道:“未尝不可。二皇子您跟我来吧。”
宋夫人将谢润臣引到一个题着“冰室居”匾额的书房前。
谢润臣深鞠一躬,轻念一句“打搅了”。进去之后,四周环顾。几丈之室,异常清整。寥寥几物,摆置井然。
谢润臣看向宋夫人,宋夫人道:
“先生走的时候,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他先前有吩咐,若是他走了,用过的东西不必带去。屋内陈设简朴,大人,嗬,大人您见笑了。”
“不不。宋大人如此清俭,专心国事,是朝廷之幸。”
宋夫人一听到此话,念起先生在世种种之好,悲从心生,不禁落泪:“先生在世的时候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他每次下朝从朝廷回来,扬眉瞪眼,猛拍桌子,大骂“贼、小人”之类的。我说您不能这么说啊,要是被别人听到了怎么办呢......他还说我胆小,只是个妇人。”
谢润臣递过手帕,拍了拍她的肩,待宋夫人缓过来后,问道:
“我有一事不太明白。为何宋大人,他要去长乐坊这种烟柳之地?”
确实奇怪。宋鹤庭庄严肃穆,怎么看都不是谢玄明之流的人。宋夫人思索了片刻,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先生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要是欠了别人的人情,一定会去还。他是不是受了别人的邀请,不忍推拒......”
谢润臣转身走到一张书桌前。
平整的书桌上,只搁了一只笔筒,一块镇纸,还有一片象牙玉笏。
旁边有一个木箱子,箱子底部压着一张纸。谢润臣小心地把它抽出来,字迹十分凌乱,敬语和套话还没有填补,显然是一张奏折的草稿。文末有宋鹤庭的署名,内容关于盐铁公营等事宜和细则。
打开木箱子,里面是若干封书信,整整齐齐叠在那儿。谢润臣迅速瞟了几眼,见到信中反反复复出现的名字,心中疑虑顷销。他立马向宋夫人抱拳,道:
“此事大致我已了然。定会还夫人您一个真相。日后再见,告辞。”
“慢走。”
谢玄明回到太尉府,卸下玄袍,掰着手指思考长乐坊的见闻。艳丽的美姬端盘迤逦而来。盘上是鲜果,新进的荔枝,颗颗饱满。美人臂弯作枕,谢玄明嚼着剥好的荔枝肉,心忖:
“找谁呢?哎呀。”谢玄明猛拍一下大腿,“我怎么把身边的这个家伙忘了。”
谢玄明遂火燎火燎地叫来秦宇。
秦宇和谢玄明颇有一段渊源。秦宇不是谢玄明从手中的士兵里提拔的,而是有一天在众军的目瞪口呆中不知道从哪里带过来的。秦宇到了之后,茫然无措地看着谢玄明用手指头在空中比划一个“十”字。
“这个你认不认得?”谢玄明问。
秦宇挠挠头:
“嗯。十?”
谢玄明:“笨!我问的是什么派别的人会用这种十字刀法。今天我见了宋鹤庭,他身上就有这种伤口。谢润臣这厮看不出来,我一看心里便一惊。我知道你以前是天一阁的人,江湖混迹久了,见识的多。你想想。”
“十字刀法?”秦宇掣肘,端腮思索。谢玄明低头看了看手中刚拿到的太仓古剑,剑鞘龙纹印刻。拔剑而出,锋芒展露,裂气劈空,又如《博物志·宝剑》所言,其色如秋水。谢玄明翻了翻剑柄左看右看,道了句:
“唉。你要是真想不出来就和我切磋切磋。我看看你这几天的训练是不是懈怠了。嗯?”
秦宇后背脊一凉。他想起了若干年前,自己初入玄明将军麾下,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想和他比试比试,结果全身痛得三天下不来床了。秦宇突然瞪大眼睛,道: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从前我在天一阁藏书楼翻阅卷轴的时候,曾经看到过这种十字刀法的记载。这种刀法修炼十分刻苦,因此研习的人很少,据我回忆,江湖上能用此刀法的人只有洛城金宝元和眉山柳客之。可是......”
“可是什么?”谢玄明问。
“可是金宝元早已亡故。柳客之业已招安。而且,据我所知,柳客之,柳客之是亲二皇子一派的人。”
谢玄明挑了挑眉毛,摩了摩掌,道:
“有意思。真有意思。我就知道他不会纯良如同小白兔,却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还真以为朝廷没人可奈他何?”
秦宇问:“那大殿。我们现在去找二皇子呢?还是去找柳客之?”
谢玄明吩咐:“去找柳客之!找到人来,再向他问质。”
......
京城偏僻的一个角落里,一条不起眼的街忂,一间破旧的小屋。小屋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咳嗽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中间停顿了几下,每停顿一下,气息就弱了下去。一个男子掀帘进来,手里端着黑稠稠的汤药,一下子坐在席旁。铁匙盛一口,放在嘴边轻轻吹凉。
女孩子脸下午重新烧了起来。红灿灿的。
“爹,你来了。我好难受。咳咳咳咳咳咳。我实在不想咳了,不想当着你面咳。咳咳咳咳咳。”
女孩子的眼睛朦胧过去,罩着一层淡淡的灰影。屋内的灯光很暗,油烛悠悠自燃,热泪撒过后,赫然映照光平平的墙。墙上挂着一张红锦黄底招安旗。
“爹。房子本来不用卖的。你不用瞒着我,我知道我这病已经治不好了。咳咳。咳咳咳咳咳。前几天叔叔来看我了,给我带了一串冰糖葫芦。”
那个男人现在还不说话。他的女儿每咳嗽一声,就像一把匕首在他心脏最幼嫩的部位插一下。她还这么小,小裙子穿起来这么好看......现在人也瘦了,就剩一张皮了。只是那眼睛,无边无际地大了起来。
男人抖着手喂下女孩子一口汤。
“爹。”女孩子看着多余药汤从自己的嘴边往下淌,但是无力擦拭,只能看着,继续说道,“我现在好想做一件事。”
她的声音很微弱。
“你说。你说啊!爹爹一定会答应你。”
男人的声音里不知道是愤怒,是悲痛,是无奈,是凄惶。抑或是四者兼而有之,一样程度的声嘶力竭。
“我想。我想吃桃子。咳咳咳咳咳。”
男人颤抖抖地把手放在女孩子的颈边。手刚刚放上去,赶上颈脉跳动的最后一下。
家里实在没有东西了。唯一值钱的就是问别人要的钱买来的还没来得及吃完剩下的草药了。
草席一卷。男人走到后园,拔了几颗菜,刨刨土,下地去了。